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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小说评介|《谪仙记》:天上谪仙人,红尘无根客

白先勇小说评介|《谪仙记》:天上谪仙人,红尘无根客

作者: 王栩的文字 | 来源:发表于2021-04-19 22:46 被阅读0次

文/王栩

(作品:《谪仙记》,白先勇 著,收录于《纽约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1月)

或许,唯有陈寅还能与李彤说上几番较为亲密的体己话。这倒不是陈寅可爱——那是李彤对黄慧芬的打趣——而是同陈寅在一起,让李彤觉得有趣又轻松。这就不像周大庆,诚实却不大会应付女孩,再加上不会玩牌赌钱,无法营造一个轻松、有趣的氛围让李彤沉浸其中,故而,周大庆与李彤的约会最终无疾而终。

李彤经常掉换男伴,可有一个叫邓茂昌的中年男人却留在了陈寅的记忆里。这是个跑马专家,十押九中,李彤却不耐烦听他的建议。邓茂昌建议李彤买马赶热门,李彤却偏偏走冷门。李彤的任性令邓茂昌尴尬,自此与李彤也就没有了下文。

其实,原来的李彤不是这样子的。在黄慧芬对陈寅的描述里,李彤是那一类生活优渥,难免心高气傲,又内心倔强,绝不肯俯低屈就的人。尽管如此,在威士礼女子大学读书时,李彤和另外三个好友各有千秋,又以李彤风头最健,“着实惹目”。这期间,不止李彤,连黄慧芬她们都在校园名人光环的笼罩下,过着优游、舒心的日子。黄慧芬和陈寅结了婚这些年经常有意无意地提醒自己的先生,“她在学校里晚上下餐厅时,一径是穿着晚礼服的”。这番提醒与紧随其后对李彤家世背景的简要介绍可将其看做小说开场的引子,引出了《谪仙记》从尊贵到没落的行文线索,也由此渐次铺展开从热烈到悲凉的叙事况味。

《谪仙记》里所述及的四个中国女性都有着良好的教育背景和显赫的家世。她们都是上海贵族中学中西女中的同班同学。“一九四六年她们一同出国的那天,不约而同地都穿上了一袭红旗袍”。这“宛如一片红霞”的艳丽,让小说开场即跃动着显而易见的欢欣。欢欣中,作者借人物谐趣的玩笑,寓指了“二次大战后中美英俄同被列为‘四强’”的那一份与时代相符的自豪。在李彤的提议下,四个同班好友就在机场于谑笑中组建了四强俱乐部,李彤自称是“中国”。这份自豪的寓意不免平白,带有较为明显的匠气,与作者晚些时候的作品里臻于化境的象征手法的运用不可相提并论,然而却从文学反映生活的角度映射出一个时代的真实心境。

欢欣是短暂的。当四个同班好友“没有心情再去出风头,只好用功读书起来”之际,那时,“每个人的家里都遭到战乱的打击”。也就是从这时开始,黄慧芬她们“一致都觉得李彤却变得不讨人喜欢了”。国内战事爆发后,李彤的父母避走台湾,不料中途遇上海难,双双罹难,“家当也全淹没了”。噩耗传来,李彤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不吃不喝,出院后以沉默示人。往昔风头最健的李彤,遭此剧变,其内心滋生、交织的茫然、失落、苦闷、徬徨无一不在煎熬着这个女人的思绪。这时的李彤,所面对的苍白人间,不仅仅只是走出噩耗的阴影那么简单,还要直面无所凭依、无根无靠的仿若飘萍般的生存状态。她就如同谪居人间的公主,再也回不去无忧、欢乐的故日。那个故日随着父母的亡故在李彤的记忆里逐渐遥远而模糊,惨淡的化作丝丝缕缕的碎片,最终让位于李彤在沉默中对自己今后的打量。这就令“李彤出院后沉默了好一阵子”中的“沉默”突显出以下几重意思:1.父母罹难,家当尽毁。失去了经济来源的李彤在沉默中忧心。从此,真正的无忧与欢乐将从这个女人的生活里彻底退却,经济难支的窘迫也就成为真实的峻岭隔断了李彤和过去那个自己的联结。2.遭逢大难的李彤,就此从最有风头的高处跌落尘埃,沉默也就代表了面对失落的茫然。这种心境的落差用“沉默”一词蕴含了难以尽述的万语千言。3.父母于赴台途中罹难,这就传递出在邦国两分的现实面前,李彤成了一个弃置于国族之外的“孤儿”。因了对昔日“中国”的认识,留学美国的李彤也就与遥远故土上新生的政权有着隔膜和陌生。父母双亡,台湾对李彤而言,也失去了可资回返的依托之地这一意义。因此,李彤在沉默中就此滋生了漂泊无依的苦闷和对未来的徬徨。

徬徨中的李彤,“直到毕业时,她才恢复了往日的谈笑”。这时的她与从前相比,就好似脱胎换骨般的拥有了新生,却也拥有了一个同往日不一样的面貌。

陈寅初识李彤,便对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在陈寅看来,李彤“着实美得惊人”,像太阳的光芒般刺目、扎眼。陈寅的婚礼上,李彤的艳光专横地盖过了新娘黄慧芬的美丽。“专横”展露出一个走出沉默,自此放任、佻达的女人率性而为的一面。这里,作者设计了一个有意为之的物喻。一枚碎钻镶成的蜘蛛发饰在文中多次出现,托起了作者以物喻人的象征指向。这只张牙舞爪的蜘蛛,用它那横行的四对足紧紧蟠在李彤的鬓发上,成为丑陋的附着物啃啮着一份惊人的美。这副藉由文字描绘出的画面令人不适,却更增添了李彤别样的魅力,也让其悲剧似的人生初显末路苍凉的端倪。只是,这时的李彤多少还保持了昔日的一抹典雅的风范,那枚蜘蛛发饰被其平插在耳际,依稀显现了李彤对过去那个爱出风头,然而内心沉稳的自己的怀忆。

