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看父母,从省道拐入村子里,再遇村头蹲守的潘婆子。鸟雀可以安家的窝坨坨头发,穿着稀里糊涂错扣的纽扣,一条看不到颜色的花裤子。依然是那个,看到,就让人要远离的模样。
潘婆子本名李画,今年60多岁,小时候也是这片儿十里八村的漂亮人,生产队许多年轻的小伙子盼着她长大。穿百家衣的李画原是没有名字的,只记得父亲姓李,是李家庙村人。后来跟着街上写春联的老爷子,学了几个字。给自己起了个名字。
日子难,人总是要为填饱肚子而考虑,刚过了虚岁十六,将自己抵给了瘸老三做媳妇。瘸老三家是当地的富户,父亲是生产队大队长,母亲担任妇女主任工作。在大家伙还都吃不起饭的动乱时候,他们家时常能闻到肉味。
瘸老三本名潘嘉明,听父辈讲他小时候是不瘸的,腼腆的书生模样,家里排行三,瘸了后大家也就直接起了外号瘸老三。“瘸老三”这几个字没人敢当面喊,他父母去世后,才喊起来。
瘸老三是怎么瘸的呢?曾听大奶奶闲暇唠家常时提到,红卫兵闹得凶的时候,少年的热血总是激荡在血液里,凡事都要掺一脚。有些腼腆害羞的潘嘉明随大流去县里看批斗会。往往意外就是如此,被推搡着到县里看牛棚里那些人的批斗会,一帮小伙子拥挤着撞了另一波,挤塌了牌坊架子,躲闪不及的潘嘉明砸到了腿。一帮小伙子不懂送医,被突如其来的受伤哄散了。那个年代受伤是常有的事情,没人会当回事。夜里翻来覆去的疼痛,惊醒了家里人,抹黑去村里赤脚大夫拿了些药,内里骨头裂了,总归是耽误了治疗,后来再也没长好,也就坡了。农村人懂得少,看他走路长短腿,也就给起了瘸子的外号,加之行三,就瘸老三、瘸老三的喊起来了。
潘嘉明受伤的腿,加上没学可上,即使家里大队长的权利推荐入学也因坡了的脚而终结。坡了脚的潘嘉明力气活总也是费力些,要有些营生找么。嘉明代销点就这样开了起来,潘嘉明也就真成了瘸老三。小时候听百事通的大奶奶念叨,聪明的读书苗子,成了农村里刨食的农娃子。
我想,也因此潘婆子嫁给瘸老三吧。
记得小时候潘婆子还没有此刻的疯魔样子,依稀记得黝黑半腰长的一条麻花辫,干净的小碎花的衬衣或白衬衣,藏蓝色帆布裤子,偶尔也会穿军绿色长裤,干净的千层底黑布鞋,怀里总是抱着个娃娃。
我从车里往外瞧,比拾荒者还邋遢的潘婆子,鹅蛋的脸上更显眼睛鼓涨涨,丝丝血红,呆呆瞄着一处,嘴里还唠叨着“宝儿,娘等着哩!等着... ...”,等归人。我猜是她车祸去世多年的小男娃,潘佳宝。
农村的老一辈,也就是爷爷他们再早一些,传宗接代的思想根深蒂固。潘婆子从16岁给瘸老三做媳妇,连生了7胎都是女娃娃。本来潘婆子也不是唯一的传宗接代主力,七九年意外,潘嘉明大哥没了。还没娶上媳妇,也是巧了,跳到新扩的大运河里救了个想不开的姑娘。姑娘救上来了,他人在新清淤的运河里没上来。潘婆子也就成了这传宗接代的主力军。接连几个女娃娃,让本是识大体的妇女主任潘嘉明母亲,开始了到处求仙问药找偏方的路。给老潘家留个后,成了那时的唯一念想。毕竟潘嘉明这支血脉里就剩他这个独苗了。孩子们多了生活也有了困难,人总是要活着,老太太做主小六、小七出生后就被送人了,潘婆子李画也只能看着。
小时候见到的李画日日抱着个药罐子。我们称呼为潘婶子,每次从母亲手里赚到黄色毛票一分钱,我总会绕村一大圈去嘉明代销点买糖豆。黄色的票子能买到一小把,数数有5颗呢,比东街上的杂货店多给一颗。嘉明家的代销点前院卖杂货,后院住着潘婆子一家。嘉明代销点是村里最全的杂货店,村里主街的马路上单开了个小门,方便过往的村里人采买。
坡腿的潘嘉明腾转于杂货店货架与柜台间,每次迈步总是手掌扶撑良于行的好腿膝盖,单侧使力,旋转身体。轻扯嘴角,问着来人:“买点啥?”“要糖豆还是大白兔?”“这是买酱油找的零钱,拿好了。”
每每被母亲指使去打酱油,总是要路过潘婆子家后院门。她家门口的路面上总会有着新鲜的药渣。母亲说,喝过的中药渣要倒在外面的马路上,这样病症就会被风带走了。头脑模糊的印象里翻找出片段,幼时生病,母亲也会这样操作。
偶尔听街坊们在村头或巷尾拉呱,听这么几嘴潘婆子家的事情。换来的媳妇不怎么受待见,再说还接连生了七个女娃。80年开始计划生育,潘婆子家就成了重点关注对象,主管计划生育的主任天天坐班在他们家。因为生娃的事情,潘婆子婆婆的妇女主任还给撸了。
农村里有句老话,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潘婆子还是生了一个男娃娃。
