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区是老旧的。房子是老旧的。路是老旧的。灯是老旧的。连树也是老旧的,横连的枝条从不透气的粗皮上冒出来,像是长了千年。人们跨过老旧的铁门,它就会晃,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不是谁碰了它,斑驳的铁锈像只蛞蝓似的贴在上面,让人生厌。那声音仿佛是自发的,从泛着暗红的黑铁柱里挤出来的,就如流动的风,会生出呼啸。
我找了个石头坐下来看着,那声音立刻低了,潜入了地里又像是出自于地里,在落叶中穿行,滚到我的一只耳朵里。等人们散了,声音又像是一种空旷的捶打,找不到出口,钻不出来。渐渐地,那声音在脑子里转悠久了,有了形状,竟生出了孤独,看着傍晚的天丧失着最后一抹亮。
夜晚,暗沉的雾会压下来,停在最高的树梢。远处的围墙里响起几声完全没有节奏的狗吠,更像是用着最后一顿晚餐的欢愉。
我摸着皮衣口袋里的香烟,揉捏着烟叶的一端,等着他的出现。那扇铁门是小区的后门,在两面红色瓦墙之间夹着,泛着腐朽,门外还有两个绿色的垃圾桶,已经变成了粘腻,溢着臭。
我上一次等人是在冬天,雪片除了白,还会压抑住生活的味道,街道上会显得极不真实,轮褶像是通往省城的捷径,在车子后面不停地追赶。胡柔柔的车晚了点,我的黑色礼帽上被压满了雪,越积越沉,遮住了眼睛,最后挡住了视线。
平头男人从小区里往外走,大概四十岁上下,拎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跨过了铁门,又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他把垃圾扔进了垃圾桶,垃圾袋从山样的垃圾顶上滚落,洒出了一堆汤汁和扁状物。他迈回来,四处看,然后走了过来。
“有火吗?”
他从睡衣里掏出了一根烟,睡衣是蓝色的,仔细看,还带着白色的波点。
“有火吗?”他又问了一遍。
“我听不见,耳朵不好使。”我站起来说。
“哪个耳朵?”
他把烟含在嘴里,我拿出火机,双手把火苗捧了过去,烟着了,起了白雾。
“右耳。”我拉了拉耳垂,他点点头绕到我的左边,我继续说,“耳膜穿孔。”
“挖耳屎太用力了吧。”
“有太多耳屎要挖了。”我笑着说。
铁门晃着,吱吱呀呀的声音没有停,像是秋千,也像是铁锨。他笑了起来,就那么笑着。
胡柔柔也爱笑,进省城之前她一直在我那,房子并不大,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是她所有的化妆品,昂贵地像是摞起来的金子。床上是我和她,不穿衣服,穿了也要脱。她每次做爱都会笑,叫的声音很大,房子的墙板不厚,有陌生人会敲门骂些什么。她说那是嫉妒,我说那就小点声吧,她说她怕我听不见,问我关于耳朵的事。我说那是小时候的事了,不记得。然后她扭着我的右耳,把嘴唇贴上去,呼吸是没有声音的,但是有气,会流淌在耳廓的边毛上,发痒。她呻吟着说,听得到吗。我说,听不到。她咬住我的耳朵,疼痛像是另一种模糊的声音,但是带着刺,往心里扎。我说,听到了。
“你不是小区里的。”平头男人把烟掐了,扔在地上,“抽一支烟也没几把用。”
“什么没用?”我问。
“我被老婆赶出来了。”他拉了拉睡衣,抻平的棉布把空气蹬了一下,“心里像是有一种动物。”
“草泥马吗?”
他大笑着,口腔里有一股异味,像是混合了酒精和蒜。他说:“刺猬。”
“哦?”
“刺猬和刺猬是不能在一起睡觉的,会扎,扎的头破血流。”
“那你就跟别人睡觉吗?”我看着他说,“或者你老婆跟别人睡觉吗?”
