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实论

作者: 元儒陶扬鸿 | 来源:发表于2018-05-16 18:22 被阅读67次

    陶扬鸿

    世言名实利者众,而知名实利者寡,或托以为名焉,而终归于损名;或务以为道焉,而终陷于非道;或据以为利焉,然随之而害及。不知名实利之本,则名以长伪,实以陷恶,利以致害。流俗者蹈蹈,圣人知之深,以诚立人极,正本清源,而不欲矫枉反俗如申韩佛老之所为,以名全实,以实正名,名实合而利生焉,圣人之大中至正也。

    名利实者,阴阳太极之道也,不可有阴而无阳,不可有阳而无阴,而无太极,阴阳亦不能生。阴者,道之屈也;阳者,道之伸也;太极者,道之全也。阴阳屈伸而有鬼神,太极分而有天地。而名利者,阴阳之用也;实者,道之诚也,无所谓善恶。以世有逐名利之徒,而欲灭之损之,如申韩之以法为教,而成赢秦之暴政;浮屠之以空为道,而致天竺之亡国,烈矣!恶名而欲灭之,其必至于申韩之惨刻,君子之名亦灭矣!恶利而欲损之,其必如浮屠之虚寂,生民之利亦损矣!申韩浮屠者,皆不明名利实之本也,名之本者,意也,圣人立名以达意;利之本,生也,圣人致利以贞生;实之本,质也,圣人诚实以厚质。

    名者,人禽之大辨也。人有名,能自名名人名物;禽兽无名,不能自名,愈不能名物。故人能群而为治,禽兽不能群而相乱。实利者,人禽之共也,而名为人之所独。名之用大矣!人以远禽而继天地,物以有分而知权宜,生民以理而享公利,圣人以教而平天下,君子以之自爱,小人以之自安。名中有义在焉,有廉耻存焉,义者,分也,廉耻者,节也。有分则不敢独据,有节则不敢越分。名亦有分焉,有名义,有名教,有名声,有名誉,有名词,有名称,有名姓。何为名义?君臣父子夫妇也。何为名教,仁义礼智也;何为名声?善恶智愚慈暴也;何为名誉?才德之称也;何为名词?学之用也;何为名称?物之指也;何为名姓,人之代也。此意,达者知之也,若有不明,请喻之:甲者,乙之父也,乙当孝之,名义也;为人当仁,为子当孝,为臣当忠,名教也;甲之名闻于天下,名声也;孔子德盖天地,道冠古今,名誉也;哲学,爱智慧之学,文章,文而成章,名词也;能飞者为鸟,能走者为兽,名称也;甲姓韩,名愈,名姓也。名义以全五伦,名教以成君子,名声以动远人,名誉以立身,名词以论学,名称以辨物,名姓以记人。名立矣,而人类之文明光大而显扬,足以御猛兽,治人群,上可升天,下可入地,穷神知化,开物成务而有路可循,岂非名之用哉!

    故圣人有正名而无破名,君子有辨名而无灭名,破名其必如浮屠之坏人伦,灭名其必如申韩之毁仁义。呜呼!名皆可破,君臣父子夫妇之名,孰不可破也?而释家以父母为暂寄之身,过路之客,为三世轮回之邪说,谓男子皆我父,女子皆我母,而人伦坏矣!名皆可灭,仁义礼智之名,孰不可灭也?而申韩以仁义为慈母败子,靡弱君国,有法术势之异道,以法为教,以吏为师,而仁义毁矣!揆申韩之本,以世之托名,无功而取富贵者多,而欲以刑名矫枉也,然矫枉过正,则成惨刻以害道;浮屠之本,以世之执名相,逐名利者多,而欲以空寂反俗也,然反俗太过,流极于远人而悖道。故余以申韩佛老皆为异端,非圣人中正之道也。亦有别焉,老庄虽异吾儒,然老有慈俭近于吾儒之仁义,庄有人间世,而非若浮屠之空世,而可致文景之小康,比之申韩浮屠实有胜焉。异端之害,莫过于申韩浮屠也,申韩毁仁,浮屠贼义,皆君子所必辟者。

