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半生，养了三只狗。
第一只叫大黑。它是家里的大狗生的。它一出生就显得与众不同，全身黑黝黝的，但是两只眼睛上面却长了兩撮白毛。它很霸道，吃奶总是抢第一，所以长得也比它的两个姐妹快。小狗刚刚生下来还不会睁眼，只会跌跌撞撞地爬。看着它肉嘟嘟圆乎乎小毛球一样可爱，我总是把它抱到我的床上和我一起睡。它也很贴心，安安稳稳窝到我的被窝里，睡得香香甜甜的。不像那只大花猫，好不容易把它捉住按进被窝，它却总是趁你不注意就窜出去了，而且躲得远远的，你再也追不上。这也是我一直更喜欢狗而不太喜欢猫的原因。狗是贴心小棉袄，猫是傲娇小捣蛋。
随着它们慢慢长大，妈妈放出话说要给小狗找新家。很快村里的叔伯婶婶就来看小狗了。一个伯伯一眼就看中了大黑：“这狗长大了是个看家护院的好能手！”他说：“我要这只！”然后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碗大米来交换。村里有个风俗，狗代表财，不能卖，卖狗会折财，狗只能送，但是谁又乐意白白把财运拱手送人呢？所以大家约定俗成，用大米来换财。这很公道了，民以食为天，大米足以和钱财相提并论了，这样就钱财互长了。那个大伯过去抱大黑。大黑一溜就跑到我身后。我突然万分舍不得，虽然妈妈事先跟我约定好了我也同意了把所有小狗都送出去，但是事到临头我突然反悔了。我抱着大黑不撒手。七八岁的孩子才不管什么约定呢，七八岁的我可以对任何约定反悔。于是大黑留了下来。
事实证明留下大黑是非常正确的举措。大黑长大以后，我们家连鸡蛋都没丢过一只。它太凶猛了。谁都不敢靠近我们家房前屋后。有一次，外村的一个小偷来偷鸡，被大黑咬破了腿。一审问，才发现村里其他人家丢的鸡鸭鹅什么的都是他偷的。从那以后，村里再没丢失过什么东西。
我一放假回家就和大黑去山上玩。我们都喜欢疯狂地奔跑。感受风呼呼刮过耳边的那种刺激。跑累了就躺到干草堆里数着云朵吃桃片。那时我所有的零花钱都买了桃片。我们俩你一片我一片你一口我一口分享着那种软软酥酥甜甜的美妙滋味。啊！真是妙不可言啊！
后来的某一天放假回家，一反常态，大黑怎么没来村口迎接我呢？回到家到处找大黑，妈妈悲伤而又忧愁地告诉我，大黑误食了老鼠药，死了。年少的我捶胸顿足跟妈妈哭闹：“为什么大黑不跟我告别就死了?它还没跟我说再见！它不能死！……”第一次体会到生离死别的哀痛。决定再也不养狗，因为怕再难承受这种剜心之痛。
二十四岁那年，在广州生了第一个女儿小小。初为人母的喜悦幸福让我对她百依百顺万般宠爱。只要是她想要的，我都竭尽全力满足她。
小小四岁那年，有一次带她去赶集，看到竟然有人在卖小狗。也许广东人没有我们老家那种风俗吧。我牵着我的小小公主从一排小狗前面走过。她却在一只小狗面前停下来：“妈妈，买只小狗吧！”我本能地抗拒：“小狗不好养啊！”小小说：“我来养！”然后指着一只瘦骨嶙峋的小黄狗说：“妈妈，就买这只吧！它好可爱！”可爱吗？杂乱的毛，脏兮兮的脸，又瘦又丑，和可爱一点也不沾边啊。我抱着小小离开了。
小小公主不开心了。但是她不哭闹，她一直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不会因为妈妈不给她买什么东西而哭闹。我给她买她最喜欢的芭比娃娃，她摇头。给她买她最爱吃的小饼干，她不要。带她去玩她最喜欢的充气城堡，她不玩。
好吧。我心里叹了一口气。好吧。回去看看，如果它还在就买下来吧。
它果然还在。怎么可能卖得掉呢。那么丑的小狗怎么会有人买呢。