他没说话。
“这样不就不扎了吗?”我继续说。
“你是来干吗的?” 他说。
“找人。”我说。
“找谁?这还真没我不认识的。”他看了看老旧的楼房说。
2
我住的小区不同,人换的很频繁,仿佛公寓一般。出租广告到处都是,像是自然生长的爬山虎,从井盖繁殖到电线杆。隔壁的陌生人也总是不同的面孔,敲打墙壁和防盗门的声音也各不相同。胡柔柔一概不管,反而视作激情涌动的催化剂,刺激是有毒的,那根针在她心口窝里拔不出来。她说,我想咬人。我说,算了,让他们砸吧,就当里面没人。她说,那我们算什么。我想了想说,我们算是融化在爱情里的呐喊吧,虚无缥缈。她抱着我在床上翻了个身,开始咬起我的耳朵,被子被甩到了地上,一会露着她的屁股,一会露着我的。我说,盖一盖,我总觉得有人在看。她把我的耳朵从嘴里吐出来说,他们不会砸开门吧。我说,不会,我总感觉我爸妈在看着。她说,你爸妈不是死了。我拉过了地上的被子,她钻出了被子坐在床沿上看着暗白色的天花板,眼神又像是在空间里寻找着什么。我说,他们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我感觉他们没走,那两双眼睛一直在看着我,好像在抱怨着什么。我的人生糟糕吗?她站起来穿好了衣服,盯着满桌子的化妆品说,他们会偷偷用我的化妆品吗?我愣了一会说,我没用过。
“找一个朋友。”我说。
平头男人看了看我鼓胀起来的皮衣有些疑惑,我把衣服向内拽了拽,表现得如无其事。
“女人吧。”他又掏出了一根烟,含在嘴上,把头凑了过来说,“其实也就那样。”
“你过得很糟糕吗?”我说。
“不糟糕,就是烦躁。这个你懂吗?当哪里不合适的时候,身体里的机关就开了,每个零件都开始使劲,把你的压抑往一处憋。本来那一处也是要释放的,得有个人接着。但是偏偏人都会厌,也有接不住的时候。”他带着被撵出家门的气说。
“所以你就被抛弃了,还穿着睡衣。”
“他奶奶的。”
“我觉得我过的挺糟糕的。”
“你是来求复合的?”他又把烟掐灭了,只吸了一半。
“不是,我爸妈上个月去世了,几乎同时,就死在家里。我和女朋友在家里做爱,总觉得哪里别扭。”
“他们在看着你?”他有些想笑,但是憋住了。
“差不多,但是还有一种感觉,好像他们的离开是有准备的,一切悲剧都是有准备的,就在哪个地方一开始就埋下了种子或者炸药。”
“我不太明白。”他说。
我拽着自己的右耳垂说:“就在某个时刻,好像一切就开始止不住的发生了。糟糕的事情是一根射线,从那个点开始,就止不住的发生了。”
“像喷泉一样?”
“或许吧。”
“临海县的喷泉能喷半米高,像女人。”
我笑着也点上了根烟,烟叶已经被我揉搓掉了一半,我掐掉了那一截。
“如果说有那个时刻,那就是从我结婚开始,妈的,一切都变得世俗,还有个狗屁的爱情,四条腿的孩子,存不住的钱和永远不会好的病。”
“你喝酒了吧。”我猛吸了口烟说。
“什么?”
胡柔柔没有留下任何化妆品,桌子上空荡荡的,望过去眼神无处安放。她坐在行李箱上,对着我说,你送不送我。我说,你回不回来。她说,一点也不想回来。我走过去,抱住她,侧着耳朵听。她说,我一点也不想回来。我说,什么?吊灯从屋顶的破白泥面里突出来,耷拉着脖子,看着她,也看着我。时间会被不自然地放大,然后又缩小,像坐着的海绵垫子,在整间房屋里弹来弹去。她推开我说,我觉得是你耳朵的问题。我点点头。她继续说,你该去找份工作的,在家里你什么也听不见,还看不见。我说,我跟你去省城吧。她打开了门说,不要。
我喝了两瓶啤酒,醉了,躺在床上。那块海绵垫子变得巨大,头开始疼。吊灯闪着微薄的光映出窗外的树影,有人开始砸门,闷响像是低沉在海里的炮弹,只能听到波,没错,是那种可以穿透又模模糊糊的波。我的耳朵开始疼,从右耳根到太阳穴,像是被人用铁棍砸到了一般,又像是被抽打了起码有十分钟,用手掌,手背,拳头。我站起身,走向门口,打开门。又是一个新来的陌生人,他个子很矮,但是浑身结实,他说,我听到有人哭。我眨了眨眼说,什么。他大声说,有人哭。我抹了几下眼睛说,可能是我爸妈。
我关上门,右耳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滚烫,耳道里肿胀着。我想起了小时候,那个教室里阳光无比充足的下午,我站起来看着黑板,欢笑声从课桌上面飞驰着,像是变成了块状,紧密地罗列着,充斥着,拥挤着。他走过来,扇了我一巴掌,一切好像就开始变化了。天开始黑,笑声变得越发紧凑,爆炸般从屋中央徘徊,旋转。那根射线就开始了,无止尽的蔓延。
3
“你说,该怪谁?”我看着平头男人说。
“还能怪谁,烦躁也好,糟糕也罢,喝酒比抽烟好多了,偶尔女人也不错。”
“什么女人?”
