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菜待在坛子里

作者: 李訥言 | 来源:发表于2023-12-28 13:21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非主题写作之变形

    泡菜待在坛子里,泡菜坛子待在窗台前的书桌上,白的是萝卜泡菜,黄的是仔姜泡菜,绿的是青椒泡菜,红的是胡萝卜泡菜,纠结成团的是长豆角泡菜,还有酸酸甜甜的水果泡菜。每一坛泡菜自成一个世界。每一颗泡菜都是沉默的注视者和倾听者。

    这里是父亲的书房,但书籍已经退出了生活舞台。自父亲过世后,母亲就把她的泡菜坛子都搬到了这里。母亲将对往日的怀念统统装进一个个坛子,她的怀念太多,以至于书房里堆满了坛子。而他则搬来了他的电脑,又占据了父亲的摇椅。这个书房就此一分为二,泡菜与他,各占半壁江山。此时正值隆冬,屋外大雪茫茫,屋内则十分温暖,久居暖室总是让人倦怠,他无所事事地靠坐在摇椅上,仰头看着那些泡菜坛子,而泡菜们也透过坛子看着他,相对无言。

    *

    上个世纪70年代初期,年轻的父亲和母亲长途跋涉来到这座城市,进了厂。在此之前这座城市还是一片大山中的洼地,野生的香樟林和板栗林占据了四分之三的空间,杂乱的青茅和醉鱼草齐着人肩膀,在此之前这里还不能被叫作城市。直到工厂像个巨人在一夜之间出现,驱散了笼罩着山林的雾障,放逐了长眠于此的各方阴灵,砍伐了林木,推倒了高坡,移山,填湖,建起一排又一排的房子,就此安了家。伴随着工厂的建成,外围洼地里,被砍伐的香樟林背后,裸露出一片稀稀落落的原住民宅,像一个懵懂的幼童仰望着巨人,那是这座城市的最初形态。

    巨人很快进入生命的鼎盛期,而父亲和母亲则开始享受巨人成长带来的富足而安稳的生活——令人艳羡的工资,免费的肉食禽蛋、瓜果蔬菜、油盐酱醋茶以及各种日用品配给,以及免费的住房、免费的水电、免费的暖气,还有子女进厂的指标。之后,父亲偶然一次吃到了同一个分厂的母亲做的泡菜,从此爱上了泡菜的味道,也爱上了母亲。很快,他们结婚了。泡菜是母亲一辈子的骄傲。再之后,他出生,长大,在厂区上学,在厂区毕业,最后,顶替母亲的岗位,进了其中一个分厂。

    出生于巨人怀抱的他,生命的前三十年从未出过厂。厂区如此广阔,自成一个宇宙,步行从东走到西,或者从南走到北,以丈量土地的方式,一天时间都走不到头。他也不需要走出厂区。在这里,生活物资完全能自给自足;在这里,电影院、俱乐部、体育馆、美食街,应有尽有;在这里,工作只需要与机器打交道,不需要去操心其他事情;在这里,每天有固定的出行路线、固定的出行时间、固定的交往人群,生活简单而安稳,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偶尔,厂区的人从厂区边缘俯视外围的城市,看到成长中的城市在低洼处风尘满面、艰难踟蹰;城市里的人像蚂蚁一样忙忙碌碌,卑微求生,不由显露出鄙薄和怜悯的神色。没人会想到世界是在悄悄变化的,它每天变化一点点,多年以后,就会变化一大步。他顶替母亲岗位之后的第十年,世界的那一大步到来,那一大步抬得如此之高,以至于天都捅破了,撑着天的巨人轰然倒下,仅剩残躯苟延,他所在的分厂破产,他下了岗。

