美文网首页短篇小说
汉有乔木,木下蚕马

汉有乔木,木下蚕马

作者: 三千焦耳 | 来源:发表于2017-04-12 08:57 被阅读0次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诗经•国风•周南•汉广》

    我用自己健壮的右手利索地劈着柴,大黑在旁边打着响鼻惬意地吃着草。草是新鲜的,我刚从后山打来的嫩草尖,上面还有清新的露水。大黑是匹好马,陪着我也有两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两年前,大黑刚成年,马鬃油亮得像绸缎,妥帖地附在脖子上,浓密而又卷曲,在扬蹄呼唤马群的时候,气势凝沉,神俊绝伦。跑起来的时候又张扬地像一面黑旗,纤长而又飘逸,在阳光中反射金光的时候,又洒脱异常。那个时候它就是后山那一片的马头,看我的目光总是充满骄傲。而我呢,我从小就该是樵夫,天生的樵夫。我打的柴特别好烧,背回去的也最多。阿爸扶着我的肩膀感慨地说:“你天生就属于樵夫。” 我对汉江水面中的我说:“我是天生的樵夫。”

    勤劳是樵夫应有的职业素养。每天早晨第一声鸟鸣透过我的耳鼓时,我的身体就已经开始准备进行今天的工作了。我搭好绳子,拿起柴刀进山时,瞥了一眼江岸。走到山腰,眼前是一片花田,两年前的一切历历在目。我再次把目光投向汉江江岸,我笑了笑,她今天仍然没有出现。其实,我早起不仅仅是因为勤劳,还因为这片花海和汉江对面的那个人,我喜欢的人。她每天都会在对岸面向这里的窗口前梳洗,别问我为什么这么远一眼就认定是她,问这种愚蠢问题的肯定没有喜欢的人。

    我折下一朵半开的花,小心放好,七百九十,我念道。静默良久,似乎看见了两年前的自己。

    那天天空蓝得痛痛快快,有风,桦树树叶翻动不休,每一根枝桠都颤抖着溢出生命的芬芳,蝴蝶穿飞,花蕊韵动,大黑的马群在不远处吃草,老树下的我躺着休憩,一切安静美好。说不出多突然,舒风迷眼,她雀跃地闯进花丛,有一丝野蛮又有一丝疯,强势又认真地折花,扑蝶,气息温暖迷人。那一天她的笑容,快活地像个孩子,满山的花朵都陪她胡闹,疯狂地盛开,搞不清是花朵发疯还是她发疯。

    我看到了大黑望向她的眼神,很特别。就好像有一丝气流顺着呼吸走进了重重锁扣的心脏,拨动了一根弦形的机括,然后心就复苏了,又好像整座山的风都吹入了灵魂,偏偏不知所处时,就落在了她身旁。这一刻,世界似乎有所不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看懂了大黑的眼神,我只知道,我那颗心的表面落了一片叶子。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自嘲地笑了笑,颓然地挣扎着想拈起那片叶子。那是我不配拥有的东西,迟早会消失,不如自己了断。可是,真的很痛,很痛。我安慰自己说:“你只是个樵夫。”

    在我鼓足勇气站起来逃走之前,如风的精灵飘走了。大黑似乎发现了我,眼神还是那么地骄傲,打了个响鼻,往回走。而我也收拾工具,回到了家。

    一片树叶掠过我的鼻尖,我才发现,自己想地太远,回忆地太深。我看了看自己的心,它的表面藏着一片叶子的痕迹,很丑,很难看,却是我两年如一日的拂扫形成的。我已经忘了她。看了看天色,我进山打柴去了。

    山中很安静,只有我砍柴的声音维持一个固定的频率传开。恍惚之间,我听到有人叫我,临近,我才发现是邻村的老樵夫。他说:“樵夫,我们村里正的女儿要嫁人了,借用一下你家大黑送亲。”语气诚恳,眼睛里却有擦不掉的骄傲。我忽然想起两年前,大黑出现在我面前时的眼神,很像。那是遇见她的第二天,我知道它的意思,它希望我下次下山卖柴的时候带上它,它想见她。老樵夫看我走神,有点不悦,唤醒了我。我说:“好啊。”就如同我对大黑的回答,一样的声调,一样的词汇,一样的笑容。可也有点不一样,心叶上的脉络似乎紧了紧,很疼。真的,很疼。

