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看见怪兽了,我从窗户外头看见了牠的尾巴。
「牠又出现了耶。」我挟着昨晚吃剩又重新煮过的空心菜。
妈妈把电锅裡的饭几乎都盛到我的碗裡,残馀的连半个碗都装不满。
「专心吃饭吧。」妈妈说。
我一口接一口把热腾腾的白米塞进嘴裡,我不喜欢单吃饭,但每次这样做的时候,妈妈总会露出开心的表情。
「荷包蛋也给妳吃吧。」妈妈说。
晚餐的时候都会有荷包蛋,有时候一颗,有时候两颗,今天只有一颗。
「还有酱油吗?」我问。
「妳去厨房看看。」
我走去厨房,冰箱的灯坏了好久了,一闪一闪的,冰箱裡空荡荡,只有几颗鸡蛋还有一些调味料,我看了酱油膏的罐子,早已全空了。
走回餐桌的路上,我又从窗户看到那隻怪兽,牠套着人类的西装,但还是看得出来身上有暗灰色的鳞片,正一跛一跛地往我们家走来。
「没了吗?」妈妈问。
「已经空了。」
妈妈拿起装荷包蛋的盘子往厨房走,没多久后她把蛋挟进我的饭裡,上面沾了一点点不规则形状的酱油膏。
「妈,明天学校要缴英文教材的钱。」
「又要缴钱呀?」
妈妈眉头皱了起来,她眉间的皱摺总是红红的,可能是因为她皱眉时都很用力。
「有两本习作要买。」我把老师今天发给我们的单子拿给妈妈。
妈妈拿着单子看了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眉间的红色被挤成了暗红色。
「单子先放妈妈这裡,明天跟老师说,我们晚一点再缴。」
「饭加了酱油,咸咸的,好好吃噢。」我很快地就把饭吃个精光。
妈妈看着我笑,我最喜欢看她笑,她笑的时候眼睛会眯成一条很漂亮的弧线。
叮咚!门铃声响起。
“一定是那隻怪兽。”我心想。
妈妈没有起身,门铃又再响了一次。
「不用理牠吗?」我忍不住开口问。
妈妈摇摇头,门铃又响了好几次之后才安静下来。
隔天作文课上,老师要我们写「我的爸爸」。
我盯着那有很多豆腐格子的稿纸发呆,偶尔看看窗外云朵,觉得那形状就像昨晚的荷包蛋。
我忍不住在稿纸的背面画起了妈妈的样子,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生,头髮长长的就像一个公主,我把她的眼睛画得圆圆亮亮,她眼睛真的就是那样。
我让她穿上了美丽的洋装,她从没穿过什麽漂亮的衣服,但我知道妈妈穿上的话,肯定会像美女与野兽裡的贝儿公主。
「曼琪,妳怎麽在画画啊。」隔壁的婉儒小声地问我。
「因为我没有爸爸啊。」
「不可能啦,大家都有爸爸。」
「我真的没有。」
婉儒以为我在开玩笑就没再追问,我偷看了她的稿纸,已经写了满满的字,而且还继续写个没完。
「我跟妳说噢,我昨天又看到那隻怪兽了。」我边说边在妈妈旁边画起那隻怪兽。
「又是同一隻吗?」
「恩,而且牠又来按我们家门铃。」
「好恐怖噢。」
「我原本也觉得很恐怖,但牠好像不是那种会吃人的怪兽。」
「妳不要被骗了,跟妳说噢,有些怪兽会装成无辜的样子,等妳没戒心的时候就把妳吃了,就像百科全书裡会吃虫子的花一样。」
婉儒总是懂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这样呀...」
那隻怪兽已经出现一周了,几乎每天晚上差不多的时间,牠就会来我们家按门铃,总是妈妈去开门,他们有时会在门口说话,而妈妈从没让牠进门过。
我用2B铅笔把怪兽身上的鳞片一片片涂上深浅,牠真的不像会吃人的怪兽,但牠身上的人类西装是哪来的呢?是不是吃完人类后从他们身上扒下来的呢?