    而与工厂相互依存的这座城市,不知不觉中已经长大成人,像他一样。但它并不是在厂区里面长大的,它是从工厂外围的荒山洼谷中成长起来的。它的一只眼睛在仰望巨人,另一只眼睛则在看着外面的世界。跟随巨人一段时光之后,它很快发现,外面的世界更大,更适合做它的榜样;外面的天空更高,更适合它的成长。于是它以每日若干千米的速度向外延展,延展出有形或者无形的距离,车行如若流水,回旋往返;它又以每日若干楼层的速度向上生长,钢筋水泥构成它的支柱,金属与玻璃构成它的外壳,四方的盒子层层垒积,支撑起了广阔的天穹。很快这座城市就从低洼处拔地而起,环抱厂区。现在,轮到苟延残喘的巨人来仰望这座城市。

    *

    他下岗了之后,没有了收入来源,那些曾经免费享受的东西现在也需要付钱了,包括水电、包括暖气,他捉襟见肘,全靠父亲留下的遗产和母亲的退休金支撑。这是件很没尊严的事,他需要去找工作,于是他第一次坐上了从厂区开往城区的公交,走进了城市,在钢筋水泥阶梯和金属盒子之间上下攀爬。这里有很多的工作机会。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母亲托人找到的,在城区电视台做摄影记者,这份工作源自母亲唯一能用上的、厂区外的人脉关系,同时也是源自母亲对摄影记者的简单理解,母亲认为自己的儿子既然能摆弄好工厂的机器,必然也能摆弄好摄像机。他实实在在地扛了两个月摄像机,真的只是帮同事扛摄像机而已,两个月后,试用期结束,他被淘汰。

    他的第二份工作是在一个超市公司上班,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因为有在电视台扛摄像机的经历,他居然混进了企划部做现场执行。但这个执行工作实在太辛苦,全年无休,工作时间也毫无规律可言,比当工人辛苦多了,他干不来,辞职了。

    后来他去送外卖,得到了十来个差评,他被差评劝退。又去做白酒销售,酒没卖出去,他自己喝倒了。又去当理货员。又去做中介。又去做保安。又去……总之,每份工作都没干到三个月。

    一旦他丢掉一份工作,母亲就会唠叨一段时间,像所有爱自己孩子的妈妈一样,母亲这些年越来越爱唠叨了。母亲已经变身为一只老蜘蛛,不分昼夜地用她的唠叨声结网,密密麻麻的蛛丝网住了这个家的角角落落,虽然那些蛛丝软弱苍白没有实质杀伤力,却也挺让人心烦的,他不得不在蛛丝之间躲闪腾挪。

    与工作相对应的,是他的婚姻。他的婚姻经营得同样勉强。他唯一亲密接触过的女人是他的母亲,他过往生命中打过交道的女性都叫做同事,所以他不知道如何与一个突然出现在自己生活中的陌生女人交流,他们尴尬地相处了几年,就像一滴水和一滴油,虽然努力想要相互包裹,却总也无法融合在一起,最终分开了。母亲想帮他再找,也托人介绍了好几个。都没成。对于他来说,一个和好几个之间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的身体开始疼痛,有时候是胳膊疼,有时候是肚子疼,还有时候是腿疼,他感觉身上的肌肉像潮湿的黏土,一只擅长爬行和啃噬的虫子活在他身上,吸他的骨血。疼痛随着虫子的活动一直在他躯干上游移,一会出现在这个部位,一会出现在那个部位,但无论哪个部位,医院的检测机器都无法检测出毛病,那些机器一遇到他来求诊,就会集体出故障。医生们开始会诊,会诊也没有明确结果,只是说他患有钝感神经元脆弱症,无特效药。他觉得那些医生在胡说八道。后来终于有一位据说很有想象力和创造力但又性情鲁莽的年轻医生,尝试着给他开了一点抗抑郁药,居然就不怎么痛了。

