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见不到奶奶了。”
早起看到朋友发送的消息,心里倏地一沉,我站在冬日的暖阳下,只觉得四肢冰凉,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无法挪动。我不敢留下评论,深怕我的只言片语会像刀子一样插在她不堪一击的胸膛上。我恍惚间产生一种错觉,我就是她。因为我的奶奶已经87岁了,她已经衰老的连路都走不动了。
我的奶奶,是整个家族最高寿的人,这个不被岁月优待的女人,从来没有享受过一天丈夫和儿子创造的安逸生活。她中年丧子,晚年丧夫,她说,她没那个命。
我爸排行最小,就像很多父母一样,奶奶最宠作为老幺的爸爸。我爸更是恃宠而骄,年轻的时候吃喝玩乐不务正业,跟着同村的小伙子什么都干,就是不干活。奶奶年近四十才生下我爸,差不多算是高龄产妇了,都说母子之间有生死的交情,她冒着生命危险生下我爸似乎注定了为我爸日夜操劳。
由于我爸太过顽劣,与其他忠厚老实的年轻人相比,名声实在不咋好听,加之家里贫困,奶奶很担心人家姑娘看不上我爸,到时候成不了家。所以等我爸到了适婚的年龄,她就到处请人说媒,把我爸夸得天花乱坠,硬生生把他塑造成了一个吃苦耐劳的社会主义好青年形象。我爸对此十分不屑,依旧我行我素,隔三差五闯出点祸来似乎就是想戳破这虚假的形象。
奶奶气得浑身发抖,“你是不是想打一辈子光棍!”
我爸吊儿郎当,毫不在意地说:“打就打呗!”
“不成家以后谁给你养老送终?”
年轻的爸爸哪里想过生老病死这种人生终极问题,才20出头的年纪,精力旺盛到似乎永远不知疲惫,他古怪地看了奶奶一眼,并且很酷地拒不回答。
直到后来我爸跟我妈结了婚,开始认认真真地学做生意好好挣钱,奶奶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她大概是真的以为我爸成不了家吧。
奶奶年老之后就一直跟着我们家生活,姑妈说,她最偏心小儿子了。
我常年在外,一年跟她相处的时间非常少。我爸也是常年在外工作,家里就只剩下奶奶孤身一人,我们怕她一个人在家无人照看,让她住到不远处的姑妈家,等我们过年回来再把她接回来。
她生气地说:“瞎说!我有儿子的,去闺女家住别人要骂的。”
我很无法理解,问她:“去自己闺女家住谁会说你?”
她摇摇头,摆摆手,嘟囔着:“使不得,使不得,我有儿子的,我跟着我小儿子住的。”
“可是家里没有人呀,你生病怎么办?”
她眼神忽然变得坚定起来,“我死也要死在自己家,死在我儿子家里!”
我爸无可奈何,随她去了,只格外交待姑妈好好照看着。
近两年,奶奶的身体特别的差,一年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医院度过的,她成了医院的常客,大字不识一个的她居然可以自己去看医生、划价、付款、取药。有次,我弄不清取药的地点,她领着我楼上楼下地走,穿越一条条幽深的楼道,她在我前面颤颤巍巍地带路,我跟在她身后,头一次这么仔细地观察她:她老得整个人都萎缩了,瘦瘦小小,像纸片一样,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背部微躬,灰白的头发把她显得格外的苍老,我鼻子忽然发酸,泪水想要夺眶而出又被我生生忍住。
我走上前去,环住她的肩膀,那么瘦弱,甚至有点儿硌手,似乎就只剩下一副骨架。我发现她只有我肩膀那么高。明明不是这样子的,曾经,我是需要仰视她的。
我收敛情绪,问她:你怎么不把头发染黑了,那样多显年轻呀!
她哈哈大笑,放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大半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染头发不怕人笑话!
我抚摸她的头发,发质干枯,像生了锈的钢丝一样。我说:你看好多老太太都染头发了,你也去时髦一下呗!
她摆摆手说:那洋玩意儿我用不来。染的再黑还是会白回来的,何必呢,多浪费钱呀。你到阴曹地府谁还管你黑发白发呀!
我连忙呵斥她,她见我不高兴,笑着不说话了。
奶奶身体不好的时候会住姑妈家,正好去年冬天放假早,我也在。她那时被病痛折磨的性情大变,脾气古怪,固执任性的不得了,谁大点声音跟她讲话,她就以为我们在呵斥她,二话不说就拄着拐杖哭着哭着回家去了,一声不吭,连个招呼都不打。我赶紧追着她把她哄回来,她别扭地就是不看我,使劲挣脱我的手臂往前走,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儿。可她那么衰老,我一只手都能把她拉回来,挣脱到最后她大概筋疲力尽了,放弃了挣扎,乖乖跟我回去,边走还边啜泣。
半夜的时候,她痛得睡不着觉,躺在床上不停地呻吟。声音由小及大,渐渐响彻整个屋顶,于是全家都醒了,年幼的小侄子被她吓得哇哇直哭。为了方便照顾她,我和她住在一个房间里,我起来给她倒水拿药,她吃完药坐在床上开始祷告。自她生病起,她就开始信仰基督教了,并坚信耶稣可以拯救她。
“主呀主呀,你救救我吧!”
