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有泪如倾
半空中焰火的银星如流莺般四下飞舞,“玉笋班”三个红字闪烁许久,才慢慢淡去。
台上依然没有亮灯,只有一线歌声在黑暗中悠悠响起:“故园千里外,关山更几重,浩荡湖上月,烟雨正相逢……”歌声清远而又婉转,余音也拉得长长的,一叹三折。
歌声的余韵中,一团黄色的光从水榭上冉冉升起。那是一盏巨大的孔明灯,一点光飘飘荡荡,扶摇直上,依稀照出了台上的人影。
有孩子稚嫩的童声唱起曲来,就是一般的俚俗小调。岳朗还没怎么样,身边的曲倬先吸了一口气,潘奴低声道:“这是咱凤翔府的歌谣呀!”
孔明灯一盏接着一盏升起,橘黄色的光划开暗夜的深蓝,给人以极为温暖的感觉。
更多孩子的歌声也加进来,一片天真烂漫的童音,你方唱罢,我又登场,五音杂沓却又丝毫不乱,反而别有一番动人心魄的韵味。
人群中不时响起低低的惊叹声,大概是听到了自己熟悉的乡音。
岳朗也听到他难忘的调子,女孩的嗓音娇痴无那:“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一时想起惨死的妹妹清清和小璇,不禁鼻中一阵酸楚。
水榭上忽然响起一声低哑悠长的号角,仿佛大地都裂开了,一条长河从远到近奔腾而来,穿透了一切阻碍。
此时那第一盏孔明灯已经升到极高处,在空中停滞一下,“砰”的一声爆了开来,烧成了一朵血红色的花。
人群传出一声惊呼。
岳朗转身问曲先生:“这个机关,是不是你帮他们设的?”却见曲先生持着酒杯,痴痴地望着高处,眼中全是悲伤。
岳朗回头看时,那灯笼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正急速朝下落,一团灰烬中隐隐现出一个焰火的大字:朔!
灯笼落地,水榭左边的亭子也亮起一盏灯,照亮里面站着的一群人,脸上勾画着黑色和红色的脸谱,面相威武且悲壮,都仰头看着半空中余下的孔明灯,眉眼里透着焚身赴死的壮烈。
他们中一人以晋音唱道:“家山呀……”
又是砰的一声,另一盏孔明灯也着了,这次现出一个“宣”字。
“是朔州和宣州?”岳朗低喊道,他摇着曲先生的胳膊,想问出个答案,曲先生却如同全身冻住了,只是仰头不发一言。
潘奴开始小声抽泣,用手背抹着眼泪。
小亭中另一人以秦音唱道:“回首呀……”
又是砰的一声,带着“新”字的灯也坠毁了。
小亭中人胸口起伏,声声血泪,有人做陇音,有人做燕音,还有好多岳朗根本分辨不出来是哪里的口音,一字一顿仰天喊出来:“家山呀——回首——三千里,目断呀——天南——无雁飞。”
空中的孔明灯连声爆开,“渭”,“冀”二字又急堕而下。
“家山呀……”水榭中间蓦然响起了这句悠长的歌声,一下压过了所有人,发声清越,殆非常音。
这一定是孟九畹了,果然唱到长长的尾音嗓子已经嘶哑,更显得悲歌慷慨,无限苍凉。
应着歌声,倒数第二盏灯也着了火,大大的“幽“字伴随着人群的抽泣声轰然落下。
只剩一盏孔明灯孤零零挂在空中,曲倬破例开了口:“这是莫州,幽鄢八郡尚存的最后一座郡城。”声音里也带着眼泪。
暗夜中,千万人一起仰着头,在这歌舞升平的南方冬天里,怀念他们沦落于战火的遥远国土与家园。
一阵铿锵有力的琴声突然响起,将众人从怀乡梦中惊醒。只见右边的小亭亮如白昼,照着一个青衣少年坐在琴台前,轻袍缓带,眸光清澈如水。
倔强,沉默,一如这负痛的山河。
他双手连挥,清冽激昂的琴声不断发自指尖,在山水楼台间流转徘徊,整个夜空都被激发出一种壮怀激烈来。
“铁哥哥!”岳朗想喊,却被周围沉重的氛围所感,到了嘴边又把这三个字咽了下去。
孟九畹一身玄衣几乎融入台上的黑暗,略带沙哑的歌声仿佛开启了时光的大门,把浸满血泪一幕一幕又重新带回眼前:“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
有那么一刹那,水榭消失了,舞台消失了,琴歌的人也消失了,人们仿佛忽然置身于北方广袤的原野,脚下是鲜血凝结的大地,背后是历经战火的雄关。百姓悲泣怒号,寒风刀锋般凛冽,一切都是冰冷的,唯有血管中灼热的鲜血在沸腾!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琴声带着一股纵横悲慨之气,触动了每一个人的心弦。