他笑着说:“反正不是老婆,腻。”
“我不觉得腻,但是我觉得糟透了,真的糟透了。我在找答案,或者出口。我一事无成的呆在房子里,你知道吗,那个房子像是一个鸡蛋,壳很脆的,每天都有人砸,不同的人,他们嫌吵,她叫的声音太大了,但是我不嫌,因为我耳朵不好。我甚至觉得他们应该把那层鸡蛋皮砸破,来看看我和她,我过的还不错的。但是没有,她走了,也没破。”
“我不知道你他妈在说什么。”他抱着胳膊说,“这里太冷了,我要走了。”
“你去哪?”
他转了一圈身子说,“操,没地去。”
“你敲门道个歉,她会原谅你吗?”
“我什么也没做,我凭什么道歉。”
铁门又吱吱呀呀地响着,我看着越来越沉的黑,也感觉到了一股凉意从脖子里钻进来,小区里的路灯亮了,白色的光铺洒在地面上,静瑟着。
“那你觉得我可以原谅施云华吗?”我把手伸进外套里。
“施云华?”他摸着后脑勺说,“你说的是那个秃顶的老头?”
“他是我的老师。他扇了我一巴掌,耳膜穿孔。”
“不是耳屎?”
“我找不到任何原因,我父母的死,她的离开,我的一事无成,我找不到任何原因,我的耳朵开始疼起来,那是一种指引,像是上帝告诉我要止住罪恶的根源就是杀死罪恶。”
“杀死?”
我掏出了外套里的那把枪,递给他。他接过来在路灯下摸索着,然后还给我。
“这是另一个打火机吗?”他继续说。
“这是枪。”我举起枪口对着他说,“砰,枪。”
他后退了几步,靠在了电线杆上。
“他为什么这么对你?他一定很煎熬的,老师不会是故意这么做的。”
“我忘了,但我也相信他是煎熬的,他赔了我两万块钱,其他的,我都忘了。”
“我想我该回家了,这里他妈实在是太冷了。”
他转身走掉了。背影从最后一道路灯的光后消失了,我把枪塞起来,继续等。
那场雪很大,大巴车压平了道路,停在我的面前,里面没有胡柔柔,甚至没有一个长得像胡柔柔的女人。我没等到,听说她在省城傍上了大款,是一个拥有双亲并且开着奥迪的男人,车牌是她的生日,她还学会了小声说话,因为大款什么都听得见,他的耳朵很好使,像兔子耳朵,更像狗。
我的耳朵越来越疼,能听到完全没有的声音,或是听不到本身存在的声音。这种冲突像是吸管里的水,我不知道我是在喝,还是在吐。
铁门吱吱呀呀,施云华出现了。他推着一辆同样老旧的自行车,费力地把前轮抬过了铁门槛,接着后轮。
他老了很多,时间在他脸上刻出了流露不完的痕迹和曲里拐弯的皱纹。我走过去,站在自行车的前面。
“施老师,你好。”我说。
他扶了扶暗棕色的眼镜,看着我。
“我的耳朵一直没好,现在这种痛像是长在了身体里,我觉得是时候解决了,这根痛会不断生长,现在我找到了根,在你这,一直在你这。”
我掏出了手枪对着他,他身子往后稍微一抖依旧盯着我。
“说点什么吧。你毁了我的一生,我想了一个晚上,终于发现是你,是你毁了我的一生,从我的耳朵开始,我的父母死了,女人走了,我什么都没有。”
我看着他,笑了起来,他的表情开始狰狞,我不知道是怕了还是自己的煎熬要得到某种释怀。我期待他能跟我说一句对不起,这个时候我需要谁给我说一句对不起,对不起这个糟糕的世界,对不起一切。
他又探过头来,仔细看着我,我把脸也凑了过去,让他看,让他害怕,让他后悔,让他真心实意对我的生活道歉。
“你是谁?”他说。
“什么?”我没听清。
“你,是谁?”他又说了一遍。
我看着手里的那把枪。
耳朵又开始无比的疼起来,铁门吱吱呀呀,一切老旧得像一张过期的照片。
黄和暗,破和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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