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家乡的天是善变的。本已是立春的时节，但寒意，悄无声息的，佐着和风细雨，常常不请自来。
该怎样描述这江南的寒意？是潮湿裹挟着寒气，像冰渣一粒一粒的镶入到骨头里。是悄怆和压抑围成的城，迫使着你逃离，可城外尽是些绝望的万丈深渊。如果还要具体些，那可能就是家中这大年初三的夜了。
雨夜的窗外黯淡无光，陈旧的日光灯也并没有让房间明亮多少。偌大的餐桌，满满当当的一桌菜，四个人，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当人群离去，喧嚣散尽，生活就恢复了他本真的面貌，只不过在春节过后，他变成了长着獠牙的魔鬼。
如同时间手中的玩物一般，人们的聚散离合，从团圆到孤独，一眨眼，便已成为了过去。春去秋来里堆积的思念，顷刻间就化作了青烟，你无可奈何，但又不得不任由时间的摆布。说来，是一件难过的事情。
于我是如此，于两位老人则更是如此。
02
奶奶正在重复的诉说着她的故事。
我听的厌烦，可又得堆着笑脸继续听下去。
大约是去年年初的时候，奶奶悄然的发生了变化。我们几分钟之前还在聊着的事情，一转眼她就全然不知；那些曾经的经历，她不厌其烦的向我们重复的叙述着；她的脾气也变得坏起来，甚至有时候，会歇斯底里地对着爷爷吼叫，而事情的起因，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们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将奶奶“骗去”了医院做了检查。但时间的步伐太过迅速，谁都没有办法追上他。而这时候，我才猛的发现，奶奶是真的老了。
之前她从不愿意过生日，因为她常常自侃，过生日就证明又变老了一岁，我们也就依着她，习惯性忘却了这个日子，也就忘记了她的年龄。当她病了之后，我们这才想起来，她有七十多，也已经是古来稀的年龄了。
我们想尽可能的拖住时间的步伐，让奶奶的记忆退化的慢些。可终会有那么一天，她还是会成为时间流逝的牺牲品，忘却这世间的一切。
我不忍心，却终究无可奈何。
03
海子有一句诗：“谁校对时间，谁就会突然老去。”
而奶奶自己，从未校对过时间，或许对于她来说，她压根就没有老去吧。而在我的眼里，奶奶现在就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所以，我向来就不喜欢“老年痴呆”这种描述，她并不是变老，而是还了童。
上次，我们外出吃饭，桌上有一个气球，而奶奶的目光从始至终就未曾离开过它。
“奶奶，你是不是喜欢这个气球啊？”我试探着问她。
奶奶笑了笑，“是啊，你别说出去，我等下要把它带回去，别让人家发现了。”而从她的眼里，我见到了那种最纯真的快乐。
饭毕，奶奶果真拿着那个气球走出了饭店。而爷爷正准备夺过那个气球，准备扔进垃圾桶，“一个气球有什么好玩的？”他说道。
奶奶大叫着：“你别管，我就喜欢，给我。”我看着她，那抢夺着气球的神情，分明就是孩子淘气撒娇的样子。最后，爷爷笑了笑，也就依了她。而奶奶夺回了那个气球，她的脸上又浮起了那熟悉的笑容，就像往常一样。
我还依稀记得，原来奶奶那神情忧郁的样子。我猜那时候，她一边孤独，一边为生活的琐碎操心着。而现在，她的脸上却常常挂着笑容。我猜这时候，她真的是如同一个孩子一样，把那些不快的事情已经抛到了脑后，无忧无虑，只享受那些开心的瞬间吧。若真的是这样，那奶奶又一次成为时间流逝的作品，只不过这一次，是完美无瑕的宝贝。
去年有一次在外面，一个熟人问奶奶的年龄，“您今年贵庚？”
奶奶挠了挠头，想了好一会儿，然后似乎很吃力的嘟囔着：“大概六七十吧。”
你看，她还是没有去校对时间吧。
04
海子那首诗的上一句是：“生活是一次机会,仅仅一次。”
我最早读到的是后一句诗，所以起先感慨的是时间的流逝往往在一瞬之间。但当我读过了前一句，我才恍然大悟，海子想感慨的——是生命。
也许，奶奶会在糊涂中走完她的余生。但，糊涂的过完这一生又如何，精明的过完这一生又如何？就这么一次机会，哪一种方式不是生活呢？
精明的人，在时间之海里奋尽全力的掌握着前进的航向；糊涂的人，在时间之海里洒脱率真的随波逐流。生活赋予了我们选择的机会，但仅仅一次，可不能后悔。
我和父亲终会离开，而爷爷奶奶也终会面对那张更加空荡荡的桌子。谁都不想要离别，但这是我们所选择的生活，只得追随着时间的步伐，昂首迈步着。可不能回头，那样眼泪会掉下来的，或许应该学学奶奶，干脆把时间忘了去。
雨，快要停歇了吧。
05
十天前，我侥幸从一场致命的交通事故逃脱。在这里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我只是想起了不久前看到的一句话：
“至于生活，活着就已经很幸运了。”
我不想去刻意的校对时间，就这么佯装糊涂的走过这一生吧。
致奶奶，也致自己。也同时希望大家能更多的关注阿尔茨海默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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