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晒在过去桃花庵

作者: 司南慢花园 | 来源:发表于2023-05-21 15:12 被阅读0次

晒谷子

关于晒,桃花庵最隆重的要数双抢时节的晒谷子。

桃花庵地处半山腰,稻田却在山脚下。割完稻子,打完谷子,累了一天的人们还得使出最后的气力,把飘着清新稻香的、湿漉漉的谷子装进箩筐,担到山上去晒。

山路陡峭曲折,但桃花庵人脚力稳。他们咬着牙,一步一步吃力却稳扎地往上走,沾满泥的腿肚子鼓得硬梆梆——那沉甸甸的担子里是一家人全年的活路,不容闪失。

父亲个子小,一路上,总要歇好几回。最后把担子一放,要坐一斗烟的功夫——父亲不抽烟,但他会坐下来一口一口慢慢喝完一瓢井水。

祖母已在晒谷场——晒谷子是女人的事——这里的晒谷场,一片连着一片,一家挨着一家,看上去声势浩大,却始终隐蔽地飘散着一股牛屎味。是的,牛屎味。牛们甩着尾巴,哞哞叫着从路上走过,“啪”的一声留下一大坨热乎乎的牛屎。当然,久了,这牛屎就干了,硬了。但依然不失为一块好牛屎。我和伙伴们拿着小锄头,提着畚箕,为它飞奔而去。祖父把牛屎倒进大木桶里,兑热水,搅拌,浓稠似浆糊后,再舀出来,用竹扫帚刷在土坪上,一遍又一遍,直到看不见坪上原有的泥土和石子。

新谷子就倒在这样的坪里,一堆一堆,夹杂着碎禾苗和爬行的绿色瓢虫。满眼的绿里飘出青草的香、瓢虫的臭还有牛屎的怪——全是自然的味道,混在一起,弥漫空中,热烈又喜悦。

摄影师:何秀明

祖母拿出耘谷耙,将谷子往四周均匀摊开,又用木抓子灵巧地抓出碎禾苗——像极了梳头发,梳着梳着场上就一派清朗了,最后只剩一片金黄。

炙热的日光把隐藏在谷子体内的湿气一点点吸走。祖母想趁机回家里做事。但天空却时不时要跟她开个玩笑,比如,突然推出一片大大的云朵。那云在碧蓝的天空里像一艘巨大的帆船,它慢悠悠地走着,走到哪里,就遮住了哪里的清澈和明亮,投射出一大片阴影。祖母急了,赶紧扔下手中的锅碗瓢盆,朝晒谷场跑去。祖母抓起扫把扫啊扫,所有的谷子都朝坪中央跑去。祖母又抓起收谷耙,一耙一耙把四周的谷子朝身边拢,最后,拢成了一大堆,而祖母就站在谷堆里,喘着气,流着汗,她再次抬头看了看云,咦,那云,是何时不见的?

有时,天空也会打个盹,半眯着眼,嘴角流出几滴涎。天色一闪一闪,一下亮,一下黑。人们一边喊着“天打鼾了”,一边急急忙忙往谷场跑。等到大伙儿把谷子拢成堆,又在上面盖好了塑料薄膜,还一层一层加盖好了厚厚的稻草后,天睡醒了,睁开了眼,呼啦一下明亮了。

摄影师:何秀明

所以,祖母就算是在家里忙活,也会时不时探出头来瞅瞅天空,看他老人家有没有什么新变化或新花样。而即便是被戏弄了无数次,也依然丝毫不敢怠慢——晒谷子时,桃花庵人总是庄严又虔诚的。

天空并不总是开玩笑,很多时候他尽职尽责烘烤着大地和谷子,这时候人们要做的重要事便是耘谷子,也就是给谷子们翻个身。拖着耘谷耙在谷子上走,一行一行,一列一列,走过来,走过去,就像牛身后的犁那样,把紧挨大地的那一面翻过来晒太阳。这活儿,三五岁的孩子都能干,只是一天得干好几次。

摄影师:何秀明

我经常被祖母吩咐去耘谷子。烈日当空,我走进滚滚热浪,孤身一人来到偌大的晒谷场——做这件事是孤独的,因为人们不会同时来耘谷子。常常,只有我一个人,拖着重重的耘谷耙,在这张金黄色的大纸上,孤独地写着大字。先是横着写“一”,再竖着写“1”,等到整张纸画满,我才算完成了任务。下次再来时,就把“一”改成“1”,“1”改成“一”,换个方向。成片的谷场里没有人,所有人家的谷子都安静地躺在坪上,我感受到无边的寂静和无边的滚烫,却只能继续忍受头顶的炙烤和脚底的灼烧,一遍遍枯燥地画着横一和竖一。

比较起来,我喜欢收谷子。无论是天将变还是天将黑,人们都是齐刷刷地赶来,那场面浩荡又壮观。太阳走了,暑气消减了,整个场子里却热闹起来了。收谷耙擦地的声音,风车转动的声音,谷子装袋的声音,人们相互招呼和打趣的声音……这么多人在同一时间做同一件事,多么动人!