对小节的修饰和在意不久就从李彤身上消失不见。在与周大庆的约会中,透过陈寅的视线,李彤那天相当潇洒。“可是她那枚大蜘蛛不知怎地却爬到了她的肩膀的发尾上来,甩荡甩荡的,好像吊在蛛丝上一般,十分刺目”。刺目的蜘蛛发散出一股先声夺人的气势,随着李彤发尾的甩荡,将散漫、浮浪裹挟了陈寅眼前这个美丽女人的身心。

蜘蛛的裹挟,让李彤于“恰恰”狂乱的旋律里,忘形地舞动着自己。她踩烂了滚落到地上的蝴蝶兰,那是诚实、人品端正的周大庆送予她的。李彤将蝴蝶兰踩在脚下,寓意了将诚实拒之门外的她,与高贵、典雅的那个自己的诀别。这是痛苦的诀别,在衔住自己的发尾横飞起来的大蜘蛛的主导下,遭受生活钳制的李彤不再是过去的“五月皇后”,而是一条被魔笛牵引的眼镜蛇,不由己的舞出浮华人世的悲凉。

揭开覆在人世之上的浮华,真实的生活不免有着令人厌憎的面目。它就如蜘蛛般的丑陋、挠心却又无法摆脱它的抓附。这足以让人世的芸芸众生背负辛酸的活着,活在汗水和泪水混合的哀痛里。好似李彤,一曲舞罢,在“一绺头发覆到脸上来了”的遮挡下,没人能够明晰她的脸上是否挂满了真正的“汗珠”,倒是作者的哀声在此番寓意里实现了指向性的借喻。

酒精的燃烧,宣泄了李彤内心的哀痛。哀痛让李彤眼里射出的光芒烧得发黑。带着无神的疲惫,伴着心死由他的空落,李彤任性的灌醉了自己。

小说里,任性是黄慧芬对李彤的评价。在“女人看女人到底不太准确”的论说下,黄慧芬对李彤的评价恐怕有着几分内心的不服。不过,抛开小说的人物设定,品读作者那些深具悲悯的文字,或许还可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任性”是李彤有意为之的昭示,是她保持自己残存的、唯一自我的外显。这种可怜的昭示在李彤向生活妥协的过程中活出了一个充满矛盾的内心境况。她无法完全割断那个有着贵族气质的自己,那个自己有一个显赫的过去,同时,又要放下身段同生活建立合流、共生的依存关系。因此,在“任性”的牵扯下,难以与生活调谐的李彤一步步滑向了悲剧的深渊。

这场角力以李彤在生活层面的溃败宣告了“生活”的全面胜利。陈寅第三次看见李彤发上的那枚大蜘蛛是在自己同妻子大宴宾客的聚会上。那天,李彤玩了几把牌,于休息间歇,在纱廊里“一张乘凉的藤摇椅上睡着了”。陈寅看见,李彤“半仰着面”,“头跌到右肩上”,“几根手指软疲地悬着”,“绛红长裙拖跌在地上”,“头发留长了许多”,这些文字里有着深深的哀怜,哀怜一个女人疲惫的身心。大蜘蛛就是这时生猛地映入陈寅的眼帘,它伏在李彤的腮上完成了宾主的易位。如今,它已彻底掌控了这个女人。在生活的魔力下,胜利属于令人厌憎的“生活”本身,对李彤而言,伴随溃败而来的,则是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

李彤的绝望在其将母亲送给自己当陪嫁的钻戒转送给黄慧芬的女儿时就已经表露出这个女人对待过去的漠然。钻戒象征了李彤记忆里的过去,那里藏着一份母亲的慈爱。李彤将钻戒称做“石头”,随意的玩笑里透着冷冷的不屑。送出了它,表明此时的李彤对过去已没有任何值得回望的念想。这不是心如止水的忘却,而是心似枯槁的幻灭。

幻灭让李彤对生命的轻弃有了深深的归属。这份归属在李彤自杀前的欧洲之行凝聚成笼罩在她心头的沉重和看轻。沉重是漂泊无靠的生存状态在个人内心里苦闷的反映,看轻是对这种生存状态无力改变而生发出的“何处是吾乡”的悲叹,它们共同催生了李彤轻弃生命的决绝。这场决绝的自弃让一个无根的灵魂永远葬在了异国幽暗的水底,也使得这个女人于作者所营造出来的象征图景里化作一朵浮萍永远无所凭依的随波漂流。

在“无根的漂泊”这一寓意背景下,李彤自杀前寄给曾经的三个同班好友的照片,奏响了一个无字的哀音。照片上,做着招挥姿势的李彤用外显的佻达和倔强,留下了自己的任性与孤傲。这个四强俱乐部里的“中国”,在照片里,被背后的斜塔压着,孱弱地昭显了受到英美苏抛却的“中国”,如同一个失怙的“孤儿”,其自身命运经由李彤的死给作者匠气浓郁的设定划上了一个预言式的句号。

李彤自杀的消息让好友们震惊不已。她们借着炽旺的牌战掩饰每个人内心那难以自抑的悲伤,可悲伤到底还是淹没了她们。她们在牌风大变的牌局中失态,高声叫喊,狂乱地下注。这场宣泄让牌局里的每个人都暂时忘却了痛苦,忘却了她们原本就不属于这里却又进退失据的尴尬处境。

(全文完。作于2021年4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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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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