潘佳宝是潘嘉明一家多年的期盼,也是偷着生的最后一个娃。街头的大妈打听的八卦,是跑到外地的穷山沟沟里生的娃。有人说是潘婆子抱养的,也有人讲见过潘婆子大肚子模样,起码潘婆子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不用再继续生娃了。
多年夙愿终得满足。农村里有子万事足,潘婆子终于在婆婆家挺起了腰杆子。娃娃都生出来了,交了罚款,也就有户口了。
我隐约见过潘婆子有男娃后扬眉吐气的场景,去代销点总会看到或坐在门口石磨或倚靠着门框,抱着娃唠家常的画面。眉眼弯弯,白白的牙齿,嫣红的嘴巴开合着,翘起的嘴角似荷塘里卷起的荷叶芽,给日子增添了色彩,勾勒出大奶奶讲述里年轻美貌的模样。
潘佳宝是老潘家的宝贝疙瘩,稀罕得不行。我去小学上课的路上,偶尔会遇到跑在街上的潘家宝贝疙瘩。马褂小袄,虎头鞋,红扑扑的苹果脸,整日在外玩耍晒后的高原红。一个男娃,眼睛水灵灵,睫毛如飘飞的水母,忽闪忽闪,一看就是个鬼精灵。
生活总是需要些运气,运气并不常眷顾同一个姓。没有人总是一帆风顺,潘家亦是。
九十年代钱财动人心,企业改制,迎来了大批的下岗潮。善恶一念,失去饭碗,又无土地的那批人,无一技之长亦无生意本钱,一些个人走上了另一条路。
我的父亲也是那一拨下岗工人,父亲半路出家学了建筑瓦工的手艺,靠着把子力气和勤奋练习习得的技能,养活了一家人。总是有些人想要投机取巧,做不了苦力,没有本钱,脑袋灵活得很。
不幸往往是接踵而至,潘家的宝贝疙瘩就遇上了脑袋灵活又出不了苦力的人。据说潘佳宝被一伙外地人拐走了,那个年代消息的不灵通,寻找孩子只能靠报纸、传单。电影《失孤》里演员刘德华扮演丢失孩子的父亲,万水千山失望又希望。90年代村子的交通并不便利,寻子路更是艰难。
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专挑苦命人。潘婆子全家出动去追踪找孩子的时候,连日的疲乏与精力的不济,意外发生了。潘嘉明父母车祸殂落。嘉明代销点也因为寻找孩子荒废,接连操持白事再无力经营。多年里村子东街的杂货店没有了竞争对手。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我正忙于小升初的学校考试。后来再去村口听唠家常拉呱,听到了瘸老三家败人亡。隐约记得那事闹得很轰动,从人人艳羡的大队长家到众人唏嘘地叹息,繁华落尽终归尘,莫道无言至黄昏。十几年而已。
潘婆子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有些疯癫的,每每上学路过村口,就会看到潘婆子祥林嫂样的念叨,寻寻觅觅,徘徊瞻眺。起初,偶尔还能见到瘸老三、女娃喊潘婆子回家吃饭,也是会见到干净整洁的潘婶子。我中学放假归家,村头潘婆子常在,少了瘸老三及女娃哄人回家的身影了。
潘家也在潘婆子每日各处找孩子的日子中度过,女儿们也早早辍学打工,自己顾着自己。五个女娃,外出务工有四人,老大早早嫁给邻村的小伙子。潘婆子疯病越来越严重,常常记不清人,就记得要找孩子。
记忆里最多的是游走在街道上的潘婆子黝黑看不清纹路的手,指甲里一道道黑线的泥,飘飞的发丝鸡冠子似一坨,双眼赤丝乱系,衣不蔽体或夏日里层层叠叠,袜不成双,鞋不成对的样子。见到五六岁的娃娃就跟着喊“宝儿”,嘴里念叨着“回家回家”。有段时间不听话的娃娃会被父母呵斥“不乖就给潘婆子抱走!”,成了村里百试百灵的唬人法子。
小孩子常会好奇地想要探寻,而我也对此有些兴趣。不算是谜底的迷,偶然一次村里放电影,搬个板凳在广场上唠嗑的大叔大婶们给我解了惑。那天听到村里大喇叭喊放映电影,早早吃过晚饭去了广场。等待电影播放,蹭了人群听家常。原来被拐的那年,潘佳宝就没了,警察追捕到被拐的几个孩子,解救于后备箱,那个安静的小身体,猜测是缺氧导致的窒息,没了。
潘婆子日日守候在村口,徘徊瞻眺,醒亦非醒,浮生梦庄周。
这样过了许多年。
潘婆子在村口日复一日等了许多年的“娃娃”是哪个?想要领“回家”的人,盼归的又是谁?长眠的潘佳宝,母女分离送走的小五、小六?我分不清,或许潘婆子也分不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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