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陆睿韬）
见面的小巷像个黑社会聚集点。阴影笼罩着这块地，让它看起来极其不详。
可方教授不像是会开玩笑的样子。陆睿韬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小巷。
三个小时前阔别已久的恩师方教授主动联系陆睿韬见面，在此之前他们的交流仅限于工作和创业上的事。这还是第一次在他退学后方教授主动要与他讨论心理学的问题，他感觉有些意外，又有些酸溜溜——毕竟他曾经以为自己被心理学抛弃了。
方教授正坐在小饭馆里闭目养神，面前放着两碗冰粉。
“老师？”陆睿韬在他面前坐下。
他几乎立即明白了见面地点选在这儿的用意——这儿无比隐蔽且独立，老板看上去与方教授十分熟悉，他们在这儿的任何谈话都不会泄露——想到这儿，他心里有些感激。
“你父亲最近跟你联系了吗？”方教授问。
“……没有。”
陆睿韬一口喝下去半碗凉粉，冰凉的触感逼他控制自己的情绪。
“您说要看我本科的毕业论文是吗？”陆睿韬主动打开电脑。
方教授点点头。
陆睿韬本科就读于松城语言大学心理学专业，毕业论文的主题是“关于控制欲和受害者以强硬方式摆脱控制的几种方法”。
严格来说这样的毕业论文是不合规的，但当时陆睿韬已经被奉为心理学界的新天才，方教授看了他本科期间的所有论文后破例将他收入门下，这篇论文的争议也随之被淡化。
“我最近遇到了一个女孩，很小，十岁，她妹妹八岁，但已经对姐姐表现出控制倾向。”方教授抿了口茶。
陆睿韬沉默。
“小陆啊，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但你得帮我……”
“没有办法，”陆睿韬突然开口，“我试过所有方法，顺从和暴力都没有用，即使可以暂时摆脱对方的控制，自己心里也会留下阴影，方教授不知您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故事——”
陆睿韬放在电脑上的手握起拳来。
动物园中的豹子从小被养在十六米左右的笼子里，幼豹不懂事常常在铁笼子里撞得头破血流。后来幼豹长大，动物园决定将其放归山林，可豹子即使被放入广阔的天地里，依旧只敢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十六步。
命定般的十六步。
陆睿韬摊手：“我是学心理学的尚且不能完全消除这种影响，只能尽力将它降到最低，像个背景音一样一直循环在我的生活中。如果对方是个毫无心理学基础的新人，那恐怕很难。”
七（向薇）
“我回来了。”
出租屋里光明一片。这间屋子是向薇精挑细选的向阳一侧的屋子，每当阳光明媚的天气，屋里便会撒下大把的阳光。
向薇把钥匙放在鞋柜上，一边换鞋一边自顾自地说着中午打算做什么吃的。
向盈从书山题海中抬起头来。快要高考了，漂漂亮亮的小花被折磨得几乎枯掉。
“……本来想点外卖的但觉得最近油水太大了，我今天买了新鲜生菜，我们切根黄瓜拌一拌——”
“——盈盈？”向薇的话戛然而止，她惊讶地看着向盈手臂上一道长长的伤痕。
向盈笑着抽回手臂。她跟向薇十分相像，十八岁的姑娘眉眼间全是明媚。
“没事啦，只是上午倒水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碰到了操作台，不碍事的。”向盈轻描淡写地解释。
向薇咬着嘴唇拿出碘酒和纱布给她包扎，她沉默下来。向盈眼巴巴地看着她。
“姐——”向盈开口。
向薇拍了拍她的头叫她继续学习，自己围上围裙开始做饭。
向薇和向盈在语言大学旁租了个小屋子，向盈备战高考，向薇不再住宿舍。她们在向盈高三时便搬来了松城，向盈也想考语言大学。
向薇觉得自己一天的心情再次落进灰尘里。
向盈的腿还是有些问题。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向盈的腿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不灵活，不说跑步，有时走路都有些艰难，时不时就会站不稳摔一跤。向盈站起来走路的时间越来越少，向薇担心着她以后的生活。
与此同时向盈面临着学业和身体的双重压力，焦躁几乎把她压倒。
但向薇细心地照顾着她，比从前更细心，像一轮太阳。
“姐姐，你今天上午是不是没课啊？”向盈无意地问。
“嗯，”向薇应了一声，“遇见了一个老同学，去聊了两句。”
“——哦。”
“……是女同学呀。”向薇补充。
向盈沉默半晌笑着说：“知道了，原来姐姐没有男朋友。”
向薇笑。
陷入沉默，无尽的沉默。向薇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八（陆睿韬）