「写完就把稿纸交给婉儒喔。」老师喊道。
我把空白的稿纸交给了婉儒,她把我的稿纸压在了最下面,对我笑了笑。
「明天上课记得要缴这学期的班费喔。」老师在黑板上班费金额写了下来。
下课铃响,我看着黑板上的数字,默默地记着。
「妈,我为什麽没有爸爸?」
我挟着豆芽,今天的晚餐比较丰盛,纸製的便当盒裡有好几格都装着不同的菜色,虽然凉了,但还是很好吃,每次到星期三妈妈去工地帮忙的时候,晚上就有这样的餐盒。
「妳问这个干什麽?」
「婉儒说大家都有爸爸,我不可能没有,我就跟她说我真的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不用问这麽多,妳看妳,又把菜掉在桌上。」
妈妈把桌上几条薑丝挟进自己的碗裡,她脸上红通通的,我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我安静地低下头吃饭,把口中的马铃薯咬得特别多下,因为它好像沾到了一点咖哩,我很喜欢那味道。
叮咚!门铃再次响起。
我看了看牆上的时钟,大概又是那隻怪兽吧,每天都差不多是这个时间。
妈妈从包裡掏出了昨天英文教材的单子,用它包着一叠髒髒的一百元钞票。
我接过手,小心地把钱放进书包裡。
门铃又响了几声。
「把剩下的吃完吧。」妈妈站起身。
她往门口走去,我很快地把剩下的菜往嘴裡塞,因为我想去偷看。
我站在房间探出头看,妈妈就站在门口,门只开了一半,我透过妈妈的背影看着那隻怪兽,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牠的正面,牠眼睛裡没有那颗黑色的东西,只有一片溷浊的灰白色,看起来就像已经死掉了。
「再多考虑考虑吧。」牠说。
牠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去年老师运动会完隔天的样子,很沙哑,好像发不太出声音。
「不可能的。」妈妈说。
「把妳尊严借给我吧,那一点也不值钱啊,放在我这才值钱。」
妈妈没有说话。
「妳也希望妳女儿过好一点吧,就把尊严借给我吧。」
原来牠一直要跟妈妈借东西,怪不得妈妈都不想理牠。
不过尊严到底是什麽?
我回到餐桌听见妈妈把门关上的声音,她肯定拒绝了那隻怪兽,我们家根本没有多的东西可以借给别人,何况是借给一隻怪兽。
「牠为什麽每天都要来啊?」我问。
「他...觉得我们家很漂亮。」妈妈随口说。
「喔。」
我知道妈妈在说谎,但不想拆穿她。
「妈,明天还要缴班费两千块。」
「班费?怎麽又要缴班费?那是一定要缴的吗?」
「班上同学都有缴,一年缴一次。」
「跟老师说缓一缓吧,妳明天先缴那份教材的钱。」
我点了点头,从书包裡拿出今天的作业,我抄写着一个个中文的单词,脚踏车、轮船、飞机,我心裡期待着能写到“尊严”这个词,这样明天我就能问老师那是什麽意思。
妈妈在我写到一半时,在房间外接起了一通电话,我听不清楚她在说什麽,但声音听起来很着急。
她走回来后,表情很僵硬,脸色也很不好。
「曼琪,教材的钱先还给妈妈吧。」
「跟老师说都先不要缴吗?」我把折好的钱从书包裡拿还给妈妈。
妈妈没有回答,只是两眼无神地收拾桌上的剩菜。
老师正在上着数学课,她说五颗苹果加两颗苹果等于七颗苹果。
「妳有吃过苹果吗?」我问正在做笔记的婉儒。
「有啊。」
「很好吃吗?」
「很甜喔,而且脆脆的,咬的时候还会有果汁流出来。」
我曾经在菜市场看过苹果,婉儒形容的味道跟口感,就跟我当时的想像一模一样。
「我也想吃看看。」我说。
「而且他还有很多维生素跟维他命。」
婉儒果然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对了,昨天我看到怪兽的正面了。」
「正面吗?那牠有獠牙吗?牠鼻孔是不是翻出来?牠眼睛是不是...」
婉儒没看过怪兽,所以这大概是唯一我知道,而她不知道的事情。
「牠看起来很虚弱,然后,眼睛裡面没有那颗黑黑的。」
「妳说瞳孔吗?」
「恩...对,没有那个孔。」
「听起来真可怕。」婉儒说。
我想着昨晚的情况,好像并不可怕,妈妈也完全不怕牠,就站在牠面前说话。
「妳知道什麽是尊严吗?」我接着问。
「尊严啊?我有听过,但也不确定那是什麽。」
