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重叠金明灭 · 四
她把戒指放入抽屉内里的角落。小细节,旁人注意不到。她戴着乳胶手套做生化实验,戒圈摩擦手指起了红疹子。她想不明白银质戒指有否可能成为过敏原,或许是手套太不透气。纯银粘土制作的戒指,小情侣边玩手作边秀恩爱,她嫌弃他简笔画的图样不好看,饰品店主笑吟吟帮他改样子:“你老婆挺有设计天分嘛。”
老婆。柳潇柏耳朵一烫,半嗔地睨了眼虞彩沉:“……恋人之间直接说老公老婆,感觉有些奇怪?像是中学生过家家。”彩沉握一握她的手:“也可以严肃地称呼‘老婆’呀,都已经到了互换戒指的亲密阶段。”
面色潮红的love’s young dream,尴尬的少女病症候。摘下的戒指是一个预兆。她投入强度尚未加大的搬砖工作,他在人生地不熟的大洋彼岸鸡飞狗跳。头一天她在邮件里写帮他查好麻省理工的录取标准,顺便抱怨璐城买到的“新鲜柠檬草”干枯似稻草。第二天他回复说自己决定报坡县和毓大合作的直博项目,结尾照例是加州正午阳光下祝她晚安。
你不打算申请待在目前这个斯坦福的课题组么?
嗯,觉得坡县的项目更适合。
“那我呢?我一个人孤单单地去美国?”潇柏打下这行字,脸色宁静。
“要看你之后考虑怎样发展咯。恋爱的话,相隔一万公里的爱情也可以是美好的。”彩沉道。
然后絮絮地讨论了些坡县气候饮食概况。潇柏突然就哭了,眼泪无声地掉下来,可是没有呜咽,她自己也感到惊讶。一个意料之外的选项。她原本只决定在强迫症导师手下干满两个月,蹭到推荐信就走人,这边厢GRE分数平淡无奇,重刷托福尚未抢到考位;而今一切计划突然变得不明朗。她在社交网站上码日志说“他没有那么喜欢你”,最可笑之处是将万里遥遥的异地恋认作美好享受。她以为他不会看到;彩沉最近忙得昏天黑地,无暇关注她念叨些什么。
而室友从挤到发指的地铁上跳下来说失恋了要把自己灌成一个醉鬼。
“怎么回事?”柳潇柏礼貌地慰问道。
“我感觉南渡从来就没对我心动过。”吴佐兰说。
潇柏看不清佐兰的眼神。女生刚洗过澡,略低头,半干的长发覆住脸颊。闷头喝一口烧酒。台风前夜的体育场看台,觉不出多少难捱的热,反而有些凉意。佐兰吃不下晚饭,买了烧酒配苏打饼干。潇柏啜半口冰凉的酸奶,手臂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她只伴着佐兰去24小时便利店,给自己买的是一杯酸奶;她没有陪佐兰一醉到天明的打算。既然冒出个吕嘉桓巴巴地从医学院跑来充作男闺蜜,她有必要杵在边上听着佐兰叨叨和南渡的旧恋情么。什么高中暗恋的学长啦,此后燕城璐城终于有所牵连云云;南渡刚刚去犹他州读研,而佐兰准备奔法国,又是异地恋的纠葛原罪。她的耳和脑不听使唤,下意识将佐兰的叙述解码转译成自我情感的投射。
虞彩沉百忙之中抽空看见最后一根稻草般的句子。他说她胡思乱想意气用事。“最可笑的是”,浓浓的嘲讽意味。就算我们做不成朋友。
柳潇柏问,什么叫做“就算我们做不成朋友”?
