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打长茎Trendy Fragrance,潮流之香;拥有五度花香,开放时直径达五英寸,是当之无愧的巨型玫瑰。”
她打开门。门外他抱着一大捧深紫色光面纸包裹的玫瑰,粉色缎带系在花束底部。“小姐,您的Trendy Fragrance。”
她接过花束,礼貌地说声谢谢,移开一步准备关门。他感受到小屋里比屋外严冬更甚的寒意。他打了个哆嗦开口:“需要我帮忙把花插上么?”
“也好。”女生把花束还到他手上,让他进屋。她闪身进了卫生间,拿大号玻璃杯接了半杯水。他打量了下屋里的陈设,一张沙发,一张茶几,上面堆满了衣服和书;狭小的玻璃窗上绷了两根绳子,晾着丝袜和鞋垫。门边有只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拉杆箱,一只衣袖从里边伸出,无力地耷拉在地上。
他解开缎带,拿起茶几上的剪子削出花茎底端45°断面;一捧花茁壮热烈地开放在旧兮兮的玻璃杯上方。女生拿了三本像是词典的厚书垒在沙发边上,她把花和玻璃杯放上去。
一束 Trendy Fragrance 八百块人民币,与这陈旧脏污的出租房格格不入。他应该离开的,转身前却没头脑地问:“这是您的朋友送给您的?”
“不,我自己买的。”女生说。
侍应生送上两杯热茶。宽敞明亮的连锁寿司店,屋内的暖气很大,女生穿着过厚的毛衣有些局促不安。她点了猪排饭定食,对面的男生要了叉烧乌冬面。
他无来由地请她吃晚饭,她愣了一下:“啊?”
男生刚放下剪刀、理顺裹在包装纸里卷皱的花瓣,抬头仍旧是业余送花员的标准化微笑:“嗯啊,吃日料怎样?”
语气熟稔如多年老友。
想想自己平时从未有这么轻佻的举动,莫名其妙邀请一位素不相识的姑娘吃饭,而且被邀请的姑娘在错愕几秒钟后便裹起厚围巾拉上房门,和他一起小心翼翼地绕开楼道里的盆碗瓶罐煤气灶,走出公寓大门。舒展下手脚,在冬季末尾惨白的黄昏里吁一口气。确切说来那幢屋子和它的邻居也不能算是公寓,老上海的巴洛克别墅,房间分割出租挤了十几家住户;楼下的阿姨漠然抬起眼皮,毫无招呼或八卦的神情。他意识到她出门时只裹上围巾,因为在屋里仍然严严实实地穿着厚外套和雪地靴。
女生本人也是一言不发,在他身侧保持刚刚好的客气距离,拐个弯走上淮海路。法国梧桐落尽了叶子,徒劳妄想遮挡写着PRADA的、膨胀扭曲的金色建筑。
“你喜欢玫瑰?”
“没有女生不喜欢玫瑰吧。”
乏味的开场。
Trendy Fragrance是稀有的玫瑰品种,全球仅有两家玫瑰园种植。盛放时花香达到最高等级5度,比任何一款玫瑰香水都要热烈。
是吗?
长茎重瓣玫瑰挤挨挨站在玻璃杯里,并不像网店图片PS的那么娇艳欲滴;她得了重感冒,也分辨不出每一片花瓣究竟有多香。
只不过点击下单时隐约有残忍的快意。
炸猪排很酥脆。
“这家花店好像没有专职的送花员吧,广告说都是老板的朋友或邻居来客串,偶尔也会有社会名流。是真的么?”
“差不多吧,我也是学生。正好放春假,在我远房姑妈的店里打个杂设计海报什么的,今天帮忙的人手不够,我才出来送花的。”
“是在上海念大学么,怎么有春假?”
“哦,我在上海读的本科,现在在纽约读研,学的是新闻。你呢?”
“之前在江西读书,去年毕业来的上海。今天是我在上海的最后一天。”
“啊,是这样……你是要回家了?怎么想到来上海的?”