    见我答应,老樵夫走了,我也捆好柴火,回家。我到家时,大黑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我把柴系在它身上,走下山去。两年来,天天都是这样,我们两个傻子仍然乐在其中。每次大黑走到她家门口都会想方设法地拖延时间,比如——柴火散了架。我每次都会默默地捡起来,就如同捡起过往那些伤心。而它则期待地望着她家门口,希望看到那个身影。她确实出来过,看着我的模样下意识地帮我捆好柴火。令我记忆犹新的是,有一次,我碰到了她的指尖,凉凉的,软软的。那天我回去之后,在半夜默默流泪。心脏每一次搏动,都是无声的沉抑。那一刻我是多么地想把我喜欢的女孩揉进怀里,揉进身体里。每一个不能把喜欢的女孩揉进怀里的男人,都是失败的。可是一想到拥抱,一盆雪水当头泼下。是啊,拥抱,我不配拥有的拥抱。今天,我的心情和那天一模一样。

    第二天,我费力揉净了眼角的凝迹,给大黑吃最好的草料,为它刷毛。然后轻轻地对它说:“她要嫁人了,你去送她吧。”它还在吃草,可我感觉到了不一样的气机。老樵夫牵着大黑走了,它平常可一点也不好说话,显然今天有点特别。

    昨天我特意买了点酒,就着老樵夫送来的吃食,边吃边笑。我觉得今天应该笑,祝福她,可有多少泪回流到心底,我数地清。远远地,我看到了她,一身红衣,娇妍明丽。新郎是方圆百里最好的猎人,勇武豪迈,一双手拉地开三石的硬弓。大黑也被打扮过了,愈发神俊。我眯了眯眼睛,对自己说:“就一次,就醉一次,明天一定会有一个新的开始。”然后狠狠地喝了起来。

    再次醒来时,大黑没回来。当然,它应该回去继续统领它的马群。而她和她的丈夫回来了,还有一张马皮。我愣住了,那是大黑。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用仅有的右手抚摸着大黑的皮。我能听到它的愤怒、不甘、嫉妒、悔恨……在我眼前,它正驮着她行走在半路上,眼神平和甚至,幸福?猎人笑着在前面引路。突然,它一声长嘶,山林中冲出一群野马挡住了猎人,混乱中,一骑绝尘,听不见她的惊叫和惶恐。画面一转,一箭穿骨,回答他的是一声不屈的长嘶。猎人的刀穿过腔骨,掏出了一颗心。“美丽的姑娘,你知不知道,我的主人有多喜欢你。”红色的心张嘴说道,说不出的妖冶。猎人惊怒不语,女孩也讶异无声。我似乎看见猎刀的凶狠,一刀一刀,脱下了一层皮。

    我没有发声,只是保持静默。没有道歉,眼神轻蔑,这一刻他的脸和所有人丑恶、傲慢、不屑的脸重合,我想揍塌他的鼻子,揍塌所有看不起我,嘲讽我只有一只手的人的鼻子。你这家伙,抢走我的女孩,还不够吗?缓缓站起,我用仅有的一只手挑战猎人。我是天生的樵夫,但不是天生的懦夫。

    打倒他后,我坦然接受他愤怒的眼神。回到那片花海,在那里焚烧了大黑。燎人的火烬飘了起来,似乎大黑就在里面奔跑,没有一丝放弃的意愿。我应该觉得不对劲的,可我没有。静静地看着灰烬飘远。回到家中,空着肚子睡去。

    重新醒来,我发现额头上有一片叶子,叶子上有一条略黑的虫子。它的身上有大黑的味道,还有一股温柔迷人的味道。我知道是她。我仍然喜欢她,只要她的灵魂依然洁净。我爱她的灵魂本身。

    山下的村子沸腾了,村里人说:“猎人谋杀了里正的女儿,没有留下尸骨,因为一匹马的爱情。我们要处死他。”我知道是大黑带走了她,没有经过他的同意。猎人死的时候,它在脱皮,变得非常得白,大黑的气息消失了。摸上去,凉凉的,软软的。忽然之间,我想哭,这是她的指尖,我又碰到了。我叫它“蚕马”,一半是她的名字,一半是它的血统。

    注:《蚕马》一事记于干宝《搜神记》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汉有乔木,木下蚕马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pkipat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