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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一度的中秋节渐渐临近,炎热的天气也悄悄凉爽起来。
那天,艳阳高照,风轻云淡,大气澄明,抬头就能清晰地看到遥远的黛色山岭,如果视力更好的话,还可以看见上面丝线似的蜿蜒盘旋的路径。
他和十几个几十年前的老同学去山中游玩。一路上栾树金黄色的花朵盛开在翠绿的树冠上面,由绿转红的蒴果一束束穿插在花朵之间,随风摇曳,仿佛翩翩起舞的蝴蝶,飘然坠落,满地金黄;鲜红、柔紫和洁白的紫薇花,从夏天一直开到现在,一树又一树簇拥的繁花,似锦如绣,丝毫不减盛夏时的妖娆;道路两边的草丛里,随处可见狗尾巴花那微微弯曲的椭圆形花序,葱绿的边缘闪着毛绒绒的银白,有如光晕,和河边湿地上芦苇满头银白的花簇交相辉映。大群候鸟已经南迁,能看见的留鸟只剩下麻雀、白鹡鸰和白头鹎,夏日拥挤和喧闹的天空显得有些伤感、落寞和寂寥。但与新鲜俏丽、热烈奔放、还有几分轻狂的春季相比,秋季的浓艳显得含蓄稳重,端庄大方。
峰回路转,他们驶入深山老林,在山路的尽头弃车步行。曲径通幽,他们并没有看见“花木深”的禅房,山脊挽着山脊,山坡连着山坡,一座座危峰耸立,一道道峡谷幽深,一条条溪流潺湲。放眼望去,视野里全是杳无人烟、莽莽榛榛的荒山野岭,怪石嶙峋,乱峰嵯峨,满眼的青春碧绿正在苍老,在它衰亡之前,仿佛用尽全力,焕发出斑斓亮丽的火红和金黄。
又是一个深谷入口,茂密的树林和纷乱的灌木凌空覆盖着一条小河,小河畔葳蕤草丛上,盛开一大片时密时疏、沿着地势起伏的胭红明媚的花群。
一个同学大声叫道:“看!彼岸花开了。”
大家不约而同向那里翘首眺望,只见山脚河岸铺满了大片大片的花朵,犹如遍地野火,红光映射,光彩夺目。
对他来说,这是一个非常熟悉却从未谋面的“朋友”。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油然而生,他决定到那里去,仔细看看彼岸花朵的模样。
“你一个人不能去,那是只在阴间开的鬼花。”一个女同学劝他。
“好多人说这里一到夜晚到处都是一闪一闪的青磷鬼火,飘来飘去,好害怕呀。”另一个男同学吓唬他说。
他迟疑了一下,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急切地呼唤,促使他义无反顾般地向河岸山边走去。
从蓝天高旷、青山广袤的宏阔之中走进这绿荫低压、周遭逼仄的角落,长年累月积压的朽木腐叶散发着浓郁的霉腥怪味,悲氛环绕,阴气逼人,一种难以形容的压抑和沉闷扑面而来,仿佛每一个物体、甚至连它们的影子都怀着恶意,俨然是对清秋的叛逆。
他近距离凝视着一朵鲜花,仿佛一颗倒悬的心脏被利刃分割切开,炸裂膨胀,线状萼片傲然翘起,反卷的花瓣仿佛带血的柔片,有如这颗燃烧的心脏痛苦纠缠撕扯的情思。如若它们能在璀璨的阳光下绽放,想必如晴霞似的花海,灵动鲜亮,流光溢彩,绮丽异常,艳压群芳,他禁不住肃然起敬。
他的眼前和背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背后,秋天明媚的阳光洒落在连绵不绝的山上,葱翠秀丽的荒野柔和又亲切;眼前,杂草随心所欲、藤蔓恣意放纵,朦胧晦冥,阴沉死寂,听不见一声鸟啼虫鸣,岩石噤若寒蝉,流水悄无声息。火焰一般的彼岸花,犹如脆弱生命的英勇壮举,不断冲击着他的神觉神经,让这瘴气弥漫、潮湿霉污之地,绽放出生命灿烂的光辉。
一段系心萦怀的往事再现心头。
那时他还很年轻,别人都说他英俊潇洒,才气横溢,前途无量。这次出差到D城,就是考察一个大项目,准备引进到他们那里。
