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陆睿韬）
陆睿韬哗地一下拉下咖啡馆的百叶窗，将门口营业中的牌子翻到了休息中。
“打烊了，你走不走？”陆睿韬转过身来。
赵辰阳单手撑着脸，眼睛跟着陆睿韬转来转去。
“你到底为什么退学啊？”赵辰阳不死心地问。
研二的陆睿韬突然退学是松城大学的一件大事，更令人震惊的是他的直系老师方教授没有任何阻拦。陆睿韬的动作很快，在大家还陷在震惊和不可思议中时他已经把所有的手续准备妥当，在一个平常的下午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松城大学。
他在松大不远处找了一个咖啡馆的兼职，一边做兼职一边找工作。
这个过程中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没人敢揣测陆睿韬和方教授在想什么。
彼时赵辰阳在外地做考察，错过了陆睿韬退学这一历史性时刻。他回松城后第一时间来到了陆睿韬的咖啡馆。
“你为什么退学？你怎么会退学？”赵辰阳比任何人都百思不得其解。
陆睿韬还是那副平静到无所谓的样子。他摘下围裙叠好、放到吧台后。
“因为我不适合学心理学。”他平静地回答。
“怎么可能！”赵辰阳激动地一锤桌子，“所有人都说你是天才！”
“所有人都是跟风来的。”
“你明明有那么多研究成果！”
“都是前辈观点的叠加而已。”
“方教授也说你是天才！”
“方教授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赵辰阳瞠目结舌地看着他。陆睿韬苦笑着摊手。
“我的天赋和才华就到这里了，现在我没选择折磨自己，退学是最明智的做法。至于方教授……”陆睿韬顿了一下，“对于看走眼这件事他也承认，否则他不会放我走。”
赵辰阳沉默下来。
不是陆睿韬放弃了心理学，是松大心理学研究院不再需要陆睿韬了。世界上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把一个人碰上云天又摔入泥土。陆睿韬出神地看着赵辰阳，在他身上想寻找一点方教授的影子。
十四（向薇）
“我去找了向盈。”
“……你怎么能去找她呢！”
向薇本就脆弱的情绪瞬间崩溃，她失控般地一拍桌子，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赵辰阳条件反射般跳起来将她按在凳子上。陆睿韬没坐下，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向薇。
向薇深呼吸了几次勉强坐回原处。她慢慢趴到桌子上，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
“我是说，我找了向盈，她应对的还不错。”陆睿韬一字一顿慢慢地说。
“你怎么能去找她呢……”向薇痛苦地捂着眼睛，“……她会接受不了的。”
“她会接受不了吗？”陆睿韬俯身紧紧盯着向薇，“是她接受不了还是你接受不了？”
向薇愣了一下，缓缓抬头看着陆睿韬。
陆睿韬的眼神很平静，但平静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力。向薇畏惧地看着他。
赵辰阳看陆睿韬一眼，后者对他点头示意。
赵辰阳语气柔和：“薇薇，你不要怕，这位是我的同学，也是专业的心理学老师，我们两个用的方式可能不一样，但我们可以从不同角度解决问题，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就好，啊？”
向薇在赵辰阳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下来，这时陆睿韬才从容地坐下。向薇擦干因激动而抑制不住的眼泪，慢慢地开口。
陆睿韬把向盈的讲述和向薇的讲述整理好，拼图一样拼在了一起。
十五（向薇、向盈）
向薇是个好姐姐。
体现在她仅仅五岁时便对妹妹有了超乎常人的责任意识，在她还是个小孩子时就已表现出甚至超过一些父母的责任感。
她爱向盈，又因为向盈的病而对她多了一些怜爱。有些重男轻女的父母是希望向盈是个男孩的，向盈的降生让他们不免感到失望，这份失望又因为向盈晴天霹雳般的病而雪上加霜。