    名者实之意,利者义之和。圣人重名而不滞名,实以正名;讳利而不薄利,义以贞利。《易》曰“元亨利贞”,《礼》曰“利用厚生”,圣人岂不欲利哉?而利者,所以厚生也。圣人利用以厚民生,圣人之仁也,公也,而释氏欲绝利以自全,诬情为六识而欲绝之,释氏之不仁也,自私也,愚而悖哉!利安可绝哉!绝利是绝民生也,浮屠以空为道,以寂灭为归,出世以求脱,是恶知利用之道哉!而圣人之利,亦与异端有别焉,圣人利用,异端用利,利用所在者,生也义也;用利所在者,利也。利用者,合于义而无不利;用利者,逐于利而终以害。圣人以义为利,而小人以利为利也。《易》:“利物合义”,合也者,利须合义而方足为利也,离乎义,而利为害矣!董子曰:“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董子所以为汉之醇儒也。而商鞅、申韩与之反矣,功利以为谋,权术以为道,而不能成功图利,与权术相悖者皆绝之,则仁义礼智,皆韩非所谓国之蠹,弱之源也,而绝之!小人不忍言绝之,而忍绝之,申韩之术所以烈于小人也!秦以称强,吞食诸侯,亦二世而亡,谋利不止,以利为利,而为利所反噬也。故君子讳言利,言利亦必及义。

    实者,实有也,名利异道,而皆实之所赅也。或以空谈盛而无益于国,欲人务实,而实者不可务也,君子所务者本也。务本与务实有大辨焉:务本者,必先孝悌仁义,无不贞也;务实者,必及功利权术,而有淫也。伪者浮慕于名,贪者趋逐于利,疾世风之伪而务之以实,其必导贪以丧廉耻,而名实俱亡!何以言之?名与利相循者也。倡之以道者,必尚之以文;务之以实者,必崇之以名。率之以俭者,必反之以奢。非道之不胜文,实之不胜名,俭之不胜奢也。道不弘,故文盛而道衰,倡之不足以明道;实不诚,故名尊而实卑,务之适足以损实。俭过则吝,吝极而奢,物极必反之故也。倡道者非可以明道也,有倡之者,必有非之者;有务之者,必有激之者;有率之者,必有反之者。圣人之学,道文兼顾,名实两全。有本有末,以道充文,以文述道,以名全实,以实正名。夫好名者,亦恒人之性也,非为不善,止与其实,而不与其名,虽贤者且不能终,未能安也。数人之好名,究何益于实,抑何益于治哉!王阳明、唐甄皆未能见乎此,以好名为疾而钳之。好名非恶也,所恶者以名为利,或以名相炫也。好名亦有辨也:或好名以狷洁自好,或好名以沽名钓誉,或好名以建功立业,或好名以谋图私欲。好名必为恶,而不好名者反为善乎?奸雄小人重实利而不好名也,虽覆载不容之恶,皆悍然为之,彼不惮于恶名也;诚务实矣,于名之念淡矣,而实中有利焉,则率天下以趋利,捐廉耻,而风俗益坏。且名者所以劝善也,好名者,必有所惮,有所不忍,以名中有耻心存焉,无名则善不可劝,而恶不足惮,名亡于上,则义绝于天下,君子之善敛,而小人之恶逞,则天下大坏而不可救矣!名与实俱亡也,举世虽趋于伪,而名义犹在也,名存实亡,犹愈于无名也。君子保此名以劝实,则世尚可治;灭名以务实,是夷人道于禽狄,圣人且不能挽其逆流也。

