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辉城市边缘的城中村是个不存在的地方。
当然,并非说它真不存在于这世上,而是说,在你所能接触到的所有媒体与信息渠道中,它是隐匿的。
核战争之后,尽管半个世界都快被摧毁了,但人类的生存能力和蟑螂老鼠并没有差异。战争爆发前,各国的核心科技都被藏在巨大的防核爆防空洞里。战争结束没几年,人类又在各种尔虞我诈的条约体系之下恢复了一片繁荣景象。
而光辉城市的城中村,处于市中心和市郊之间,原先是一片化学武器兵工厂厂房,在战争期间被轰炸过。这片区域的土壤被检测出含有高浓度化学残留之后,就被废弃并被抹除在光辉城市的重建规划中。光辉城市轰轰烈烈的大建设过程中,那些统一设计的,棋盘式铺排的洁白住宅区、商业区逐渐耸立起来。城市重建离不开政治与生意的媾和,有人在这片白色的城市秩序中升入财富或权力的殿堂,自然有人飘散至无产的底端。走投无路的落魄者流浪到这片废弃的化武兵工厂,他们并不在乎那有毒的土壤。随着城中心越来越多的白色高楼立起来,这片肮脏的厂房也不断被人加盖,层层叠叠,毫无章法地绵延开去。城中村里道路若非灰尘飞扬,就是泥泞不堪,挤挤挨挨的房屋外电线乱拉,路边堆满垃圾桶,时时有恶臭从失修堵塞的下水道里传出来。
光辉城市的最高领导们默认这片区域的存在,这些脏兮兮的人毕竟是不可或缺的城市建设廉价劳动力。但带电的边界网被设立起来,城中村通往市内的出口由荷枪实弹的机器士兵把守,造成一个军事区的假象。进出这里,必须获得通行证。
在光辉城市遵纪守法的居民间,或许有城市村的蛛丝马迹口口相传,但总是有一个更大的声音说:光辉城市已经建成了新世界的美梦,你们不要相信这些沾染了脏灰的谎言与谣传。
对于我们记者来说,光辉城市是信息堆砌的完美建筑,是人类复兴计划的华丽珍珠,它必须显得完美,给世人重建地球的信心。我对阿特曼的报道,就是这座建筑上几块拼接细致的美丽马赛克。自然,这也就意味着全世界的接受到的关于这座城市的印象,都已经过严格过滤和装潢。
自从阿特曼变成一个饕餮之徒与瘾君子之后,关于他的信息就和城中村一样,完全消失了。城市的最高领导们认为他不应该再跟这座城市扯上关系。此前,我靠着报道阿特曼获得了大量奖金,升了职,住上了二等公寓。现在,我的书柜上总是摆着两瓶从苏格兰进口来的威士忌,偶尔也能搞到艾雷岛上充满十足泥煤味的珍惜金色液体。阿特曼堕落之后,我努力地寻觅其他报道对象,以期维持两天洗一次澡的用水配额。
尽管我和阿特曼之前交情还算可以,但现在他没有了利用价值,我不再跟他联系。突然接到他的电话时,我有点惊讶,更多是冷淡,不能利用的人,不值得多费口舌。
阿特曼跟我假意寒暄了两句,嗓音疲软——原先明晰沉稳的洪钟被锈蚀出了破洞。然后他对我说:“你能帮我个忙吗?”