向薇完完整整地敏感地接收到了父母的复杂情绪。
于是带着对妹妹的责任感和怜爱，以及对父母消极态度的反抗情绪，向薇与向盈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她越来越发现小小向盈太需要她了。与此同时向盈也感受到了来自姐姐的纯粹的爱，她开始无比珍视且理直气壮地占有这份爱。
本来嘛，父母的爱有兄弟姐妹要分享，老师的爱有一整个班级的小朋友瓜分，但她只有一个姐姐，姐姐只有一个妹妹，姐姐的爱完完整整地属于向盈，小向盈抱着这份关怀喜不自胜，向薇也乐得付出，一转眼过了几年。
姐妹俩第一次发生冲突是在向薇上小学时。上小学的向薇长相可爱性格开朗，很快结交到了很多朋友。
“其中有喜欢跑跑跳跳的讨厌的男孩子，姐姐怎么能跟那些孩子玩？”向盈这样跟陆睿韬解释。
向薇知道向盈跑起来时与正常人会有些差别，虽然差别微乎其微，向薇心里还是会将这一点小差异放大。于是她娇惯着向盈不让她跑步，逐渐养成了习惯。
向盈对向薇的爱逐渐成了控制欲和占有欲，向薇的爱变成了逐渐成为一昧的付出。
真正的转折点在一次小学生的游戏里。向盈和当时向薇最好的朋友同时跌倒在地上。向盈大哭，向薇抛下自己的朋友毫不犹豫地跑过去扶起了向盈。
我就知道姐姐会第一个选我的，对不对？向盈歪着头露出可爱的笑。
向薇和向盈一天天长大，向盈对向薇的占有欲慢慢膨胀之余自己也隐约意识到了这是不对的。但向盈没能在这种有限的反省中停止对向薇的控制行为，因为此时向薇自身也出了些问题。
她适应了与这样的控制欲共存，甚至主动服从向盈的不合理要求。向盈为此感到不安的时候，向薇的无条件纵容又让她困惑。
于是在关键的向盈的性格形成的时候，向薇主动接受了向盈的控制欲，给了向盈这样一个错误的暗示，她的性格也向着偏执与极端不可抑制地发展起来。
“向薇先是厌恶被控制，但从小被灌输的对妹妹的爱让她逼自己转变想法，于是她与这种控制行为共存，甚至通过迎合控制欲而表达对向盈的爱。”陆睿韬语调平平地总结，“你自以为的摆脱控制，实际上是一步一步向着更深处走去。”
向薇猛地抬头，陆睿韬认真地看着她。
十六（陆睿韬）
“吃饭了。”
十七岁的陆睿韬已经有了大人的样子。彼时他在堇城二中读高三。
陆风习惯提前半小时回家做好饭菜，简单的一荤一素一汤，陆睿韬到家时微波炉处精准传来滴的一声。陆风把饭菜端到桌上，陆睿韬放好外套洗过手，父子俩面对面坐下来开始吃饭。
陆睿韬的母亲在陆睿韬初三时的一场车祸里丧生——她驾驶着轿车冲下了大桥。有人说是汽车刹车失灵有人说是自杀。自那之后陆睿韬的一切生活都只由陆风包办。
陆风是标准的社会精英。冷静、理智、圆滑，在政府和企业的两份工作经历练就了他黑白两道一手抓的本事。妻子的突然离世并没有给陆风带来什么影响，他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自己和儿子接下来的生活。
“菜有点凉了。”陆风眉头皱了一下。
陆睿韬没接话。
“今天比往常晚回来十分钟呢？”陆风问他。
陆睿韬咬着筷子：“最后一节课拖堂了。”
陆风凝视着他，似乎在判断这句话的真伪。
“……不要咬筷子。”陆风低下头继续吃饭。
陆睿韬含糊地应了一声。
高三总是难熬的，成堆的题目和压力以及同龄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但陆睿韬觉得这一年反而比高二高一有意思的多，因为他谈恋爱了。
女孩是他的青梅竹马，两人小学初中时都在一个班，高中又考到了同一个学校。
可惜年轻情侣的相会时间总是短暂，除过课间匆匆忙忙见上一面外便只有放学时同行一段路。
陆风没有让陆睿韬上晚自习，他觉得把儿子放到自己身边学习更安心一点。
于是陆睿韬又痛失晚餐时与恋人相会的时间。他私心多陪了女孩一会儿，没想到刚好遇到了下班高峰。陆睿韬一路都在构思晚归的借口，最后选了最稳妥的一个。
晚饭后陆睿韬开始自习，陆风坐在客厅对着电脑屏幕敲敲打打。
这一天陆睿韬还是没能多陪女孩儿一会，他们在校门口牵着手，陆睿韬低声说我得走了。
陆风站在校门口。
女孩绝望地看着走近的陆风。陆风礼貌地向女孩点点头，单手按着陆睿韬的肩膀强迫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女孩。