    昔者夏以忠,殷以质,周以文。忠者尚利,质者尚实,文者尚名。而名者,有奸人托焉,有小人利焉,田成子窃仁义之名以盗齐国,而名教为伪,庄子疾之,激而薄礼乐,而流为放诞;韩非恶之,激而毁仁义,而伤于惨刻。曹操以非孝之罪杀孔融,司马昭以悖逆之罪弑曹髦,皆托于名教也,而名教愈伪。嵇康、阮籍疾之,祖庄生之放诞,越名教而任自然,而流极于西晋之清谈,不足以胜伪,而适以导淫。善乎王船山之论曰:“名之不胜实、文之不胜质也,久矣。然古先圣人,两俱不废以平天下之情。奖之以名者,以劝其实也;导之以文者,以全其质也。人之有情不一矣,既与物交,则乐与物而相取,名所不至,虽为之而不乐于终。此慈父不能得之于子,严师不能得之于徒,明君不能得之于臣民者也。故因名以劝实,因文以全质,而天下欢忻鼓舞于敦实崇质之中,以不荡其心。”

    汉末之士多尚标榜,伪风弥甚,曹操任刑名以课之务实,而名教衰,礼义薄,魏晋玄学,由此而炽也。而晋之名士,复以玄虚相尚,以放达自标,刑名之治,适足以溢其流荡。固知矫枉过正,而枉者愈甚,端俗之本,不在学,而在政教也。曹操感汉末风俗之伪,而强以刑名治之,不惜摧抑士气,课人于务实,而人丧廉耻之心。当魏晋易代之际,贾充助司马昭弑君而无惭,司马残戮曹魏宗党而无忌,乃复利用名教以责人,嵇阮激之而反名教,实疾其伪也。而西晋名士王衍等辈则徒效其貌,而失其实,以放达为解脱,以玄虚为高尚,以世事为俗务,清谈终日,而玄风蔓于天下,八王争权莫之能珥,五胡侵凌莫之能御,遂致戎狄逞强,宗庙为墟,岂不哀哉!夫责人以名教,固流于矫伪;而课人于务实,亦至于无耻。无助于风俗之正,而适足以益毁其防而助其流也!所谓正名者,正其义也;所谓务实者,务其本也。不正其义,而崇名教;不务其本,而尚实利,岂有不流于诈伪无耻哉!

    禅让者,尧舜之美德也,而魏晋托禅让以行篡弑,复利用名教责人,司马昭诚有罪矣,而嵇阮亦激之过也,乃越名教而任自然,疾司马之奸伪,而司马亦以悖逆圣道责己,岂不愚哉!惜乎,嵇阮有君子之行,而言非君子之道也,无益于破伪,而衹增以放诞。彼利用名教,则我当以正名为务也,正名以明彼之伪,而非反名教也,反名教,则彼有伪,而我有逆,逆之不胜伪也,为伪所戮,而知名教固不可反也。若夫贤人君子,举世趋于伪,则力行以诚意;举世趋于贪,则自修以正心。惟至诚可以破伪,惟至正可以止贪。诚者,诚人也;正者,自正也。曹操尚刑名以破伪,而晋弥甚其伪,其法不诚也;明太祖严刑罚以反贪,而明终亡于贪,其教不正也。名不可非,利不可损,圣人正名以劝君子之善,戢小人之恶;贞利以养大夫之廉,安庶民之生。名与实合,名无不正也;义与利合,利无不贞也。

    欲明斯义,必明名实之辨。庄子曰:“名者,实之宾也。”名果为宾乎?为宾,则可有可无,异端之乱道也。名者,客也;实者,主也。客非彼客,客与主为对待,而客又在主之中。客有隐有显,而不可无也。当其隐也,以全身;当其显也,以成仁。船山曰:“将贵其生,生非不可贵也;将舍其身,生非不可舍也。将远其名,名亦不可辱也;将全其名,名固不可沽也。名以成实,名不可辱;实以主名,名不可沽。”达哉,君子之言也!名者,命也,命以仁,不能违仁;命以义,不能悖义;命以忠,不能不忠;命以孝,不能不孝。实者,诚也,吾诚有仁,则吾诚仁;吾诚有义,则吾诚义;吾诚有忠,则吾诚忠;吾诚有孝,则吾诚孝。命之以名,使贤者上达,而中人寡过,君子有敬,而小人有惧,名以贞身也。