把小狗带回家，小小兴高采烈地和我一起帮小狗洗澡。冲了几盆水才把这小家伙洗干净。刚刚放开它，它得了自由，站在地上就摇头摆尾地甩起毛来，甩了我和小小一身的水！没想到小小楞了楞，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看着宝贝女儿阳光般灿烂的笑脸，我突然觉得，这只小狗好像也不是先前看到的那么丑了。广州的夏天阳光充足，我对小小说：“我们来让小狗跑几圈吧！这样它的毛就干了。”于是我们仨在院子里跑得不亦乐乎。从那以后，只要给狗狗洗了澡，小小就把它带出去跑几圈。
小小给她的小狗起名小黄。
“小黄，你不乖乖吃饭就不是好宝宝了！”
“小黄，你看我画的蝴蝶多漂亮！可惜你不会画画！”
“小黄，你知不知道不能对人家大喊大叫，那样很不礼貌！”
“小黄，把我的拖鞋拿过来一下。”
…………
在小小的“小黄小黄”声里，小黄长大了，狗大十八变，小黄出落成了一只英俊帅气的大黄狗。
我们天天带上小黄一起去买菜。有一天一家三口又带上小黄去买菜。小黄遥遥领先跑在前面，我和小小还有她爸跟在后面，突然扑通一声，小黄不见了。我们赶紧跑过去，看到一个井盖被谁掀开了，小黄不小心掉了下去。小小她爸趴下去，伸出手去拉着它的腿把它拉了上来。它惊魂未定劫后余生的样子，围着我们又是跳又是摇尾巴，好像在说：“艾玛吓死我了，幸好有你们，不然就死定了。”
那时我们开了个书店卖书，天天都很忙碌，很多时候都是小黄代替我们陪伴小小，天长日久，她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有时我甚至感觉，小小和小黄彼此能交流，好像她们能懂得对方的语言似的。
那天我带小小和小黄去公园旁边的草地玩。一不留神，小小不知道怎么把头伸进了铁栅栏里面却怎么也退不出来了。我急急忙忙帮她，却越弄越糟糕，反而卡得更紧了。肢体受困加上我的焦急影响了小小，她大哭了起来。这时，小黄汪汪叫了几声，头一侧竟然也把头伸进了栅栏里和小小面对面。小小看到小黄那样的滑稽造型，突然破涕为笑。小黄汪汪叫了几声，头轻轻一摇，竟然轻轻松松退了出来。这时，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小小学着小黄的样子，头轻轻摆动几下，竟然也退了出来！
回到家，我奖励小黄一块牛肉，它开心地吃了。然后又意犹未尽地去小小那里讨吃的。小小正在吃桃片，随手就给了它一片。它叼过来，挨着小小趴下，一点一点舔食着。骤然见此情景，我感动得流下泪来。曾几何时，我也有一只狗，我也和它一起分享甜蜜蜜的桃片……
岁月匆匆流逝，小黄在一个早晨跟着小小她爸出去以后却再也没有回来。我们到处找它，却再也没有找回我们的小黄。旁人说：“那么壮的狗，肯定被人家抓去吃了。”广东人爱吃狗肉，可是我们才不愿相信这人的废话！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因为工作原因我们离开广东来到成都。小小也来四川读高中了。几年前我们又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多多，现在也在成都读小学了。这期间我们谁也没再提过再养狗的事。也许谁也不愿再经历这种离别之痛。
可是，世事难料啊，几个月前，我们却捡了一只哈巴狗。那天首先是小小她爸发现它趴在车底下。他告诉我：“那有只狗趴在那里大半天了。肯定是走丢了。”
我看了看，脖子上还有项圈，应该是有主人的。
可是天要黑了还是没人来找狗。它也不走。就趴在我们铺子前面的车底下。我拿一点肉给它，它吃了。我叫它出来，它出来了。我伸手解开它颈上的项圈，想看看有没有主人的联系方式。并没有。倒是它，本来无精打采垂头丧气的，项圈一解开它突然活蹦乱跳的了。而且，跟着我了！我走一步它跟一步！多多开心极了：“啊！我们有只小狗了！”