“嗯。因为我的专业是对外汉语,想着大城市外国人比较多,机会也多些。”
她说上一年年底忙着考研,然后说了一所大学的名字,正巧是他的本科母校。话题迅速转换成“考研季图书馆总占不到座”和“怎样蹭校园卡进图书馆才不会被保安赶出来”。合租的姑娘在光线昏暗的客厅里努力涂匀底妆,睡眼惺忪地挤地铁去陆家嘴去静安寺,一手高擎着油饼担心被挤爆;另一个女孩赶在早高峰前摸回了房间,把A货MiuMiu包丢在地铺上,躲在珊瑚绒睡衣里瑟瑟发抖地检查脱下的长筒袜有没有破洞。
然后就落榜了。
他试图回想他顺风顺水的人生里是否有过类似的落榜经历。毕业季时和他同样拿到纽约offer的女友却突然签约了一家知名媒体,他在自己宿舍楼下喝光一打啤酒砸掉三个酒瓶后,便不了了之地分手了。好像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她说她的理想是当老师,然而毕业学校并非师范大学,自己也没有教师证。磕磕绊绊找到一家英语培训班试教了三节课,最终没拿到上课的薪水也没签定合同。只有一年的时间,考研失败找工作无果,那就接受命运的安排,回家老实呆着。仿佛也不是波澜起伏的经历。
两个人貌合神离地交谈。匆匆吃完亲子丼的白领赶回写字楼加班;穿着校服的小情侣互喂寿司。她把猪排饭吃得一干二净,喝光味噌汤,拿小勺一下下把茶碗蒸挖到见底。他看着她的吃相目瞪口呆。也和不同的女孩子吃过饭,都是点最小份的拉面还要剩下几根的做派,导致他一向以为女生全是小鸟胃。
“以前觉得纽约一定是个好地方,现在想想也未必。”
“的确。不过你没去过纽约呀。”
“和上海应当同理吧。本科成绩最好的同学公派纽约做汉语教师,也不知她过得怎么样。”
关系亲密的学姐在巴黎教中文,时不时在朋友圈晒出香榭丽舍大街或塞纳河风光。视频聊天时看见她的住处狭小,一应物品只堆在一张小小的沙发床上;和三个留学生合租,冬天特别冷也不开电暖器,心疼一个月多烧掉的八十欧元。她任教的中学在巴黎郊区,治安特别差,每天上下班都提心吊胆,生怕被抢走汉办给的那一点可怜的津贴。
点了一壶烫好的清酒对酌,她似乎不胜酒力,浅浅抿了几口后脸颊就呈现玫瑰色。接受命运吧,她说,在地方企业里做个文员,相亲,结婚生子。父母只给她一年时间,她也没有多少折腾的能力,那就这样吧。
“交完房租,买好回去的火车票,剩下八百块钱一分不剩买了那束玫瑰。身无分文回到原点,哈哈哈哈。”人生突然脱线,找了家通宵网吧刷了个看似光鲜亮丽的嘈杂副本,最终还是得复命如同鸡肋的主线任务。
好比喻。“你还可以抱着一束玫瑰回去,不是么。”
“或许。”
隐约有什么物体在眼前浮动,可能只是他晶状体内部出现了絮状残片,毕竟伸出手捕捉不住。呵一口气结成白霜的冬天。
他看不清。
他送她回住处。一路上没有人再提起那束玫瑰;也许这十几枝花对她来说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带不走留不下的最后记忆。苍白失血的命运甚至不能安排一出戏剧化的信誓旦旦的告别。
“明天送你去火车站吧。”
“不必了,太麻烦你。以及非常感谢你请我吃最后的晚餐。”
“嗯,再见。”
“再见。”
她可以把 Trendy Fragrance 装进行李箱外侧夹层,饱满花朵露出在外。火车一路颠簸,香氛一路热烈地萎蔫。
高中时候他和生物竞赛小组去植物园学习分类课程,书包里插着一大把没解剖的三色堇和洋桔梗,花枝招展穿过大半个上海回家。下午时分地铁里空荡荡,他坐在车厢里给暗恋的女生发短信,脸上挂着滑稽而愚蠢的笑容,和那些颜色鲜艳却无精打采的花一样。
他意识到自己甚至不知道她的姓名。第二天醒来,他摸过床头的手机翻通讯记录,重新拨通了订花时她留下的电话号码。“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果然什么都不剩了呢,他想。
连故事都缺乏。留一点点所谓的“潮流之香”作收梢。
她收拾好几件衣服、书,合上行李箱,和室友说再见,带上门,出门右转700米地铁站。自动扶梯上下,进站安检,检票口,月台,车厢。窗外景物后退,再也不见。没有记得的必要,虚拟现实灰飞烟灭的命途。客厅茶几上有一束很快就会死去的玫瑰。它们即使再美也没有意义。
她回到原点。许多年过去。
纽约,巴黎,上海。每个名词带着深深的无力感,画册上平滑虚脱的字体。有人扁平地滑动在平行世界的夹缝里,千山万水错落有致。与她和他都无关,只与破空而来失去形态的五度花香有关。
眉眼呆滞的房客换了又换,NPC湮没在烟火气里不知姓名。
霞飞路老别墅里依然萦绕着 Trendy Fragrance。一只衣袖伸进面目可疑的缥缈梦境。
文/沈宛璃
2015.5.21
p.s. 标题的花名来自@野兽派花店的一款花,我也没有买过,可能描述会不大准确……
p.p.s. 最近打算整理下之前写的东西,所以先把散落在微博人人等处的旧文放上来。如果有朋友喜欢的话,龟速的我会开新篇~~ [微博等处只有熟人好友,没多少人对写文或看我写文有兴趣= =]
谢谢您的欣赏和对版权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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