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觉不快乐,只因未读苏东坡
——读林语堂《苏东坡传》有感
这一年多来,凡是涉及自我心理建设的书籍和文章,都让我着迷。我不仅购回《思想的浮冰》《这个世界会好吗》《少有人走的路》《精进:如何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这类鸿篇巨著认真阅读,就连网络上的一些“心灵鸡汤”也不放过。如此孜孜以求的背后,全因自己有一个巨大的精神迷思——人们为什么越来越不快乐?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自家书柜翻出林语堂著、张振玉译的《苏东坡传》。书购置日久,白底封面已泛出微微黄色。翻看书的“原序”,林语堂这样描述道:“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作者进而说,“苏东坡过得快乐,无所畏惧,像一阵清风度过了一生”。他何以过得快乐?这一下子引起了我继续读下去的兴趣。
纵览苏东坡的一生尤其是他的仕宦之途,按世俗的眼光看,他哪有什么快乐的资本!他尽管拥有卓越的心智和才华,文绝千古、名重九州,但却屡遭贬谪、历尽坎坷。以时间为序,他曾前后四次跌入人生低谷:第一次,是他面对王安石维新变法衍生之弊及王安石推行新法的刚愎专断时,仗义执言,连上三书,遭到罢黜,流放杭州。之后,又颠沛流离于密州、苏州、徐州等地。第二次,是他被奸佞小人所害,陷入捕风捉影的“乌台诗案”,入狱四个月又二十天,差点丢了性命。第三次,是他幽居黄州时,“廪入既绝,人口不少”,吃了上顿没下顿,不得不“于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由众人仰慕的士大夫化身为“垦辟之劳,筋力殆尽”的农夫。第四次,是在宋哲宗即位后,他及所谓“元祐党人”都以破坏先王德政之罪再遭贬谪。这一次,苏东坡被流放岭南惠州,后来更是被远谪到海南岛——彼时的中国本土之外。按他的话讲,那里“食无肉,病无医,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大率皆无尔”。特别是每逢秋季,岛上多雨,自广州、福建运送食粮的船只停航,他时常面对饥饿之虞,不得不煮苍耳为食,甚至发明出“食阳光止饿”的办法。
每每读至苏东坡身处困厄之时,都不禁怆然欲涕,深深为之鸣不平。一般的人,如像苏东坡那样屡屡遭受不公甚至迫害,大体很难保持平静,更不用说快乐了。即使不凡如王安石,在其失意的晚年,亦变得凄苦抑郁,对人非常怀恨,常常“喃喃自语,有如狂人”。但苏东坡不这样,他任由风浪滔天,终生不改进取、正直、悲悯、乐观、旷达的本性,随意挥洒,进退自如,硬是把常人眼中的苦活成了诗。
支撑苏东坡快乐的,首推其富足的内心。他以超凡的洞察力、感悟力和想象力,总是能从寻常万物中发现别人见不到的美。当年,他幽居黄州,寄居临皋亭。这本是一座普通驿亭,但在苏东坡眼里,却成了“风涛烟雨,晓夕百变”的绝妙之地。每每酒醉饭饱,他喜欢倚于几上,看“白云左绕,青江右回,重门洞开,林峦岔入”,过着“若有思而无所思”的神仙日子。
这种内心的富足,源于对生活本质的深刻洞察。苏东坡曾写过一篇论“乐与苦”的短文:“乐事可慕,苦事可畏,皆是未至时心尔。及苦乐既至,以身履之,求畏慕者初不可得,况既过之后复有何物?”其大意是说,所谓“乐”与“苦”,不过人们事先的臆测罢了,等到事发皆不过尔尔,并终将消匿无痕。为此,他一直崇尚“俭素”之道,奉行“安寝无念,神气自复”的养生之术,过着“任性逍遥,随缘放旷”的快意人生。
苏东坡生活上的“俭素”投射到他的仕途上,便是不计利害谋算,始终保有一颗“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崇尚“猿吟鹤唳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的率真。纵使卷入政治漩涡之中,他依然“光风霁月,高高超越于苟苟营营的政治勾当之上”。
大道至简,但非无为。苏东坡淡泊名利,却醉心于自己热爱的事业,干得轰轰烈烈。他的文学造诣自不消说了,作为北宋中期文坛领袖,其文纵横恣肆、清新豪健,开创豪放一派,留下《赤壁赋》《题西林壁》《饮湖上初晴后雨》《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等千古名篇,在我国璀璨文学史上独领风骚。他还善书画,尤擅墨竹、怪石、枯木等,强调“合于天造,展于人意”,追求内在精神与外在形体的和谐统一,成为文人画派的掌门人。鲜为人知的是,苏东坡同时是一名充满奇思妙想的工程师,他主政徐州、杭州、惠州时,修筑防洪长堤,疏浚运河盐道,建设西湖苏堤,并撰写了《熙宁防河录》《禹之所以通水之法》《钱塘六井记》等水利著述。这些真正有价值的成就,给人以满满的意义感和崇高感,充沛的快乐由此而生并接续不断。
苏东坡的快乐,离不开民胞物与的精神。他虽屡遭人陷害,却并不怀恨于心,显示出非凡胸襟和气度。最为典型的例证,是他与“拗相公”王安石政见相左,遭其罢黜,可他在从黄州谪迁汝州的路上,仍专程去看望了已垂垂老矣的王安石。历经岁月淘洗,他“愤怒与苛酷的火气全无,只剩下安详平和与顺时知命的心境”,按他写给其弟子由的话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在大爱的引渡下,苏东坡实现了与自我、与他人、与世界的全面和解,进入“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人生至境。
从更深层面来讲,苏东坡的快乐得益于儒释道的共同滋养。林语堂认为,儒家正视人生,佛教否定人生,道家简化人生。三者各有长短,苏东坡杂糅萃取,既怀有“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儒家豪迈,又抱持“驻景恨无千岁药,赠行惟有小乘禅”的佛家敬畏,还具备“阴晴朝暮几回新,已向虚空付此身”的道家空明,形成自己混合的人生观。有此指引,凡事皆能自洽,外界再难侵扰,快乐自可亘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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