没办法，只好收留了它。给它洗澡，它也很配合。给它吹毛，它也不跑。晚上怕他吵到我们睡觉，就把它关到阳台上去。它也不闹。彬彬有礼的绅士一样。早上我睡醒了打开门，它踢踢踏踏跑进卧室，看看男主人，再去看看小主人。自从捡了这只哈巴狗，多多起床也不磨蹭了，听到小狗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翻就爬起来了。
这哈巴狗全身白毛，多多就叫它小白。每天晚上，我和多多牵着小白去府河边散步。我们边走边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小白静静地跟着。
后来，看到小白非常安静，我便允许它进卧室来睡。但是它看到我们睡着以后就又去阳台睡了。每天早上，它都踢踢踏踏跑进卧室来，舔我的手叫我起床。我很惊讶它竟然知道我调的闹钟时间。这下好了，不用担心上班迟到了。
多多很喜欢小白，但是它又对狗有着恐惧，因为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外婆带她去乡下玩被一只大狗追咬过。所以她现在对小白是又爱又怕。她故意去逗小白，但是小白和她玩闹她又害怕得尖叫。我很担心她这样会被小白咬伤。狗一般都忍不住想扑咬害怕自己的人，更何况这只狗刚刚捡回来没几天，还摸不透他的脾性。但是一天天过去了，它从来没有咬伤过多多。它进退有度，在多多逗它的时候它就和她玩耍，在多多表现出害怕的时候，它就安静地走开。
我控制着自己不要喜欢上小白。我始终觉得这么漂亮这么绅士的狗狗终究会有人来找寻回去。但是始终没有谁来找它，于是我也忘了这是捡的狗狗，忍不住喜欢上了它。看来它也喜欢我。我一喊小白，它立即飞一般跑来。
小白啥都好，就是挑食。也许以前它吃狗粮吧，于是我去买回狗粮给它，但是好像不合它胃口。不吃饭不行啊，于是我又去买点猪肝，切得碎碎的，熬成粥，这下它喜欢吃了。
看到我探寻小白对食物的喜好，多多问我：“妈妈，狗狗喜欢吃甜的吗？”我回答她：“你试试看。只是不要给它吃巧克力。”多多跑去她屋里，出来却拿着一块桃片。啊！挑食的小白竟然趴下来细细咀嚼着那块桃片。那副享受的样子，让我心头一凛。恍然看见曾经的大黑小黄。莫不是大黑回来了？我赶紧抛开这异想天开不可思议的想法。
多多说：“有了小白真好玩啊！真开心啊！”是啊，有了小白忙碌了许多，但是也多了许多乐趣。有一天，看着它长长的毛，心想一定很热吧，于是心血来潮拿剪刀给它剪掉了。起先它也抵抗，但是我让孩子她爸按住它，它也就放弃抵抗了。剪了毛一看，这手艺真是太差了。以前多漂亮的狗狗啊，剪丑了。心里有点懊悔，觉得对不起小白，但是又在心里安慰自己，没事儿，几个月就又长长了。
可是，小白没有等到毛发长长的那一天。
那一天，我为什么鬼迷心窍要去马路那边打印什么曲谱?为什么小白偏偏要跟过来?为什么我把它抱回来以后没有把它关起来又过马路去?为什么我过马路去以后没有再回头看看小白有没有再跟过来?以至于它再一次跟过来我也不知道，等它跑回去的时候被车撞到！
都怪我！都怪我！！
抱着小白渐渐冷却的身子，我的心痛得无法呼吸。“小白。小白！”任我怎么呼唤，小白却再也不会踢踢踏踏地跑过来…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小白踢踢踏踏跑过来，对我说：“飞飞，再见。终于能当面跟你告别了。”然后，它慢慢飞了起来。我看见，小白，不，小黄，啊，还有大黑，它们重重叠叠，渐渐幻化成一体，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原来，小白就是大黑啊！小黄也是大黑啊！……
啊！再见！小白！小黄！大黑！期待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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