    所以现在他不再去找工作了,人都抑郁了,工作个屁啊,至于相亲,那要看缘分,他想。他开始玩游戏,在一个幻想的世界里开启新的人生,邂逅性格各异、具备各种超能力的同伴,当然,他幻想中的自身也具备有独特的超能力。只要一打开游戏界面,他就会忘记屏幕之外的事情,他白天也玩,晚上也玩,沉迷在游戏里不可自拔。因为他的沉迷,母亲的唠叨已经转为控诉,她常常站在书房门口,挥舞着八条无形的蜘蛛腿,朝他大喊大叫——你为什么天天玩游戏?你为什么不好好去找一份工作?母亲尖利的嗓音充满愤怒,超高分贝震得所有的泡菜坛子都在抖动。你三十好几快四十岁了,住着我的房子,还天天吃我的、喝我的,你就好意思?邻居们一定都能听见母亲的叫喊,他有些尴尬,挠着头,觉得母亲说得对,但也只是理论上对,现实中执行起来很有些困难。他不能拿母亲怎么样,不能跟她争辩、吵闹,只能无视,于是他买了一副具有强大降噪功能的耳机戴上,降噪耳机把母亲变成了一个表情丰富却没有声音的默片人物,把母亲的控诉变成了独角戏,他总算清静多了。

    但真的就完全清静了吗?不,还有父亲的存在。在他第四次失去工作的前一天晚上,墙上挂钟的时间正指零点一十八分,父亲死去的灵魂就从遗像相框里活了过来。当时他一个人待在书房,却在泡菜坛子上发现了不明的响动,这才知道书房里竟产生了一个幽灵,他因此而吓了一大跳,此后每天惴惴不安,不敢正眼看那个幽灵,毕竟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存在,让人生出恐惧心。但后来呢,渐渐也就习惯了。父亲的这个幽灵没有破坏力,头脑还有些混乱,一般情况下都处于思索状态,徘徊于泡菜坛子上,并不太理会他。当它偶尔清醒的时候,它会冲他做出表情,或者微笑,或者做鬼脸,似乎是找回了部分记忆,想要逗儿子开心。但随着他失业的次数越来越多,幽灵的记忆也越来越分明,它完全清醒了,变得严肃,那是高标准的父辈看着不长进子孙的严肃。这种严肃在很多父亲的身上都有,他不喜欢那种严肃。死都死了,还要给我脸色看,他其实是有一点生气的。

    于是他有时候会故意整理书籍,然后孩子气地把父亲的遗像用一本书压住,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因为父亲的脸会从书本和相框之间的缝隙里出来,平贴在书柜的玻璃门上,像爱德华·蒙克的《呐喊》那样,张大嘴发出无声的尖叫。更有甚者,有一次他正靠在摇椅上遐想,忽然听到砰的一声,遗像上的那本书被顶开了,书柜门也开了,书籍掉落一地,简直是胡闹,太胡闹了!于是他又想了个办法,他把父亲的遗像从书柜里拿出来,挂到了客厅的墙上,那里有很多其他照片,包括父亲母亲热恋时的合影,他们的结婚照,他们的工作照,他们在各个时期被评为先进工作者的照片,那都是巨人在鼎盛时期给予他们的念想。——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首先,父亲的幽灵会因此获得更多美好回忆;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他不在死去父亲的监控之下,这才算真正的清静了。

    *

    于是书房里越发如一潭死水,这时候只有一坛坛泡菜与他做伴。按照物理世界的一般规律,一个人若与其他人或物单独相处过久,两者之间必然会产生某种神秘联系,比如粒子的交换;也必然会促使人们产生研究心态,想要透过现象去了解相处者的本质。他就曾细心分析过这些泡菜。人人都认为泡菜是死物,其实它们是有生命力的,它们有一套独属于它们那个世界的生命系统和运行规律。比方说,时间于世间万物皆不一样,于人类来说短暂的一秒钟、一小时、一天或者一个月的时间,于其他物体来说也许是漫长的,一个细胞的时间观和一只蜉蝣的时间观就不一样,一只蜉蝣的时间观和一颗星星的时间观也会截然不同,一颗星星的时间观和人类的时间观同样是两码事,而泡菜的时间观必然也与其他万物迥异。泡菜从第一天入坛,到最后一刻进入人的嘴巴和肠胃,在人类看来只有短短的几个月或者几周甚或两三天时间,但对于泡菜来说,就是漫长的一生。在泡菜的漫长一生里,它始终是不用思考,不用焦虑的,它始终待在泡菜坛子里,悬浮着,通过身周的液质,不费劲就能吸取到营养,犹如胎儿待在母体子宫中,安全、温暖、稳定,令他羡慕。