作为方正明教授门下的弟子，两个新人得到了松城研究院最高的关注。
赵辰阳像个小太阳，风风火火快快乐乐燃烧着跑在心理学专业的各个角落。陆睿韬像块沉默的石头，待人接事都带着一种礼貌的疏离感。
陆睿韬是方教授破格要来的，赵辰阳是硬凭分数挤进来的。两个都是未来心理界的新星。
研究院几乎所有人都看过二人本科时期的作品。比起来赵辰阳的作品更具规范性，文字与逻辑几乎无懈可击；陆睿韬的文章更具攻击性，一言一语尖刀一般。研究院主教授有三位，最年轻的女教授柳宜仔细研读了他俩的文章，大加赞赏。
“小赵是个人才，”柳教授指了指赵辰阳，“小陆也是个人才，只不过小赵要比小陆更人一点。”
陆睿韬笑。
陆睿韬是心理学的天才。他对心理学有着莫名的无比尖利的直觉，对人有种一针见血的第一印象，尤其有自己的一套激进但不失稳重的想法。陆睿韬已经站在心理学的金字塔塔尖，相比之下赵辰阳是个人才，更接地气也更平常一点。
第一次答辩后整个心理院都对陆睿韬的想法和雄辩能力啧啧称奇，大家都恭喜方教授得了一个天才。
“天才——”柳教授挥舞着双手双眼放光看着陆睿韬，“心理学界要有一颗巨星冉冉升起了，还是个帅哥巨星，小学妹们要有的忙了。”
陆睿韬礼貌地笑笑。
“要是在小说里，小陆这样的天才有两个可能，”柳教授半开玩笑地说，“一种是心理学巨星，另一种是个变态杀人狂。”
会议室一片善意的哄笑，陆睿韬也笑：“那柳教授觉得我像什么？”
柳宜哈哈一笑：“——变态杀人狂。”
九（向薇）
向盈做噩梦了，沉睡中的她紧紧抓着被子，发出一声又一声尖叫。
向薇惊醒，身体比头脑先醒来跌跌撞撞地跑向向盈。向盈抱着向薇抽泣，泪眼模糊几乎看不清向薇的表情。
“不要离开我……”
向薇痛苦地闭上眼。
整整一个月了，向盈几乎每天都在重复着噩梦。幼时的记忆被一遍一遍地唤起，向薇惊弓之鸟般惶惶不可终日。
“你睡觉，姐姐就在这儿。”向薇轻声安慰。
小时候向盈在向薇床上蜷缩着睡着，向薇想把她抱到她自己的床上，向盈却触电般突然惊醒。向盈歇斯底里地哭号，那之后向薇不敢再抱她。
小向盈拒绝上学也拒绝认识新朋友，她只爱姐姐，只想跟姐姐玩。以此同时她似乎也不愿意让姐姐认识新朋友。向薇小时候还有些挚友，可随着时间流逝都走散了。她不敢在向盈面前与朋友交流，她能感觉到向盈深深的绝望。
“姐姐更喜欢能跑跑跳跳的小孩子是不是？”小向盈仰着脸问向薇，“姐姐以后不会跟我玩了是不是？姐姐你能一直在我身边吗？”
让她喘不上气的绝望——循环在向薇的生命里。
最开始对妹妹产生排斥的时候向薇吓了一跳。她不知道这种排斥来自哪。她记得自己曾思考过为什么害怕妹妹，无果，妹妹善良、可爱，又因为小时候的不幸而可怜，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害怕这样的妹妹。
于是她觉得自己很罪恶、很无理取闹。她努力地靠近妹妹，又为自己的排斥衍生出惊恐的自厌。
“……求你。”
她倾尽全力把这种自厌全部转化成爱倾注在妹妹身上。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都是灰暗的。
向薇疲惫地沉沉入睡。向盈在她怀中蜷缩着。向盈在黑暗中睁开眼，轻轻摸了摸向薇带泪的脸颊。
十（赵辰明）
赵辰明在语言大学门口逛了一个小时才等到向薇。高大帅气的年轻男子好像带着阳光走向向薇，身边路过的大学女生纷纷侧目。
向薇却惊讶得过分。她做贼一样四处看了看，不由分说拉着赵辰阳走进一家书店里。
“怎么了？”
向薇松一口气。她半倚在书架上：“你以后别来找我了，这时候盈盈正好放学，她看到了会多想。”
“她路过这儿？”赵辰阳疑问。
“不顺路，但万一她路过这儿，我怕伤害到她。”
赵辰阳无言。面前的向薇四处张望着。
赵辰阳研究了陆睿韬的论文。陆睿韬对于精神控制的想法很深入，但太过于偏理论了，实际上没人能有那么强大的精神力量，即使是陆睿韬自己也不行。但陆睿韬答应试着帮帮向薇。
还是坐在咖啡店里，赵辰阳接到陆睿韬晚一小会儿到的信息。
向薇的精神状态比前几天还差，惊弓之鸟般紧张地打量来往的每一个人。她不安地扣指甲，圆润的指甲带着斑斑驳驳的血迹。
赵辰阳尽力使她平复下来。他试着跟向薇聊一聊方教授。
当初回学校后赵辰阳接手了方教授的工作，方教授得以专心为向薇寻找解决办法。但不久后方教授突然告诉他这个案例结束了，向薇已经健康成长，叫他不要再跟进这个事。
彼时赵辰阳随意问了几句，方教授的答案滴水不漏，这件事便稀里糊涂地翻篇。
“当时盈盈有点察觉到了，她整夜整夜地哭，我只能跟方教授隐瞒……这都是我的错。”向薇埋下头。
“方教授没能得到有用信息吗？”
“没有，盈盈闹得上不了学，我当时也不太确定自己想不想配合，就道了个歉后请方教授回去了。”