    见河有溺者,吾以手援之,此名以成实也,吾欲无名,而不援之,则为不仁矣,而名有不可辞也;见国有奸者,吾以死抗之,此名以贞身也,吾欲无名,而委随之,则为不义矣,而名亦不可辱也。唐虞之衰也,而舜禹受其禅,非贪天子之名也,劳身以安天下,不可而辞;周之衰也,而孔子司教于下,非僭天子之位也,忧思以传道法,岂有得已。尧舜之名,为百王之冠;孔子之名,为万师之表。有位者希尧舜,无位者希仲尼,而道可永传,名以励君子也。

    而知庄子“圣人无名”为诐辞矣,孔子有名,则孔子非圣乎?尧舜有名,尧舜非圣乎?以无名为贵,而草野之无名者多矣,则皆圣乎?而圣人滥矣。草野者亦有名也,名不显耳。异端以无名为贵,以傲世之圣人与古之圣王也。若老子曰:“有名者天地之始,无名者万物之母。”以无名贵于有名。“有名者天地之始”,而不知天地无终始也,天地有始,则天地之前有物,是为何物?老子字之曰道,而道者,天地之化也,何老子欲以道驾于天地,而歧道与天地为二?道先天地生,则道有凝滞矣,而恶生天地?故荀子“天地始者,今日是也”为然。且名者,固有也,人命上者为天,下者为地,名由人而显耳,不可以地名天,不可以天名地,不可以父名母,不可以母名父,不可以义名利,不可以利名义。覆万物者为天,而不可定一物为天;生我者为父,而不可认他人为父;利人者为义,而不可以利己者为义。此名之不可乱也,乱之者将叛之,叛之者将灭之,而卒至无名,佛老所贵也,而三纲五常,彼之所蔑而不恤也。以利己为义,杨朱所以乱义也;以男子为父,佛氏所以贼仁也,而为自私,则一也。异端之高者,以名为累,而欲弃之,则仁义忠孝之名,父子君臣之名,皆所弃也,名所以立实,名皆弃之,而仁义忠孝,父子君臣之实,亦弃之而不恤也。呜呼!以无名为贵,是恶知名哉!

    异端为世俗求名而反之也,名不可求,求名是以名为外也,而名实在心之中。以名为外而求之,其与逐利者相去无几也。人有追名逐利之情者,有内外之分也,是为小己自私。不知充实吾心,而亟求于外,则内愈枵,名利者,适足以乱心而亡身也,故名不可沽,而可窃哉?非所有而妄据之,其身必危;非所实而妄居之,而心必枵。名以副实,名不副实,名愈盛,而身愈危,识者鄙之,而慕者求之也。不知名,以名为外而求之,适以危身,世俗之惑也;不知名,以名为外而去之,亦以亡实,异端之惑也,虽所惑不同,而为惑则一。故君子惜名而不求名,正名而不去名。

    而儒之激者曰:“学者大患在于好名,今之称好名者,类举富贵夸耀以为言,抑末矣。凡其意有为而为,虽其迹在孝弟忠信礼义,犹其好名也,则犹其私也。古之学者,其立心之始,即务去名,而以全吾性命之理为心。”亦不识名实之辨也,名生于吾心,与吾心不二,而可去哉?且去名者,以名为累,而欲全性命,亦私也,斥好名者为私而欲去名以全身,孟子所谓五十步笑百步耳,其与异端相去无几也。熏于之逃位以远害,沮溺之隐名以全身,而可与舜禹、孔子比哉?君子昭昭揭日月而行,岂惧名之累身,正德以立身,名无不贞,何累之有!彼有意去名,而狡者以清高示人,表为淡泊名利,而名愈盛,且得淡泊名利之美名,亦自私也。君子贞其名耳,岂以去名为道哉!且好名亦不可厚非,好名则亦惜名,惜名则不欲辱名,不欲辱名以自贞也。而轻名者,亦有龙溪之徒曰:“恶名埋没一世,不得出头,亦无分豪挂带。”则流于罔顾世之毁誉,猖狂无忌惮矣,李贽之所以毁人纪,而乱天下也!君子显以清白,伸以是非,而不可诬以好名,名者所以励世俗,维世教也,溺之不可,罔之亦非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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