意思就是,不管我们是男女朋友还是陌生人。
她的确不认同“相隔一万公里的爱情是一种美好享受”,他真要坚称它是嘲讽,她也无话可说。他指责这观点是她的臆造。她想自己或许听岔了什么。
突然倦怠下来,无力辩驳是谁的口误或真实内心。“那就这样吧。”
“嗯。”
别去想究竟是佐兰热烈还是南渡冷淡,旧恋情,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随风成灰再不可复述不可记得。又哭又笑在做什么。潇柏咽不下剩余的半盒酸奶,胃中缓慢潜行的寒意。嘉桓起身去买水。佐兰转头对她甜笑,好潇柏,不许走哦要陪着我;脸一歪身子软软倚上来,醉了不可以随随便便靠在人家男生身上嘛,喝酒前就得给自己留好后路。留什么后路,别喝才是正经事,她心道,但只伸手抱了抱佐兰,汲了些微酒精燃烧的温度取暖。风扫过露台高处,蓝蓝白白斑驳的天空在头顶回旋,云朵湍急地流动;佐兰说自己沉重得飞不起来。
呼吸一窒。
“我还是明确下表述吧,这是分手,不是冷战。我很抱歉。”
国际长途忙音,柳潇柏手指战战打不了一个字。
她手指战战戴不上戒指。
吴佐兰喝光了一瓶子烧酒,差点从台阶上滚下去,吐出一定体积的酒和盐酸和苏打饼残骸的混合物;说食道灼痛时心脏相比之下就没有那么痛,嘉桓很抱歉让你看到我这么丑的样子;头一斜又倒在潇柏怀里。潇柏半抱半搀把她拖进宿舍大门,看看臂弯里的女生眼睛紧闭估计已经睡死。谢谢你啊嘉桓,能大老远过来陪她,都凌晨三点了你该怎么回去呢。没事,看起来她不会有什么大碍,我试着去主干道上打个车吧,大不了沿着中环走回去。不知当不当讲,为什么要说南渡“从来没喜欢佐兰,只是利用她的爱满足自己的虚荣”,你明知道这不可能,却要用你所谓的“分析”再伤她一次。这样也好,她就可以直接心死了,况且我也没觉得南渡有多爱她。你就这么希望看到他们老死不相往来。难道不是吗。
舍友是在斯坦福交流的曦科理工大四学长,轻描淡写地表示“换一个”,然后和国内的女友分手。梁园口气轻佻面容玩世不恭,穿大花大绿的垮裤,拉他和一群大陆学生去打排球,说爱情是什么鬼玩意儿。上个周末虞彩沉把这桩事当作笑料讲给潇柏听,言下颇不以为意。彼时他和梁园走过金门大桥又喝了碗海鲜汤,不熟练地拿刀叉切割巴伐利亚烤猪手,联想潇柏毫不矜持的吃相。他笑话她抓起卤水猪蹄就啃,说自己才不会直接上手拿食物;她反驳说虞彩沉你是个合格的吃货吗,鼓着脸略略瞪眼,样子全然说不上好看。手机屏幕闪动,有一搭没一搭发消息,她说璐城天气晴好,想起琼主中学盛夏的凤凰花。他忙着应对梁园的长篇大论情爱历程,一时来不及答复她。
柳潇柏无力去想这算不算一个语义不明的暗示。海鸥停歇于近岸岛屿,飞不过太平洋。
沉入无尽的黑暗。佐兰竟还能自己爬上上铺,顺手抓了个食品袋以防再次呕吐。潇柏怀疑佐兰有没有听见自己和嘉桓的对话。听见又如何呢,吴佐兰把多年感情都一股脑儿吐出来了再不提及;从此陌路,干干脆脆转头奔赴巴黎筑梦。柳潇柏睡不着,索性睁开眼看窗帘缝隙漏进的路灯光在天花板上明灭不定;佐兰在对面上铺,无声无息的梦魇。潇柏数了数此刻是加州正午十二点。虞彩沉说阳光特别耀眼,炙伤裸露在外的皮肤。
午安。未明。海角天涯。
台风过境,校园路网成为水网。潇柏和佐兰困在寝室里,百无聊赖地观看肆虐的气流打折法国梧桐和栾树的枝杈。她们趟水去便利店买劫后余生的泡面,佐兰整整一周吃不下多少东西。然后佐兰说,潇柏,我没有男人了,我们去吃肉吧。好,想吃德式烤猪手。原来你和彩沉也……我真的不相信爱情了。吴佐兰同学,看你吃肉吃得这么欢,应该痊愈了吧。哪里,比不上你随遇而安、云淡风轻。
是啊甚至无需故作镇定的哭泣。没有情节的梦魇去了又回,复刻米白色滤镜下的高中时代:午间彩沉靠在课桌上小憩,闭着眼枕着右臂;她走上前轻握住他垂落桌前的左手,而他自梦中抽离她的掌心。是从未发生且再不会发生的事。镜头中色彩剥脱渐黯,大学三年级的夏天。
(待续)
文/沈宛璃
上一篇文章:
谢谢您的欣赏和对版权的尊重!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