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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深的公共交通体验者们,谁没遭遇过扒手呢?
二十年前,我花了一个月工资买下人生第一部手机,就是那种只能接打电话、接发短消息的小屏幕手机。有一天晚饭后,我从市里坐公交车回镇里,上车前还掏出手机看时间呢,下车后想再看时间时,手机已遍寻不见,登时明白遇到了扒手。彼时我尚年轻,还在和她谈情说爱呢,你说这手机得有多重要。但现实真的好残酷,我连疑似扒手的人都毫无印象,人生第一机便离我而去。
那当然不是我的第一次。印象最深的还有之前一次坐绿皮火车跨越三四个省份,拿着无座票辛辛苦苦熬到半夜,过境东南某省时才等到厕所隔壁出来一个空位,于是赶紧占座趴着补觉。那是一个温暖沉醉的夜晚,我睡到半梦半醒,忽然感觉有一只手从我半开的夹克衣缝里伸进我胸前的内兜。放现在,我或可装把幽默:哥们,我只喜欢美女,能不能换一位?
但我那时还年轻,长期琢磨的是生存大计,根本没心思跟陌生人开玩笑,而且我当时并没有完全醒透,基本处于懵逼状态,所以很难做到从容。我只是条件反射之下把手护在胸口,错愕中和那扒手对视了三五秒。我或者是想认准他,可他显然对醒着的男人没兴趣,面无表情暴走而去,转身从厕所边上洗手台的窗户爬下了火车,留下我万般惆怅失了眠。
我后来才明白,绿皮车停站时间长,半夜的迷糊乘客多,身手矫健的扒手可以从这个车厢上去,快走一路见钱扒钱、见物拎物,得手后从前面车厢下车,必要时就近翻下窗户,机动灵活的战术使得他们可以完全忽视乘警的存在。毕竟那是一个没有封闭车厢、没有摄像头的年代,就象几年后的电影《天下无贼》一样,有些人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暗黑生存空间。那次以后我才深深理解了父亲和哥哥,他们总在我出远门时交待无数遍乘车秘籍:小心扒手啊。
被扒多了,也能恍然大悟某些蛛丝马迹,一次次积攒下新的人生经验值。
比如多年前,有天晚上随她回老家时路过昆山,我们像往常一样挤着水泄不通的104路公交车,从市区到乡下四十多分钟的车程,把乘客们都晃荡到精神极度萎靡。不经意间却有某男朝我们回眸一笑,感觉应是老熟人,可脑子里怎么也搜索不到他名字。当着面也不好问啊,我只好镇静地微笑点头回应,下车后问她:刚才那个男人,你认识他么?她惊讶地说:我以为你认识他呢!紧接着便发现了她手机和钱包的失踪。
于是分析,多半是那个回眸一笑男或他同伙在捣鬼——居然这么大胆,还以假笑掩护!这当然是马后炮,就像股民总要等到套牢后才为下跌寻找理由,实在毫无意义。好在手机和钱包,那个年代谁没丢过呢?丢到后来,我们的心理承受能力都明显提高了很多,我们就在这样的历练中变得越来越从容。
真要说起对扒手的了解,我们家还属她最强。她年轻时常坐的104路连接市中心与城郊,乘客身份杂,单程时间长,几乎成了扒手乐园,久经考验的她慢慢成长为资深的扒手观察员。若干年后她回忆说,104路的售票员挺善良的,每逢扒手上车,都会口头提醒“注意保管行李物品”。她说只要功夫深、扒手也好认,他们上车后必定东瞄西瞟,不像你我目光痴呆百无聊赖。她说扒手工作都很有规律,出了市区才会上车,不论战绩如何,到底站前一定下车。
但她说着说着又茫然若失:我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作为女人,她曾用小动作提醒另一位遇扒而不自知的女人,结果扒手失败下车后却从窗外伸进来一只暴力的拳头。扒手啊,原以为是个高风险职业,那个年代却不见得。群起而攻之,扒手胆惶惶,自是当然,但谁第一个站出来呢?那时没有视频监控,很难抓到证据,还怕扒手报复,做好人也没有安全感。而更多情况下,扒手早已攻城略地:十步扒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你我遗恨在心头——根本不给你察觉的机会。
那些年我只恨生不逢时,连扒手也丧失了道德底线。
想当年,扒手也可以大有作为呢。你看《射雕英雄传》里“江南七怪”排名第二的朱聪,雅称“空空妙手”的他不就是个扒手么?记得那年完颜洪烈秘密南下泡得美女包惜弱,北归时在旅店与一个肮脏士人擦肩而过,被那士人“顺手伸出折扇,在他肩头一拍”,结果身上四五十两银子不翼而飞。这士人就是朱聪,这手段分明就是扒手的干活。
按照宋朝法律,扒手本是高风险职业,“窃盗满十贯者奏裁,七贯决杖、黥面、隶牢城,五贯配役三年,三贯二年,一贯一年”。朱聪那次得手四五十两银子,起码折算二十多贯,先不管”奏裁“是啥结果,起码应比“决杖、黥面、隶牢城"更惨吧?当然,咱们读者就是任性,就是那么爱憎分明不管不顾——朱聪扒的是反派,咱必须原谅并支持。更何况若干年后,朱聪牺牲前还扒过杨康收藏的一只绣花鞋,有力指证了杀害“江南七怪”的真凶,为他扒手生涯画上了圆满句号。
但与朱聪时代相比,二十年前扒手的从业环境貌似更加宽松。朱聪时代扒窃一贯配役一年,对应米价推算,宋代一贯钱相当于少则六百、多则两千人民币。但如今扒窃六百到两千,估计只能处以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吧,简直堪称人道啊。又想起我人生的第一部手机,价值近千元,就在公交车上被扒手悄然取走,当时心情极度不爽,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只能很不成熟地反复问候他母亲:真是无耻啊,有本事你去扒坏人、扒有钱人,欺负我这种屌丝算什么好汉?
俱往矣!谁料二十年后,我们出门不再带钱包,只拿一个手机还自带定位或是防窃功能,简直是不给扒手留活路。更不必说,还有很多人出门要么自驾、要么步行顺便锻炼身体,连公交车和地铁上都有了摄像头——都说科技改变生活,其实也顺带手改变了很多难以言说的暗黑地带。
别了,扒手,不要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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