“说分手。”
“我们分手吧。”
女孩惊得站在原地。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陆睿韬。
“很抱歉打扰到你。”
“很抱歉打扰到你。”
陆睿韬机械般地重复。
“再见。”
“再见。”
十七（方正明）
方教授急匆匆地走在松城语言大学的小路上。他在三十分钟前收到邮件邀约，约他在语言大学旁的咖啡馆里见。
署名“rt”的少年端坐在桌前，没有看手机，挺直的肩背和平静的神情昭示着他受到的良好的教养。
方教授坐在他面前，没有接他递来的咖啡。
“你就是小赵的儿子？”方教授震惊。
陆睿韬点了点头。他的母亲姓赵，是方教授最亲密的同事兼战友。这是他一年前偶然得知的。
两人一时无言。陆睿韬猜测方教授在为离去的母亲默哀。
“……我很抱歉，”方教授开口，“当时没能劝住她，后来也没能接到她的求救，我要负一半的责任。”
陆睿韬喝了一口咖啡：“您不必自责，我母亲说过生死有命，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但她还有你，”方教授看着陆睿韬，“她应该很高兴能有你这样的孩子。”
彼时陆睿韬已经是语言大学心理学系大三的高材生，被老师誉为天才，被同门看作榜样的人。方教授看着他递来的论文初稿皱起了眉头。
关于控制欲和以强硬方法对抗控制欲的论述。
“你想让我破格录取你？”
“如果正常考研的话，我甚至毕不了业。”
“为什么一定执着于这种……我是说，这看似普遍，却是个深坑。”
“这是我学心理学的目的。”
“你会受不了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
二十一岁年轻的心理学天才悄悄握紧了拳头，隐藏住了手心里的汗。
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
“……可以。”
方教授鹰隼一般的眼睛直直看向陆睿韬，他几乎能直达陆睿韬的心底。
“我可以让你继续研究，但如果我开始反对，你得立即中止所有工作，你可能有提前退学的危险，你要向我保证。”
“我保证。”
十八（向薇）
“没有谁能控制你，除了你自己的心。”
向薇回到出租屋里。地板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映出半空中流动着的灰尘。向盈就倒在这样的地板上痛苦地喘着气。
“我的腿……”
向薇扑上去把向盈紧紧抱在怀里。向盈没有哭，她轻轻捧着向薇的脸。
“姐姐，”向盈轻轻呼唤着向薇，“我想高考。”
“嗯。”向薇哽咽。
“我想上大学。”
“……嗯。”
“我想把你走过的路都走一遍。”
向薇把头埋在向盈怀里放声大哭，向盈像个母亲一样轻轻擦去向薇脸上的泪珠。
“……我小时候是不是太任性了？”向盈笑着问。
向薇只是摇头。
“我记得小时候我不愿意看你跟其他人玩，就变着法儿地说腿疼，还半夜挤到你床上……后来长大了我们也像小时候一样总挤在一张床上，姐，你不会烦我的对吧？”
向盈仰起头长叹了一口气，向薇像个婴儿一样蜷缩起来。
“你总觉得你不够爱我，其实没有，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很幸福了，我想走一走你走过的路，我也想照顾你，就像你小时候纵容我照顾我一样。”
向盈轻轻拍了拍向薇的背，向薇哽咽了一声，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摇头。
向盈想起小时候喜欢跑来跑去的向薇、被她蛮横地搅乱了朋友圈的向薇、逐渐变得沉默温柔的向薇。印象里向薇永远在为她妥协，向薇就是这样一步一步把自己关进了牢笼。
向薇将不安全感和愧疚全数转化为爱，毫无保留地倾注到向盈身上。
“我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太自私了，姐姐，我真希望你能有更好的生活和更快乐的人生。”
“对不起啊姐，小时候的我向现在的你道歉，虽然有点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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