    有一天,他尝试着喝了一口泡菜水,那种液体冰凉又温暖,他喜欢上了那个味道。此后,每当他在摇椅上闭目养神的时候,他就会打开其中一坛泡菜,舀上一口泡菜水含在嘴里,有了这口泡菜水,在眼皮闭上的瞬间,他就想象自己变成了一颗泡菜,一颗完整的萝卜泡菜。轻盈、饱满,浸润在富有营养的泡菜水中,待在一只圆润的坛子里,大口地、自由地呼吸。

    泡菜是不会说话的,于是当他闭着眼睛想象自己成为一颗泡菜时,他言语的能力关闭,听觉、触觉以及第六感却变得敏锐,甚至能感受到空气中各种微小气流的振动,比如说,一只蚊虫静悄悄飞过去时,透明翅膀煽起的风;一粒灰尘落在地板上时,地板发出的轻微响动。他也能隔着一个房间和一个通道,听到母亲在客厅里走动,鞋底摩擦地板,抹布蹭过桌子。他听出来母亲又换上了那双老拖鞋,那是一双底被磨得很薄的拖鞋,后跟已经软塌,脚掌处还有一个洞,但母亲总是说穿习惯了,不舍得换新。他又听出来母亲松弛下垂的皮肉随着她的走动而抖动,听见她短促的呼吸,她喉咙间吐出的浑浊咳嗽,或者偶然为之的一声叹息。他能从细微的声音辨别出,她如此苍老了,就算暖气充足,她的五脏六腑仍然湿寒沉重。他还听到了一公里之外的某只手机铃声响起,三公里之外的一个男人正在回家路上狂奔,三十公里之外的一条城市干道在堵车,不耐烦的司机们在猛烈地按着喇叭。

    只要他愿意,根本无须费神,放松身体,张开耳朵和毛孔就好了,细微的声音会如流沙一般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给他带来广阔宇宙的信息。声音们融化在他身周的空气里,像盐和糖融化在水里,这就是泡菜的微观世界,泡菜的微观世界拥抱了宇宙,正如芥子纳须弥。他相信胎儿在母体之中必然也是这样拥抱的,他在这拥抱中又一次感受到满足,这种满足超过了玩游戏。

    *

    有一天,他忽然觉得,尽管他已经发挥他的最大想象,在这个书房,在他和泡菜之间,还是缺少了些更紧密的联系,还有些空。这个“空”让他有疏离感,让他觉得不安,他得找些东西来把这个“空”填满,于是他去了母亲常去的那家坛子店,他要买一个自己的坛子。

    坛子店在厂区河道市场的东北角,河道市场他很熟悉,那是厂区人气最足、烟火气最重的一个市场,有厂区最大的烧烤一条街。一到晚上,孜然粉和辣椒面的香味便蒸腾而起,从河道上方的天空向四方漫延。没下岗前,他每天都会和同班组的同事到那里吃宵夜,日落而始,凌晨方息。很多像他这样的厂区二代都是这条街的常客,对于他们来说,生活中需要操心的部分,已经由他们的父辈替他们完成了,每日工作完毕之后,无非吃喝二字。母亲也时常来这里,但母亲来这里不是为了吃宵夜,而是为了挑选泡菜坛子。

    坛子店的老板告诉他,他来得正好,再晚两天就没有这个坛子店了,因为他们马上要搬走。他问老板要搬到哪里去,老板告诉他,城市东区在搞开发,将修建一个大型商业街和多个商业综合体,不仅他的店要搬过去,这河道边所有的餐饮店都会搬过去,很快这个市场就将不复存在。