谷子要晒很多天,而随着谷子哗啦啦进仓,晒谷子这件事才算得以完成。


晒红薯片

当白霜给桃花庵笼上了一层薄纱,桃花庵人便开始收红薯了。红薯种在偏远的旱地,一年到头无暇顾及也无需顾及,仿佛不经意间就到了收获的季节。人们把红薯藤割下来扎成捆,悬挂在房梁上风干,它们是猪和牛冬天里的好食物。红薯用箩筐挑回来,倒进地窖里——有了这样一个地窖,桃花庵人生活的底气更足了。

妈妈总要挑一个日子晒红薯片。

这一天她起得特别早。她推开门,山里的冷气扑面而来。然后,她走到村口,盯着天边那微弱的红霞看了又看,终于自信满满地确定,今天是个大晴天。

她开始洗红薯。满满一篮,挎到水井边。红薯们随篮子一起浸到水里,像进了澡堂子似的,你搓着我,我搓着你,很快,便洗净了身上的泥污,露出了好看的红色,被搓破皮的地方露出白净的肉色。它们快乐得冒着泡泡。

刨掉皮后,红薯被倒进锅里蒸煮。木柴噼里啪啦地燃烧,渐渐地,木锅盖的缝隙里有糯甜的香气飘溢出来。妈妈拿筷子轻轻戳了戳最上面的大红薯,接着就用铲子在锅里捣起来。直到所有的红薯都变成了泥,绵软绵软的牵着丝,妈妈才把它们盛出来,然后一手拎着这桶红薯泥(桶里又扔进了竹丝圈、白纱布和刀),一手拿着小方桌,往田埂上走去。

田埂上堆着一个一个小小的稻草垛,齐腰高,远远看去,像一个个小矮人。它们站在晨光里,排成纵队,往远方延伸开去。妈妈在田埂这头停下来,铺排阵仗。她把桌子放平,铺好纱布,放上竹丝圈,然后舀出一大勺红薯泥倒进圈里,接着,她用刀慢慢地擀,动作轻柔得像是舞蹈……一张圆圆的红薯片做成了,妈妈托起纱布把它轻轻放到稻草垛上,然后接着做下一个……

天边的太阳正徐徐升起。金色的阳光温柔地洒在稻草上,也温柔地抚摸着一张张新鲜出炉的红薯片。那圆圆的、黄澄澄的红薯片憨憨地躺在稻草垛上,随着草垛一路延伸下去,像是给小矮人穿了衣戴了帽,好看极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妈妈来收红薯片。一张叠着一张,在妈妈的怀里摞成了厚厚的一沓。妈妈说,有一百张。我说,就像一百个灿烂的小太阳。

我撕下一小块红薯片塞进嘴里,甘甜,软糯,绵弹,劲道。

晒好的红薯片,能存放很久,不会坏。

在那没有零食的童年,它曾慰劳过我肚子里的馋虫。

而在我后来离家远行的岁月里,它也曾被我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晒箱子

冬日无事,阳光若好的话,勤快的女人就会搬出自己的箱子到太阳底下来晒。就在家门前的坪里,两条长凳,一块门板,箱子摊开,箱子里的东西悉数摆出。

箱子是桃花庵女人的珍贵物件。大多数人的箱子,是出嫁那天从娘家携来。请来木匠,用杉木或樟木制作,喷了红漆,镶嵌了古色古香的铜扣。

但箱子里装了什么,不得而知,这是女人的秘密。每一只箱子都是一个秘密。女人若不打开,谁也不知道那里珍藏了什么。但总会有几尺花布,几件不舍得穿的衣裳,甚至还会有金银耳环戒指,零零总总,各人不尽不同。就像每个人的命运,看上去都是嫁到了桃花庵,但其实也都是不同的。

很多女人一生似乎就是为了这只箱子,她在做女儿时就默默努力。就像张洁《卖灶糖的老汉》里的女孩那样,早早地就开始挣钱攒嫁妆。砍柴、喂猪、卖果子,起早贪黑,竭尽所能。为的是给娘家争气,也给自己争气,好东西压箱底,压的是未来过日子的底气和盼头。

当女人把箱子打开放到阳光底下晒时,一般都是过了很多年。那时候,她已褪去女儿的娇羞,在生儿育女、日夜操劳的岁月里逐渐有了认命的模样。打开箱子,看着那些旧物件,就像看着很久远的过往。箱子不大,东西不多,但她晒得可真慢啊!她一件一件缓慢摩挲着,回忆着,任凭时光流淌。过一会儿,她干脆搬了张竹椅子在旁边坐下来,一起晒太阳。冬日里的阳光就这样裹住了她,让她停下来,她仿佛乘坐了一艘时光机,穿越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总是会有人驻足围观的。当然是女人。女人天生八卦,也天生容易羡慕别人。一边翻检着别人箱子里的宝贝,一边忍不住咂嘴:“这么好的料子,做身衣裳正好呀!”“这衣服还是新的啊,怎么不穿呀,白白熬过时了!”

女人浅浅一笑。和对方聊起从前。

那只红漆斑驳的箱子,到底藏了多少故事啊?它们当中的一小部分,在这暖暖的、闲闲的冬日午后,被轻描淡写地抖落了出来。

我曾见妈妈晒过箱子。那是一只杉木箱,没有红漆,没有铜锁——不,它根本就没有装锁。它简朴得不像一只“藏宝箱”。事实上,这只箱子并不是妈妈的嫁妆。外公外婆家太穷,妈妈没有嫁妆。妈妈姐弟五人,她是老大。她长到十五岁才进了学校,直升三年级,还常常要背着弟弟妹妹去教室。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读了三年书后,我妈就被人说媒嫁给了我爸。我妈做女儿时从没想过攒嫁妆,她一心一意想着让弟弟妹妹吃饱穿暖,此外就是想读书,但最终还是乖巧顺从地去了我爸家。那只箱子是我爸学了木工后自己做的,常年放在阁楼上。我妈晒箱子的时候,里面没有好看或过时的布,没有舍不得穿的新衣服,只有她和我爸的旧得泛黄的结婚证,还有我小时候写的日记本、离家读书后写的作文本和给家里的信。


司南,写作者,简书签约作者,多平台加V作者,曾在《青年作家》等刊物发表文章;大学教师,写作讲师,司南语文创始人。

平生所爱:书和美。读书、教书、荐书、写书。美食美景、美物美人、美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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