“主呀,我好受罪,求求你救救我!”
她匍匐在床上,口里一直念念有词。虔诚地像是一步一跪拜前往布达拉宫朝圣的信徒。我看着她在黑暗中模糊的影子,忽然觉得她好陌生,那个温和笑眯眯的老人去哪去了?
到了凌晨两点,她忽然对我说:“雪,你打电话让你爸回来,我是活不成了。”
大冬天熬到这个点,我头晕脑胀,听她这么说,我整个人都清醒了,“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她重复一遍,“把你爸叫回来,我怕是活不成了。”
我心里猛地一沉,“你别瞎说,不是好好的吗?”
她忽然带着哭腔说:“打针吃药总不见好,我估计是好不了了!算命的说了,今年是我命里的坎儿,这个坎儿我看是过不过去了,你赶紧让你爸回来!”
我赶紧安慰她,“你这才吃了几天的药呀,你年纪大了,病好需要一个过程是不是,不可能立马就见效呀,你再坚持几天,过几天就好了,我保证!”我尽量平复她的情绪,不让她过于激动。
“奶奶不能再照看你了,奶奶对不起你!”
我从小不是她拉扯大的,她一直耿耿于怀,一直觉得有愧于我。
我忍住眼泪,“你看着我上大学,看着我工作,就不看我找对象结婚了?”我尽量让她高兴起来。
“那我估计是看不着了!”
“你火眼金睛嘛,你不帮我参谋参谋你放心呀,要是人品不好我被欺负了怎么办?”
她突然咧开嘴笑了,像是真的看到了那一天,混浊的眼睛晶莹发亮。“我都老糊涂了,哪里还认得清人。”
“你一定可以长命百岁的,你要相信我!”
她听到我的话,心情算是平复下来,没说话了。我长呼一口气。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突然听到对面有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我睁眼看她,发现她披着袄子准备下床,我打开手机,凌晨三点!
我问她:“你干嘛?”
她边穿鞋边回我:“我要回家!”
“凌晨三点你回什么家!大半夜的你干什么呀!”说真的,那会儿我真的濒临爆炸的边缘。
“我死也要死在我自己家,我不能死在闺女家!”她拄着拐杖就要往屋外走。
我赶紧起来,袄子都没顾得上穿,她已经走出大门了。
屋外黑魆魆一片,零下的温度,刺骨的寒风,吹得我瑟瑟发抖,我挡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她见我没穿袄子,推我进屋,我拉着她胳膊,就是不动。
“进去穿袄子,感冒!”她催促道。
“你不进去我就不进去!”
“我要回家了,我不能再住这了!”她说。
“我爸都要回来了,你再住几天怎么了?”又是这个话题,我烦不胜烦。
“我死也要死在我儿子家里,要不然别人要说闲话的。”透过微弱的灯光,我看见她一脸的坚定,有种近乎绝望的孤勇,执着地让我害怕。
我不想再问她“别人”是谁,“别人”会说什么,我知道,她听不进去的。
我就站在她面前,和她一样沉默,零下的冬夜,没穿袄子。我们就这样僵持着。我在赌,赌她一定会心软。
终于,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拉着我,走进了屋内。
我浑身冰凉,心里却一片火热。我知道她暂时放弃了“死亡”这个念头。她有多倔强,我就比她更倔强。
那一晚上,我一直不敢睡觉。她大概是折腾了大半夜早已筋疲力竭了,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今年国庆回去,她刚好又在住院。我买了些她爱吃的松软的吃食去看她,事先没告诉她我回来,突然看到我,她高兴得不得了,咧着嘴笑露出无牙的牙床,眼睛眯成一条线,遍布寿斑和皱纹的脸簇在一起,居然特别的可爱。
病房里全是年迈的老头老太太,她得意地向别人介绍我,说我工作了,说我懂事孝顺。像一个手里拿着糖果到处炫耀的小孩儿。查房的医生告诉我,这老太太可有意思了,任性哦!一天到晚吵着要回家呢!
我看向她,她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看我。我不拆穿她,坐那陪她打针,跟她讲一些我生活中好玩的事情。她耳背,应该是听不太清楚的,打着针迷迷糊糊就睡着了。面容安详,仿佛还带着笑。
过一会儿她醒了,对我说,我想回家。
我握着她的手,掌心依旧温暖。好,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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