我是有灵敏嗅觉的信息搜集生物。在光辉媒体集团记者之外,我还有着一个灰色兼职。也就是说,去暗涌在媒体集团垄断的信息之下,捞起一些黑黝黝的沉渣,将这些见不得光的信息卖给一个自称“暗网电波”的组织,他们会把这些信息以昂贵的价格分发给愿意吸收这些信息的人们,或许是大学里的研究者,或者是对明面上的信息感到腻烦,对城市真相有兴趣的有产者。有些时候,光辉城市媒体集团也会购买这些信息,汇成内参交给城市里的领导层查阅。
我不确定关于阿特曼的新闻在暗网电波上能有多少人感兴趣,但我觉得堕落者的故事多少能挣点外快,哪怕是当作消遣呢。于是,我在电话上听了阿特曼的要求之后回答他:“我可以试试。不过作为回报,你之后所做的一切都得告诉我。”
自从阿特曼搬到郊区偏僻的住所,作为一个在光辉城市里财产与信用破产的人,他流浪汉一样的邋遢形象在城里举步维艰。密布的天眼摄像头总是捕捉到他,不出一分钟,街上巡逻的警察机器人就会将他拦住,对他一番盘问,没有任何机构、单位的介绍信,这些机器人不会放任流浪汉随便在光辉城市洁白的大楼和整洁道路上闲逛,它们会立即遣送阿特曼回家,保证市容市貌的永恒整洁。
但阿特曼还藏了一份财产在城中。
我按照阿特曼的指示,冒充自己是去采访陆舟公司,观察了存放公司重要纸质文档的小库房。这库房只有一个保管员,基本上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里面尽是各种签约仪式留下来的华而不实的签字文件。完全数字化的时代,人类永远也舍不得这些仪式上由庄严垒砌的虚荣,还必须要用古老的纸把这种虚荣留存下来。
我花钱雇了一个小偷,他掌握的地下科技可以让他在摄像头下“隐身”。在一个夜晚,小偷先生潜入陆舟公司存放库房,取出了角落一个架子上的金属保险盒。那里面是阿特曼执掌陆舟公司时存放的一些私人物品。我把盒子送给阿特曼,他打开密码锁,从里面把东西都拿出来。
一张家庭旅游合照,阿特曼一家三口在一家动物园门前露着笑容;两张儿童涂鸦,画的角落写着阿特曼女儿的名字,一张画着鸟儿与太阳,一张画着一个男人在星空飞翔;一个科技奖的奖牌与证书;一只造型古典,镶了金圈和钻石的钢笔,笔身雕刻了蛇的造型,两只蛇眼是蓝宝石点缀的。
“这是我原来觉得珍贵的东西。”
但他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那些通俗故事中召唤亲情的物件上,食欲与毒瘾显然让他心田上种植着的爱与情感枯死了。他把钢笔递给我,说:“这笔帽顶上的钻石,笔身上的蓝宝石,笔身上镶的金子都是真的,想必值些钱。这支古董笔我当时收藏来,专门为公司各种重要签约仪式时候使用的。请你卖掉它。”
我到城里的拍卖行,找了职业托儿,让这只价值不菲的笔卖个好价钱。扣除我花出去的必要费用,剩下的都交给了阿特曼。
然后,我打电话给城中村里的线人,向他们打听那种可以让人爽上天的“神奇的新菜”。线人打探许久,告诉我,最近的确有一些传闻,但他无法确定这是确有其事,或只是最新冒出来的都市传说。我就让线人关注城中村里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动。没过两天,线人告诉我,一间没有招牌的老日料店里,最近常常有穿着精致,但戴着口罩的人士前来。我告诉他:“这些人既然是来吃饭的,总要把脸露出来,想办法把他们的吃相拍下来给我。”
我拿到照片时,发现颇有不少熟面孔。我把其中一张照片打印出来,带进了人体科学研究所的所长办公室。他见到那张照片的时候,不动声色,但我捕捉到了他瞳孔的瞬间放大,显然,他以为我已经完全掌握他的动向,以为他在城中村里做的毁坏名誉的勾当已经泄露。我很佩服他内心剧烈的紧张感对他的面部肌肉丝毫不产生影响,但这并不影响我从他嘴里逼问出日料店在城中村的具体位置。
于是,在那个云浓稠得要滴下天幕、遮蔽了月亮与星的黑夜,阿特曼敲响了那间没有招牌的日料店黑洞洞的门,走进去,把他剩下的所有钱都放在收银柜台上。
大约五分钟后,老板先给他端来一瓶美国野火鸡牌波本威士忌和一个玻璃杯。阿特曼说:“我没要酒”。
肥胖的老板身上白色的厨师服尽是黑灰与油渍,他捏了一下自己的八字胡:“这是你要吃的菜的一部分。”老板打开酒瓶,往玻璃杯里倒了半杯,然后俯下身,凑近阿特曼的脸说:“先润润口腔和嗓子,好戏就要上演。”说完,他走进后厨去了。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阿特曼已经喝完了杯中酒,正准备再倒的时候,老板端着一个木头盘子走到了他的桌边。
阿特曼眉头紧拧,死死盯着摆在自己面前的盘中物。
那是一只老鼠,四肢张开,被细小的铁钉钉在木盘子上。老鼠被剖开了肚子,肚皮被撑开,也钉在木板上,它的肚子里黑乎乎的,内脏都不是动物该有的颜色,而是一种带着金属光泽的铅黑色,仿佛是被什么染料染过。
阿特曼有点想吐,但他的眼睛被老鼠那缓缓跳动的小心脏吸引了。这心脏是彩色的。或者准确一点,那是一种七彩斑斓的黑。心脏搏动的肌肉基底是黑的,但黑色表面不断有类似彩虹的色泽在游动、变幻。就好像是浮在水面的油膜在阳光下显现出来的五彩金属色。
一丝惊恐在阿特曼心底浮出,他猛地想起身,但被胖老板用厚实的手压住了身子。
老板捏了一下自己的八字胡,声音像锤子钉钉子一样重重敲在阿特曼的脑际——
“试一下。试一下咬一口这枚小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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