「那怪兽昨晚一直说要借尊严,但我妈妈不肯。」我说时带着一丝丝的骄傲。
「我想那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婉儒说。
我点点头,想着妈妈的笑脸,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原来我们家有这麽重要的东西。
回到家时,家门并没有关紧。
我很快走了进去,当我听到餐厅传来沙哑又低沉的声音,就马上停下脚步。
“那隻怪兽闯进来了吗?牠要把东西直接抢走吗?”我害怕地想着。
「还有哪裡要签字?」妈妈说。
从餐厅传来妈妈的声音让我安心了不少。
「合约都看清楚的话,那这样就好了。」牠的声音上扬了一些。
「恩。」
我听到起身移动的声音。
怪兽从餐厅闪身走了出来,牠的眼睛一片溷浊,感觉像一个很深的洞穴。
「妹妹回家啦。」牠走近要触碰我。
妈妈很快把身子移到我跟怪兽之间挡住了牠。
「妳快去写功课。」妈妈命令着我。
她从来没这样命令过我,怪兽见状也就继续往门口走去,我则绕过妈妈的身子走进屋内。
「妳明晚就可以开始了。」怪兽说。
「今晚呢?可以今晚吗?」妈妈说。
「合约都还没生效呢,明晚吧。」
没多久,妈妈一脸沉重地走回来,我也不敢多说话,自顾自地拿出课本发呆。
这天的晚餐只有饭跟昨晚的青菜,连一颗荷包蛋都没有。
我吃着米饭,米粒硬硬的,白呼呼的热气烘上我的脸,妈妈一直没有讲话。
我一直想开口问妈妈是不是把东西借给牠了,但每次话到嘴边,就随着白米还有口水一起吞进肚子裡。
「班费的事情,老师有说什麽吗?」妈妈问。
「她说不能每次都迟交。」
「恩。」
妈妈几乎没有吃半口菜,只是把黏在电锅旁边的饭刮下来吃。
「牠明天还会来吗?」我鼓起勇气问了这个问题。
「他不会再来了,记住,永远不要跟他说话,永远。」
我点了点头,想着牠像死了一般的眼睛。
可能就像婉儒说的一样,牠只是装成无辜的样子吧。
今晚的风特别大,吹着窗户轰隆隆地响,作业裡的习题完全没办法进入我的脑中,我一直在想着那个重要的东西,会不会真的被那隻怪兽拿走了,如果我去把它抢回来呢?我会被牠吃掉吧,或许牠就会换披上我的衣服,一跛一跛地去下个人家借东西。
这几天,怪兽真的没有再出现过了。
倒是妈妈晚上的时候,都会穿着很漂亮的衣服出门,她就像我画的公主一样,有红红的口红,长长的睫毛,我喜欢妈妈漂亮的样子,但她自己好像不喜欢。
我常常一个人躺在床上等着妈妈回家,但还没等到她回来,我就睡着了,每一次都一样。
我常梦到那隻怪兽把妈妈叼在口中,衣衫不整地丢在门口,我想追出去,但妈妈会拉住我,要我永远别接近牠。
怪兽没再出现了。
而饭桌上的菜色则是越来越丰盛,几乎每天都有两颗蛋,有时候甚至会有三颗,米好像也比以前软了。
我一个人吃着晚饭,妈妈这个时间大概正在化妆吧,已经好几个晚上都是这样了。
没过多久,穿着一身亮晶晶的妈妈从厨房走了过来,她拿着一颗苹果。
「吃完饭,吃这个吧。」妈妈把苹果递给了我。
我把苹果摆在桌上,它鲜豔的颜色好像把整个房间的颜色都抢走了,我看了妈妈一眼,她的睫毛刷成一个微笑的样子,一眨一眨地看着我。
我咬了一口,果然就像婉儒说的那样,脆脆的、甜甜的,苹果溢出的汁液,就像喝了一大口果汁一样,真是超级好吃。
我止不住开心地笑了。
妈妈也跟着笑了。
但她的笑容不一样了,跟我吃下酱油拌饭时的笑容不一样了,那是我最喜欢的笑容,所以我一看就看出来了。
「我不要吃了。」我把咬了一口的苹果摆回桌上。
「干嘛不吃?」
「我不喜欢苹果,我只要吃饭就好了。」
「把它吃掉,不要浪费了。」妈妈说。
「我不要。」
「这傻孩子。」妈妈把苹果拿了去。
她离开了饭桌,往房裡走去。
我看着窗户外头,风很大,没有什麽人在街上走,也没有看见那隻怪兽。
我期待再看见牠,我想把妈妈借出去的东西要回来,不知道十颗苹果能不能换的回来,如果不够的话,就用三十颗、四十颗,还是一百颗吧。
妈妈换上漂亮衣服又出门去了,我躲回房裡,拿出单词作业本,写了一整晚还是没看到尊严这个词,但其实我再也不想知道那是什麽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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