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临近周例会汇报的时间，夏雷手机响了，是铁城的手机号码，接起来，对方说“夏雷，我是小满！”。
夏雷用肩膀夹着手机，腾出双手整理参会文件，问：“原来你还在铁城啊？我前几天梦到你去了西伯利亚，然后给你们医院打电话，说你已经出院了”？
小满说：“对，我出院了，我让佟老师把我接出来的，我不想继续在医院混下去了。”
夏雷问：“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儿么？”
小满说“我在医院认识了一个女朋友，准备和她一起出院，还有，西铁城厂已经黄了，下个月要异地安置搬迁走，所以我想告诉你一声，有时间回来看看大家，以后就难见了。”
夏雷的年假还没休过，他算了算时间，跟小满说：“再过两周差不多，我可能和晓丹一起回去。”
小满说：“好啊，你们也看看我的女朋友，她叫春春”。
夏雷说：“我不多说了，马上要开会，小满赶快买个手机吧，然后把号码短信发给我。”
说完，夏雷急匆匆地走进会议室，孔生已经坐在主位看着手表了。
孔生是资深的外企职业经理人。说起来职业经理人的另一层意思，这是一份职业而非事业，他们仅需对在位的这一段时间的业绩负责，再往后的长期规划，都不是职业经理人的职责。活在当下，活在当年，这一点，孔生心里很清楚。他新近接手夏雷的部门，肩负着同比增长35%的巨大压力。孔生咬咬牙接下来任务，跟亚太区的老外上级做了交换，索要绝对的人事权和财务权，否则只承诺20%的增长。没想到老外真的同意了，孔生知道这次老外是要把他押在赌桌上，不过，凭借积累多年的权谋经验，孔生也想好了反制的办法，第一是把水搅浑，第二是互相捆绑。大家一起上赌桌！
外企的产品在国内一般采取分销制，需要借助经销商的渠道卖给终端用户，打个比方，各地的经销商从厂家一块钱进货，然后两块钱卖给终端客户，这中间的毛利去掉缴税，销售费用，库存压款和其他办公物流成本分摊，余下的就是利润。厂家对于中间商的管理和控制，包括市场价格指导，年度任务制定，促销方案实施，库存产品溯源统计，以及最重要的，监督月度的进货任务完成，并保留调整乃至终止经销商的最终权利。
上任之后，孔生看全国的二十个主要经销商的既往数据，其中三四个和他算是行业旧识，其余十六七个都在大区经理的手里控制，历史数据一团浆糊，孔生感觉到自己有被架空的危险，干脆放手一搏，拿人事总监当枪，赶走了东西南北几个大区经理。孔生马不停蹄，迅速网罗从前旧部来帮他镇守，第一步组织架构的重组算是落子成功，另一方面，由于人事动荡，当季度任务完成率也落下了一大截。
商业进货考核是孔生的主要职责，尤其在年底必要的冲刺时刻，都需要经销商大批压货。理论上每一年的经销商的进货额和销售额是相等的，有时候为了年底冲业绩，商务部可能让经销商把明年第一季度的货也吃进来，这是保当年的行业潜规则。
但是，寅吃卯粮，最怕的就是陈陈相积，行业都不在上半年压货。但是孔生不这么想，孔生想的清楚，今年这么大的赌局，如果不剑走偏锋，沉疴不上猛药，他一定不会达成。
周例会上，孔生让商业部的夏雷估算下全国经销商的库存，数据显示都已经超过7个月，个别接近了10个月的极限，如果下半年压货压不动，这将是赌局不详的前兆。孔生问几个在座的大区经理还有什么好办法，大家都摇摇头默不作声，大家心想：同比增长35%，这是一年要走完两年的路，孔生的步子是不是太大了，怕不怕扯到蛋？
最后孔生作会议总结，土洋结合：大家要考虑非常规办法，Brain Storming，活人不会被尿憋死，impossible is nothing！散会！
孔生约夏雷下班后去衡山路酒吧喝一杯，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马路上，路过的一个个酒吧，有的是清吧，有的是餐吧，最后孔生在一家音乐喧杂的酒吧前停住脚，说，就这里吧，看上去气氛不错。
夏雷搞不准孔生的想法，是喝酒尽兴还是要谈事情？他知道孔生是心思细腻喜欢静的人，而今天却选了这么嘈杂的地方，谈事情几乎不可能。
而事实上，孔生的确是要跟夏雷布置一项重要的任务，这项任务不是阳谋，音乐酒吧的嘈杂声音正好可以掩盖谈话，排除私下录音的可能。孔生本性多疑，对于嫡系下属也只是有限信任，话只说七分。
孔生和夏雷点了比利时的精酿啤酒，点上一根烟，问夏雷：增长35%，你觉得有办法完成么？
夏雷说：我们还有平均9个月的库存在下面。
下面是指在各地经销商的库房里，没有卖给终端用户的刚性库存。9个月意味着已经临近安全库存的警戒线。产品的保质期只有15个月，在外高桥报关已经花掉3个月，也就是说留给经销商的时间只有三个月不到，这批货就要过期作废。
孔生掸了掸烟灰，问，你有没有什么备案？
夏雷说：终端销售还得加强，经销商只有出货多了，才能多进货…..