    厂区没得活力,垮了,城区生意更好做,我们也要随机应变,老板说。

    之后老板殷勤地给他展示了多种坛子,有家中常备的小坛子,有六十公分的中号坛子,有九十公分的、像花盆一样的坛子,也有直径一米、像水缸一样的坛子。他回想着书房里那个“空”的大小范围,站在那些坛子面前比划,都不中意。太小了,他说,我要买巨大坛子。于是老板将他带到了一个仓库,在仓库的最里头,并排着两个玻璃坛子,确切地说,是一个玻璃坛子被分成了两个半片,每个半片都有将近两米的高度。这个尺寸他很满意,但这是两个半片坛,不是一整个,没法用,他仍是不中意。我要买一整个的巨大坛子,他说。用胶水组装一下就是一整个了,保证不脱胶不漏水,老板说。

    于是他把两个半片坛买回了家,在幽灵父亲的好奇注目之下,在蜘蛛母亲的迷惑不解之中,把它们摆在了书房里,在那个他一直感觉到“空”的位置。他开始组装,然后往坛子里灌水,用大壶烧水往书房里提。提水穿过客厅的时候,他看到相框里的父亲在撇嘴,在冲他皱眉头,他只是给了一个白眼;路过主卧室的时候,他听到母亲又开始叫唤,他只是把耳机戴好了,假装没听见。水灌好后,他笨拙地往坛子里倒盐,倒白糖,倒白酒以及白醋,按母亲惯常的用量成倍数增加,增加多少倍他并无确数,只是凭嘴巴和舌头判断,加一点之后他便搅一搅,舀一勺尝尝,一直到他觉得可以为止。最后,盖好盖子,他在摇椅上躺下来,仰视着那个坛子,有了充实感。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那么四仰八叉地躺在摇椅上,细细揣度他的巨大坛子,意念像一只无形的触角向坛子伸去。意念抚摸坛子口沿,那里光滑有厚度,显得稳妥踏实。意念再往下抚摸玻璃内壁,那里冰凉、温厚、空旷,充满安全感。他用意念形成一个人,一个男人,身体赤裸,四肢环抱,蜷缩着,悬浮于坛子正中,仿佛就是他自己。这个想象如此生动、分明,准确地击打到了他的内心,他躺在摇椅上的身体竟然一瞬间产生了冲动,变得紧绷,自从离婚之后,这种冲动已经很久没有来拜访过他了。他把手伸进裤裆里,慌慌张张地结束了这个冲动。他想,他确实应该再找个女人。

    *

    他从游戏中认识了一个女人。他们在游戏里技能互补,组队打怪,也时常聊天。那是一个很有趣的女人,言语飒爽,充满活力,和他的女同事们都不一样,跟他以前相过亲的那些女人也不一样,他入了迷,以为这就是“来电”的感觉。看对方的态度,似乎对自己的印象也是不错的。若对方有一天不上线,他就会食之无味、思之不寐,甚至做梦都会梦到那个面目模糊的女人。他对着那些泡菜坛子喃喃自语,他说,既然在现实生活中无法找到合适的女人,说不定网上就能找到,说不定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命中注定。而且网恋也并非什么新鲜事物,自从这个世界有了网络,好多人就是在网上搞定自己的终身大事的。于是,自言自语一段时间之后,他鼓起勇气,跟那个女队友说想见个面。

    对方迟疑了很久,似乎被吓到,但最后终于答应。于是他跟她约定,第二天晚上八点,在城区那家叫幻境的咖啡店见面,到时候手上各拿一书作为相认的凭证,不拘什么样的书,提前告知书名就可以了。他随意从父亲书柜里抽出一本书来,看了看书名,给对方发过去五个字:机械学原理,意即,见面的时候,他手上会拿着这本叫做《机械学原理》的书。而对方则又迟疑了一下,最后给他发过来三个字:逗你玩。他明白了,她的那本书叫《逗你玩》,多么奇怪的书名,他想,那大概是本文学书籍。