赵辰阳感觉头痛。方教授没有留下更多资料，这让他们很难办。
陆睿韬走进咖啡馆。赵辰阳招呼他来坐下。
“我去找了向盈。”陆睿韬说。
十一（陆睿韬）
陆睿韬独自走在松城语言大学的小路上，他与周边的热闹似乎格格不入。
没有人送他。母亲早逝没能看到他上大学，陆父只是拿着他的录取通知书看了看。
“大男人学心理学？真没出息。”
陆睿韬是最后一个到宿舍的，宿舍里其他三人来自同一个学院早已混熟，此时正随和地递着烟和零食。一个机械系的男生递给他一支烟，他礼貌地拒绝了。
本科生活顺风顺水，陆睿韬在自己的思维海洋中随便拾起一片贝壳就能赚得盆满钵满，逐渐成了学校里的名人。尽管如此他始终保持着谦逊和礼貌，并引起了隔壁松城大学心理学系教授的关注。
人人都说他是个天才，人人惊叹于他尖锐的思考方式和出众的专业能力。
他的思考方式是在少年时代里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夜晚中逐渐形成的。黑色磨砺出尖锐的目光。
他如愿成了方正明教授的研究生，拿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却没有几分热情。
陆父只在他考上研究生的时候来看过他一次。这个强势影响了他整个少年时代的黑色的男人老了，挺直的脊背佝偻下去，眼神也不再深不可测。他有些可怜巴巴地看着陆睿韬，一瞬间陆睿韬想起了街边的流浪狗。
当然那也只是想想而已。他的专业素质让他更理性地面对这一切。
“知道吗爸？我是为了你才学心理学的。”
研二的夏天燥热难耐，陆睿韬越来越在专业上崭露头角，甚至有迹象开辟一个新的思维体系。
方教授叫他谈话，但这一天的气氛却没那么好。
“小陆啊，”方教授还是很和蔼，“你那个答辩准备得怎么样了？”
陆睿韬将代表研究院做面向世界的答辩。在这之前他苦练英语将口语提升到了院里顶尖的水平。
“还可以。”他回答。
但气氛很凝重，屋里升腾起一股燥热难耐的雾气。
“我想……你想不想去松大做个老师？放一放研究，也算是一种锻炼。”方教授斟酌着言辞。
陆睿韬好像知道为什么这样燥热了。窗子和门紧闭着让他觉得心里发慌。
他紧盯着方教授的眼睛，后者似乎有些心虚，但他没再出声。方教授大概是深思熟虑后做了这个决定。
“为什么？”陆睿韬问。
方教授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心理学是有边界的，这个边界是人的精神力量。有时候年轻人会开玩笑说学心理就像修仙，要把精气神灌输进去，再从中捧出心血浇灌的一朵花来。
“你不适合心理学。”
陆睿韬太偏执了，他把自己的精力和注意力大把大把地不求回报地灌进心理学的深坑。
陆睿韬安静地看着方教授的背影。方教授很坚决，扶着桌子的手纹丝不动。
“……好吧。”陆睿韬突然松一口气。
方教授身形明显地颤了一下，他有些仓皇地转过身来。似乎已经准备好一大堆或劝慰或威胁的说辞。陆睿韬笑了笑。
离开办公室前陆睿韬突然转过头来：“老师，您记得我们刚入学时吗？”
方教授点点头。
陆睿韬回味一样：“当时柳教授说，我很有变态杀人狂的潜质。”
方教授哑然。
陆睿韬离开了。
十二（向盈）
穿着板正衬衫的年轻男子迎面走来时，向盈条件反射般竖起了全身的刺。
男子自我介绍：“你好，向盈，可以跟你聊聊吗？”
向盈警觉地退后一步，那男子面色平静地看着她。
从没有陌生男子主动接近过她，因为性格孤僻内向，同班同学校的学生和老师也很少在她主动之前接近她。看着表面平静实际全身是不容置疑的气质的男子，向盈脑子微微一转便有了答案。
“噢，”她的声音变得尖利，“向薇的男朋友？想跟我讨论要给向薇买什么生日礼物？”
陆睿韬微微一愣，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向薇是谁。
向盈突然把书包扔向他，趁他分神躲书包时拔腿就跑。陆睿韬迅速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向盈吃痛地嘶了一声，转过头来怒视着陆睿韬。
“松手！”向盈尖叫。
“我不会伤害你。”陆睿韬诚恳地强行看着她的眼睛。
制服向盈费了番力气，因此坐到街边的长椅上时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
“我叫陆睿韬，你叫我小陆也行，叫我小叔叔也行，我在中天科技工作，我想对你做一些了解如何？必要的话我可以支付报酬。”
向盈充满戒备地看着他。
“我想了解一下你姐姐，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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