孔生不耐烦，说：那是常规的Plan A，起效太慢了，你还有没有非常规的Plan B？
夏雷愕然，想了想说，非常规的，那我们可以调整几个老的一级代理商，换成新经销商加上额外任务，力争新经销商多备一些库存。
孔生说：按照公司的规定，新经销商要承接老经销商的库存，这个天条不能变的啊。
夏雷说：是啊，向下加任务能解决10%的增长，但是还是解决不了35%增长。
孔生说：商业是有技巧的，你也知道，公司的经销商库存管理其实就是一个Excel表格，这么多年，早已经不准了。
夏雷点点头承认，公司在中国的布局得晚，还没来得及引进第三方实地盘库，所谓经销商的库存就是理论库存，各种水货飞货串货，从表格上根本看不出来的。于是，他问孔生：要不要我们搞个实地盘库，看看能不能再挤出一点空间？
孔生说：不要实地盘库，水浑混有水浑的道理，烂账有烂账的好处，我们要利用这笔烂账的机会，再压一圈货。
夏雷说：老经销商已经油滑地像狐狸，很难配合我们进货了。
孔生说，对的，老经销商要砍掉，我们要引进一批新的经销商，发给他们新的授权，先按公司的规定正常承接老经销商的库存。这个，没问题吧。
夏雷点头说，这个没问题。
孔生继续说，至于新接盘的新经销商，我们要换个玩法，产品进货价上涨10%，然后根据当月的终端的销售完成情况给与20%的返点奖励，这个没问题吧。
很多公司为了有力把握市场，也非常关注终端销售。而终端销售的数据，需要经销商自己上报，包括出库凭据或者发票复印件，加盖经销商的公章，以此证明数字和流向属实。孔生说的20%返点奖励，是在产品已经涨价10%的基础之上，因此，算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但是这个政策其实是在无声诱导经销商。
夏雷还没明白这个意图，附和说，这个也没问题，就返点奖励有点太高了，行业的平均是10%。
孔生启发说：10%不痛不痒，20%就有意思了，大家都得掂量掂量，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说完，两眼直盯着夏雷。他希望自己说的话到此为止，夏雷能够咂摸领会。
夏雷在酒吧的音乐声中沉思半晌，依然不得法门。
孔生提示说，如果你是新经销商你会怎么做？20%的返点，相当于利润翻一倍，你会怎么做？
夏雷说：这个诱惑么….的确不小! 我如果是新经销商，极可能会虚报销量，把这20%的返利先拿到手，入袋为安。
孔生说：你想拿几个月？
夏雷说：我每个月都想拿。
孔生说：对，这就是人性，贪婪让人上瘾。
夏雷说：新经销商连续虚报两三个月，理论的库存就大幅度降低甚至被消灭了。
孔生微笑说：我们公司和经销商的合同是注明连续三个月不进货就解除代理协议的。这个没错吧。
夏雷说：没错。我们再换一批更新的经销商入场？
孔生不说话，假装看了看手机短信，他想他的意思夏雷已经完全懂了。
夏雷补充说：如果第一批新经销商没有了理论库存，等到第二批再接手的时候，也不需要承接库存，只需要正常进货，历史旧账就蒸发，不用再还了。
孔生说，第一批经销商会闹么？
夏雷说，也许会闹，但最终会忍气吞声。每个终端销量都是他们自己盖章确认的，他们总不能举证自己作假虚报。
孔生评价说：贪婪是人性的一部分。
夏雷说：加入全国换一茬经销商，差不多需要半年时间，就能增加50%的进货容量。
孔生说：也不是要你把全国的经销商都换。
夏雷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江浙沪一带的经销商和老板大孔生是旧交，关系不错，应该有利益输送。所以，对于这部分经销商，孔生是会暗地告诉他们别来玩这个死亡接力游戏的。
夏雷问：有些地方的经销商搞不好要一年换三茬了。
孔生：来了及就换三茬，挣钱不是闲庭信步，富贵么……总向险里求。
夏雷会意，孔生已经准备好架起收割机，把地里的韭菜连续剪，剪到根再掘地三尺，根本不为来年的收成考虑。他端起啤酒毫无知觉地喝了一口，可以预见这一年带来的后果：会有一大批货品躺在接盘侠新经销商的库房里过期失效，会引起终端客户的极端反感，会伤害公司形象和产品美誉度，这一年疯狂的竭泽而渔，肯定会带来十年难以恢复的倒退。另一方面，他也仿佛看见：年终述职的时候，瞒天过海的孔生，会向亚太区的老外讲述一个渠道革新，带来商业进货和终端销售双惊喜的美好故事。
夏雷忍不住，问了最后一个愚蠢的问题：如果出现库存品过期怎么办？