原来这股悲慨一直隐藏在大家的血脉里,虽沧海桑田却仍不绝如缕。山河破碎的卫国,在落日楼头,断鸿声里,又有多少人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血泪相和而流。
壮士悲歌如杜鹃啼血,带起阵阵哭泣之声:“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人群早听得如痴如醉,全然沉迷于这琴歌之中,不能自拔。
连岳朗都潸然泪下,沾湿了襟袖而浑然不觉。
曲近终时,铁珩一轮十指急拨,琴音高挑如刀枪齐鸣,孟九畹和着琴声,嗓子早已嘶哑得不成腔调,但唯其如此却更加情真意切:“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他右手成拳,压在心口,喊出了最后一句,仿佛硬生生从胸腔里拽出来的,“有泪如倾……”
琴弦声息,所有声音都在此时停止。
只有那象征莫州的孔明灯还孤零零地亮着。
寂静,没有掌声更没有喝彩,有的只是扬起来的,一张又一张泪脸。
良久,才有人嘶声大吼:“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一个声音,几个声音,千万个声音跟着附和,越来越大,逐渐激荡成一片山呼海啸:“……有泪如倾!”
这黑夜中成千上万人的嘶吼声,彻底震撼了岳朗,久久地,久久地刻在他的记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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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榜大赛才罢,孟九畹的一曲悲歌,早已唱彻了扬州半个城,大街小巷都在刻意模仿那唱破了音的调子。
今夜的白云边,比往日更加人头攒动。云顶里也聚集了好多人,一个个都喜形于色。
“青玉坊这次算是彻底服了我们了!”
“九爷说过,他们弄得越豪奢富贵,越能衬出我们风骨不凡。”
“其实那些人哪知道,咱在琴歌之外下了多大功夫。就说那座亭子吧,为了能传音,空水瓮从琴台底下一直埋到了护栏前,井梁和飞檐上又装那么多铜角,要不然岂能一拨琴弦就声震四方?”
“还有呐!你知道那几盏孔明灯能爆在裉节儿上得有多难……”
众口啾啾,说个没完。
“好啦,好啦!”孟九畹半躺在罗汉榻上,一条浸透药味的热布巾,正敷在喉部。他的嗓音仍旧嘶哑不堪,“这一个月大伙儿都辛苦了,总算是没白费这番功夫。我也乏了,先都散了吧。”
众人鱼贯而出,铁珩故意留在了后面没走。
“阿珩,你来。”他冲着铁珩招招手。
铁珩依言坐到他身边,他已经换下了那一身淡如水色的青色衣裳,穿回了自己的粗布直裰。
孟九畹闲闲地说道:“昨夜一役,虽不能说叫扬州城家喻户晓,却也相差无几。教坊的大小班子,从今只会对你趋之若鹜,以后都不必再为生计所忧。”他淡然一笑,拉住铁珩的手,“你可欢喜?”
他一双手冰凉彻骨,两颊却透着潮红。
“九哥,在你身边这一个月虽短,却比过去两年加一起学得都多。可是我……”铁珩忽然不知如何开口,低头捧过一个木盒,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青色深衣,上面放着那顶羊脂玉冠。
孟九畹眸光一转,染上一点讥诮之意:“这么看不上我送的东西?”
“怎么会!”铁珩急切地说,“九哥对我各种指点照拂,我又不是块木头,岂有不明白的!只是……”他顿了顿,“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
孟九畹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起来。铁珩发现他总在笑,心里难过的时候也不例外:“不知阿珩又想去往何处?”