    第二天晚上,他把自己收拾得齐齐整整,连发型也是在厂区最好的理发店重新修剪的。到了幻境之后,他找了个双人座位,规规矩矩坐下来等候。八点钟到了,他紧张起来,脸开始发烧,应该是红了,此时大概就像一颗胡萝卜泡菜。但紧张归紧张,他还是把怀里的《机械学原理》拿出来,把翘起的边角抚平,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咖啡桌一角,然后环视四周。他后面的那桌上坐了一家三口,左边那桌上坐了一对情侣,右边那桌上则坐了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那三个年轻男子貌似刚进店不久,一进来就在窃窃私语。他无暇顾及这些不相干的人,只顾着寻找目标。环视了一圈之后,并未发现有拿书的女人。女人都是爱迟到的动物,可爱的女人就算是迟到,也是可爱的,他这样安慰自己,继续等候。八点半的时候,拿书的女人没有出现。八点四十五的时候,拿书的女人仍然没有出现。

    他有些坐立不安。那一家三口已经离开,那一对情侣还在默默地喝着咖啡,那三个年轻男子则很吵闹,一直在说话,在低低地笑。他觉得这三个人有点烦,终于把关注的目光挪向了他们。这时他发现,他们是在盯着他笑,他们私语所指的对象,似乎也是他,当他们与他目光接触时,三个年轻男子中的其中两个像是憋不住了,扑哧一下,爆笑起来,另一个则显得很是尴尬,但也没控制住嘴角的笑意。

    他有些不明所以,以为自己是不是衣着有问题,或者脸上沾了不干净的东西。这时那个神情尴尬的年轻人突然又看了他一眼,眼神正好与他对视,他忽然就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了一点熟悉感,以及一点歉意来了。

    他的脸一下子煞白,浑身开始抖动。明白了,彻底地明白了,他屏幕上接收到的“逗你玩”三个字,并不是什么书籍名字,那是真的在逗他玩,那个“她”其实是个“他”。他搞了个大乌龙!他丢大脸了!于是他慌慌张张地拿起书,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低着头,向咖啡店门口跑去,他要迅速逃离。因为过于窘迫慌张,迈出店门时,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身后,爆笑声已炸裂。

    *

    那种“空”的感觉又来了。他越发不愿意出门,游戏也不玩了。玩游戏有什么意义?游戏的世界还不如泡菜的世界真实。一切都是假的。于是他每天都只是在摇椅上躺着,盯着那些泡菜坛子看,一会看过来,一会看过去,大坛子、小坛子,大坛子、小坛子……在缓慢的时光中,书房像个棺材一样安静,厂区则像个坟墓。只有那些泡菜,仍然悠闲自在地待在泡菜坛子里,大口地吸吮,自如地呼吸,发出你听不见的咕嘟咕嘟的声响。那是一个既生动又安稳的奇异世界,是属于泡菜的世界。真想成为一颗泡菜啊,他想。

    终于有一天,是一个晚上,有一个声音从那个未知的奇异世界里钻出来,在呼唤他。一起,我们一起,快来吧,那个声音说。他的身体感受到了一种要摆脱束缚的欲望,于是他站起来,关了灯,慢慢脱掉衣服,赤裸着,站到了那个巨大坛子边,他的双手攀在坛子口上,一个纵跃上去,爬上了坛子,再哧溜一下,滑进了坛子里面。冰凉而温暖的液体迅速没頂,在没頂之前,他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这是一个晴朗的雪夜,月光清冷照着白茫茫大地,厂区一片混沌,垂暮的巨人在混沌中沉睡,呼吸缓慢而粗重。遥远的地方隐约有喧嚣声,那声音浮于虚空,如海市蜃楼一般,是属于城市的触不可及的喧嚣声。而在这幢房子里,有动静的只有一台老旧的电视机以及看电视的老人。但很快,电视机也关了,看电视的老人从沙发上起身,接着是拖鞋蹭着地板的声音、身体摩擦衣物的声音、咳嗽的声音,渐行渐远,归于寂静。最后,屋子里的灯光也熄灭了,整个世界的灯光都熄灭了,只有一团月光透过书房的窗子照进来,雪白清冷的一团,罩在那只巨大的玻璃坛子上,罩在坛子中央那颗悬浮着的巨大“泡菜”上,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沉默无声的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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