孔生耸了一下肩膀，摊开双手，表达一个who cares的表情。他说：我今年必须完成这35%的增长任务，年底总经理可能要调回美国，目前董事会支持我接班的呼声最高，我不能坐失这个机会。
夏雷马上说：预先恭喜您！
孔生说：我接下总经理的位置后，会把所有BU业务部打乱整合，你明白的。
夏雷明白，一旦打乱整合所有的BU，一来给左膀右臂的嫡系手下找到升官发财的机会，二来，随着业务重组，从前危机的泡沫就会被稀释和转移，旧债窟窿就会被掩盖和冲销，无从觅迹。
孔生继续说：这也不单单是你商务部的任务，虽然是你来挑头，但各个大区经理都必须冲锋陷阵配合你，我们要从市场活动预算里挪出来几十万，改为招商活动，全国巡回开招商会，加快让新经销商进场。
夏雷点点头，看来孔生布置的这场死亡迷魂局是早有构想，配套的人和资金都在调配的路上。
夏雷举起杯跟孔生说，老板您放心，我心里有数了。孔生和夏雷撞了下啤酒杯，两厢会意，一饮而尽。
送走了孔生，夏雷继续留在衡山路，等晓丹赶过来汇合，照习惯，每个周末的晚上，两个人都会休闲逛街。上海的夜生活很丰富，白天的上海是商务区进取的制服和领带，夜晚是新天地石库门的卫衣和香水。
在等晓丹的时候，夏雷看着衡山路街头的红男绿女浮华世界，心想：这个城市有多少人是靠着勤奋致富的？有多少人是靠着智慧发财的？智慧和诡计的界限在哪里？孔生的方案其实即使庞氏骗局的隐秘变形，韭菜为什么成为韭菜？多少商业陷阱是算准了人性的缺陷？夏雷越想脑袋越乱，他想还是等晓丹过来一起商量商量。
晓丹到上海来工作的时间，比起夏雷要晚三年。在苏州念完大学之后，晓丹先是去澳洲留学，然后回国在上海工作。刚刚出国的时候，晓丹原本计划是移民不回来了，但是后来发现澳洲的发展机会真是太少了，而中国迈入新世纪，好像一辆加满油的赛车闯进了普通公路，一路咆哮不断超车，市场遍布各种奇迹的机会。
就在晓丹刚来上海的时候，夏雷刚刚经历一场失恋，之前的女朋友离他而去跟着一个老外出国了。上海的女孩为什么对老外都有一种谜样的好感？夏雷问晓丹。两个人第一次在人民广场见面后，夏雷领着晓丹去吃饭的路上，他一直嘟囔这个问题。
别问我啊，我可不是上海人，晓丹说。
夏雷说，你可是在国外呆过的。
晓丹说，问题就是这样，我在国外生活过，所以看到老外就并不神秘了，其实混在中国的老外，好多都是渣男的。
夏雷没说啥。
晓丹揶揄说，怎么样？心理平衡没？
夏雷说：你能不能不挤兑我？
晓丹说，说实话呢，其实我觉得，你对那个女孩并没有怎么依恋怎么伤心，只不过，是这个分手的局面，让你自己心里不平衡而已。
夏雷辩解说，哪里会呢。
晓丹开诚布公：事实就是这个样子，我捅破了窗户纸而已，因为……。
夏雷问，因为什么？
晓丹笑着说说：因为，你是不高兴，你从小就太在乎别人怎么看你，所以你活的比我们累。
夏雷叹了口气，说：也许是吧。
两个人一路走一边找饭店，上海的小资饭店名字千奇百怪，什么A小姐不等位，遇见里斯本，晓丹停下脚问夏雷：你到底要请我吃什么？
夏雷说，听说那边有一个女孩子很喜欢的马卡龙餐厅。
晓丹说：夏雷啊夏雷，你其实并没征求过我的意见，对么？我和那些上海女孩子是不一样的啊。
夏雷赶紧抱歉说，对不起，我忘了，我忘了，你在国外那么久，这些餐厅其实不稀奇了呢。
晓丹说：我们又不是刚刚认识的陌生人，真的不用那么假模假式，我告诉你，其实我就想吃锅包肉和蒜泥拍黄瓜。
夏雷诧异说，你可是苏州人，怎么能吃蒜呢。
晓丹说：我在西铁城长到十八岁，口味早就迷踪混合了，和你一样了。
夏雷说太好了，人生四大喜事，他乡遇故知，故知要吃故乡菜，太好了。
两个人找到一家东北菜馆，点了菜和饺子，夏雷问，澳洲人吃不吃蒜呢？晓丹说，他们也吃的，蒜蓉蛋黄酱，蒜香奶酪什么的都有，不过就是不吃生蒜而已。夏雷说，日本人和韩国人连生蒜都吃。晓丹说，你还记得小满奶奶的拌菜么？腊八蒜真是好吃，我在澳洲的时候经常想吃不到。
夏雷说，小满出事了。
晓丹问，怎么了？小满不是在日本打工么？
夏雷说，小满上个月被遣返了，回来之后精神好像出了点问题。
晓丹说，怎么会这样？
夏雷说，这些年小满一直不是很顺，可怜他奶奶去世之后，他还不到十八岁就一个人过活，相比之下我的烦恼还真不算什么，对于命运，也没有什么抱怨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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