“九哥昨夜唱过,‘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我想,”铁珩抬起头,眼神变得好遥远,“我从北地来,还是要回那里去。”
孟九畹一下都明白了,望着铁珩的目光便有些百感交集:“你的北地已是一片腥膻,你一个人,又做得了什么?”
铁珩对上他的眼睛,声音虽轻,却是坚定无比:“是什么也做不了,可我却不能什么都不去做。”
孟九畹定定的看了他半天,喟然叹道:“是不是早就拿定主意了?”
铁珩摇头:“我本来也不知,只道不喜欢扬州这个地方。”
“扬州繁华如锦,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不适合你,也不适合你弟弟。”
“可是,可是,”铁珩把住孟九畹的双臂,“我又舍不得。”
孟九畹凄然一笑:“舍不得什么?”
铁珩双手收紧:“舍不得九哥。”
孟九畹也回握住他的手臂,眸光是前所未有的深情:“我每天都在想如何把你留下,给你和你弟弟找个住处,叫你能安心读书,安心陪着小朗长大。如果将来能考取个功名,也算有个进身之阶。”他的笑容镜花水月般轻轻一碰就要碎了,“可我更知道,你志不在此。”
铁珩胸中滚过一阵热潮:“九哥!”
二人执手相看,半晌无言。
孟九畹身体向后一倾,再次转成了笑容,把装着衣服的木盒推回去:“我送出手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留着做个念心吧,看见它能想起我们相知的日子。”
铁珩不觉有点哽咽:“好!”
孟九畹站起身,去柜子里取出一个匣子,打开一片金光灿烂,里面都是黄澄澄的马蹄金:“去北地也要吃饭穿衣,这些你带上吧,至少不用担心生计。”他见铁珩要推辞,敛了笑说道,“你我以心相交,不在这些身外之物上。再说,乐榜一胜,白云边岂止日进万金?白爷给玉笋班的花红里也有你的一份。”
铁珩不再推辞,挑了一根约五两重的小金铤,便再不肯了。
二人正相持不下,忽听外面脚步连响,人进来得太快,门口的青玉灯被他带熄了好几盏:“九爷,曲先生病得不成了!”
他们急冲冲坐马车赶到丰乐坊的小院,屋外已经围了一圈人,屋里传出潘奴的哭声。
一进屋,请来的张大夫就冲他们摇了摇头。曲倬已经到了回光返照之时,气息仅属,眼睛一片浑浊的黄色。
孟九畹几步抢上前去,屈膝跪在床边:“是小九累了先生!乐榜一赛,千头万绪,先生帮着布置水榭,筹划焰火灯笼,出尽奇技,煞费苦心,才不得将养病体呀!”
“九爷,倬早已病入膏肓,岂是乐榜所害?”曲倬声音微弱,却面带微笑,“我一生喜欢游荡猎奇,积攒了一箱书稿,都是纸上的功夫,从来没机会一试。我还要多谢九爷在临去之前给我个机会叫我施展所能,不至抱憾终生。”
他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枯瘦的手来:“铁小哥……”
铁珩忙握住他手:“先生,我在。”
曲倬转过头:“不是小哥施以援手,我两月之前就死了,这多出来整理书稿的时间,都是你给我的,老朽不知如何答谢。”他指了指床头的一个木匣,叫潘奴拿过来,“这里面的书稿,我叫小朗多抄了一份,赠与小哥,聊表寸心。”
潘奴伏在师父的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曲倬一手摸着他的头,一手摸着花猫小狸,叹息道:“痴儿,痴儿……”
是夜曲倬死于瘦西湖畔丰乐坊的小院里,弥留之际反复呢喃:“故交今不见,流恨满川光。”终于还是没能再看一眼故乡。
扬州下了一场湿乎乎的薄雪,笼罩着冰冷的湖山亭台。
不出几月这座淮左名都就会雪化冰销,蔚然春至,只是有些离别与消逝,再也不会跟春天一起回来了。
TBC
附:张孝祥 六州歌头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主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骘,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羽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ps: 我觉得曲先生的书,以后出版可以叫曲苑杂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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