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常听奶奶说“在罗仲的辰光如何如何”,“罗仲”的发音在我们这像“庐荣”,刚学习语言的时候听见这两个字总觉得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然而她又是那样神秘,因为我从来没去过。
在网上搜“罗仲”这个地名,都是关于骑行和自驾游的,和其他安宁的地名放在一起,形成了一条诗意的路线。我的想象是对的吧,那应该是一个美丽的山中小村。
奶奶有过两次婚姻,和爷爷结成夫妻之前就是生活在罗仲,在那儿生下了姑妈和大伯,后来姑妈跟着奶奶离开那,已经九岁了。这次和姑妈去罗仲,听她点着那几个地方说小时候的事情,真感觉世事沧桑,人世难料,转头再看这座村庄,于绝美之中,又添了庄重。
姑妈原应姓叶。叶氏在此地是个大家族,刚开始一起聚居在罗仲,后来才慢慢搬迁散布在附近的大里坂、九亩田等村落,但相隔距离并不远。
姑妈的阿太,也就是姑妈生父的奶奶,是从宁波奉化娶来的,姓毛,和蒋介石前妻毛福梅是族亲。这位女阿太非常能干,刚嫁过来的时候族人分山,她就选了自家后面的这座。不能想象当时光景怎样,现在望去,满山的毛竹郁郁葱葱,一片兴旺。阿太还在房前屋后种了许多果树,姑妈小时候就在那些高大的果树下玩。葡萄架的藤蔓都有手臂这么粗,说到这,姑妈还用手圈起来给我看。另有一株栀子,小孩子可以在里面玩捉迷藏,所以姑妈用“巨大”来形容,我也觉得实在贴切,我还没有见过这样大的栀子。凡此种种物事,都可以想见当年这个家族的繁荣。
女阿太为人谦和。在当时,创下这样一份家业的地主婆多是暴戾,然而她总不跟人争吵,见人笑脸相迎,温语款款。那些大果树结的果子硕硕累累,她叫人摘下来分给村里的孩子吃,不肯独占好东西。后来“三反”“五反”中,她的晚辈都戴上“帽子”,不得安生,她能安稳度过,也是做人积下的福德。
总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儿吧,就像当时毛福梅痛哭之后还要答应和蒋介石离婚,让丈夫实现政治理想的果敢一样,这位阿太的眼界也是长远,她把她的儿子们都送出去,到杭州上学。姑妈的爷爷学成回来之后就在安吉递铺教书,后来阿太在村边建了一所学校,让村里孩子也能上学,儿子就辗转回来当了这所学校的校长。
再后来,她的孙子,姑妈的父亲也去杭州上学,和蒋经国同班——那时候蒋经国就有小宝车接送了。毕业回来,在村里教书,在此期间与我奶奶结为婚姻,生下两个孩子。
如果不是后来的“反右”,这个大家族也许就这样在此地耕读传家了,姑妈也会一直过着她的大小姐生活,一切都与现在不一样。可是“反右”一开始姑妈的父亲就被抓走了,又因为是地主家庭,搜刮惩处的更加厉害,家境一落千丈。
姑妈好像也是一夜之间长大,变成了灰姑娘。八岁的她带着两岁的伯父,每天晚上在奶奶给的舀米容器里按定量淘米煮粥。这样过了一段艰苦的日子以后,奶奶被小舅公带到了石门,在那里工作落脚之后竟没有回来看他们。
姑妈和伯父就跟着他们的娘娘(奶奶)过日子,娘娘念佛,慈眉善目,也晓得两个孩子可怜,有好吃的总要留下来省给他们。出门念佛把姑妈带上,好让她在那儿吃一碗豆腐脑——那时候豆腐凭票供应,很难吃到。去拜访亲戚也要带上她,好让她能吃点零嘴。
原先在家里因为掉了一把剪刀,或者吃了两根番薯干被奶奶狠打,娘娘都要轻声在后面劝媳妇:“孩子够可怜了,孩子够可怜了。”饶是这样,一顿下来,姑妈的腿上已布满一条条竹藤抽出来的血印子,娘娘就抱着她哭。想起娘娘,姑妈总要感慨:我娘娘这个人真好,现在看见一个老人穿件黑裙子,我都要以为那就是我娘娘。
奶奶到了石门,几经介绍又和我爷爷结了婚,回来带走了姑妈。虽然两个孩子娘娘都不舍得,但当时的经济条件又实在养不起,跟着亲妈总不会委屈,只好留下伯父传宗接代,让姑妈跟出去了。
哪知奶奶把她带出来是要送掉,连人家都说好了,在四角凉亭附近。那天小舅公把她带过来,那份人家正巧没人在,门户紧闭,于是又只得走了许多路到黄湖的小姨婆那。舅公走了,也没人说接她回瓶窑奶奶家。一个孩子被拖来转去,最后扔在这个角落竟无人问起。八岁的姑妈在隔了几天的一个下午开脚走回罗仲,走了整整一个下午,娘娘一见到她,就抱着她大哭:孩子罪过,孩子罪过。
后来奶奶怀了孩子,才又把姑妈接出去。
想起这些经历,姑妈心里难受,一直说“那辰光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头”。有些苦是时代给的,那时候的人都逃不了,只是其中由奶奶给的,一个母亲赐给女儿的苦,肯定要叫人耿耿于怀。姑妈说奶奶的脾气娘家人都知道,嫁过来时就说过“告罪”。
天底下有多少慈爱的母亲,却有这样一个分给姑妈,回想小时候奶奶对我和堂弟的区别,只能猜测她不喜欢女孩儿吧。人世间,很多东西都是命运,母女的缘分也要上帝安排,分给你这一个,也就是这一个了。
那天晚上住在姑妈小时候长大的祖屋边上,是姑妈族亲的房子,屋前一条哗哗的大溪流,屋后就是阿太管理过的毛竹山。木楼梯,木楼板,一人走动整个屋子都有咯吱咯吱的声响。
时间已近午夜,夜阑人寂,村庄都入睡了,唯听到窗子后面有山泉淙淙流淌,发出亘古不变的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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