在软座的车厢里,他看见了她。 自然的,她很漂亮,如果她不漂亮,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就不会引起他特别的注意。但是,真正令他心动入迷得不能自拔的,不仅仅是她漂亮的脸蛋,还有她的一双眼睛。都说“眼睛会说话”,那是因为“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它能表达出或藏不住内心的情感和思绪。不然的话,如何会有“眉目传情”、“暗送秋波”、“星眼微饧”的浪漫?比如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比如母亲端详怀里的婴儿;比如热恋中的情侣;比如行色匆匆的路人;那眼神是完全不一样的,而且谁都能看穿它所包含着什么意义。也许眼神比语言更加微妙,它的闪烁,它的朦胧,它的躲避,它的疑惑,它的平静,无不拥有让人浮想联翩的魅力。
他和她的座位是一排,隔着车厢中间的过道和她的一个同伴。
她和同伴一直在说话,因为车厢内很安静,所以她俩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几句零零散散的话跳进他的耳朵:“彼岸花”,“曼珠沙华”,“一生一世叶不见花,花不见叶”,“比牛郎织女还要苦涩”,“它们的爱情永远阴阳两隔”,“开在忘川彼岸,是通向地狱的花”。
他从没听说过“彼岸花”,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又是多么美丽。这让他十分好奇。
他和她无意间互相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心神不定。他假装看书,其实一直用眼睛的余光注视着她。
她和同伴侧脸耳语时,会朝他这边飞瞟一眼。开始是偶尔不经意的一扫,后来就不是那么自然而然的掠过,而是有意地在他那里停留一瞬。尤其是她开心地抿着嘴笑的时候,还不忘瞥他一眼,那亮晶晶的眼睛含着情意绵绵的笑影。
她的对面坐的是一对老夫妻,看上去约摸八十来岁,行动迟缓,穿中山装的老头从打瞌睡里醒来,伸手端杯子喝水,但杯子里没有水了。
她笑容可掬地说:“大爷,您腿脚不利索,我给您去打水吧。”说完,拿起杯子去开水间打水。
她的声音在他听来,与莺声燕语别无二致。他的魂魄被她牵着,不由自主地端起杯子跟了过去。
她把杯子放在水龙头下面,刚要按上面的出水按扭,感觉他在旁边,脸上泛出红晕,啜嚅着说:“你先打吧。”把杯子端起来站到旁边。
他仿佛一具木偶,机械地站在她让出来的位置。水杯里的开水漫溢出来,他也没有反应。
“水满了。”她说。
他仿佛从梦中惊醒,茫然失措地伸手拿杯子,却被滚烫的水烫了手。
“没事吧?”她关切地问。
他没有感觉到手疼,只觉得心跳得厉害。
“对不起啊。”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他不敢说话,仓惶地逃到座位上。
二个多小时的旅程,她俩大部分时间都在谈论“彼岸花”。
列车喇叭传出播音员的声音,下一个车站就要到了。她俩从座位上站起来,背起背包向车门走去,他的灵魂好像被她无形的纤纤玉手连根拔起又撮了去,痴痴呆呆地目送她那渐渐远离的背影。
她站在车厢与车门的拐角处,她和他能够相互看见。
列车缓缓地停稳,她在下车前回头朝他看了一眼,又羞怯地低下去,尽管只有一瞬间,他捕捉到那眼神脉脉含情。
徐志摩的一首诗浮上他波涛汹涌的脑海: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甜蜜的忧愁……
沙扬娜拉!
……
久久地坐在一块石头上,他用一种爱抚的眼光注视那逶迤连绵,络绎不绝的彼岸花;它们不辞辛劳,沿着河岸一直向巉岩更深处漫涌过去。青绿的茎杆,红艳的花瓣,清新娟洁,超凡脱俗,端庄娴静和激昂热烈融为一体。
他看见一片狭长、舒展又卷曲的花瓣悄然坠下,飘落在清澈透明的水面上,在细浪和涟漪中沉浮不已,顺着九曲回肠似的河流绕过树根、泥岸、石滩和水中杂草,漂向看不见的远方。
他如醍醐灌顶,虽然已经太晚太晚了:她说的彼岸花,是一个真实的梦幻。一见倾心,分别即永诀,从此天各一方,不再相见,只留下那波光盈盈的惊鸿一瞥,才是最神秘、最珍贵、最美丽的彼岸花朵;从她看他的那一眼起,就盛开在他的心房。
2024年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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