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无情冷血了。手起刀落,毫不犹豫。
可她错了。还不够,她还有怕的事,当然不是死。师父也说不够,所以,这件事交给她来办,很合适。
她是怨的。
夜很凉,夏天的山风吹得她有些冷:“师父,如果我这次回不来,也不要告诉小四。”
两人此刻在小院里的大树下。叶慎坐在石桌旁悠哉悠哉喝酒,音臣站在他侧前方。
闻言,叶慎缓缓地倒了一杯酒,闲话家常般轻松悠闲道:“哎呀,三三啊,我没教过你吗,不要未战先言败。”
“师父说得轻松。”音臣有些哀怨,十六岁的少女虽历经腥风血雨,到底还有些孩子气。
叶慎反倒笑了笑:“不要担心了。不是还有老大和老二在么?”
“那怎么行!”
“怎么?担心连累他们?”叶慎端给音臣一杯酒,浅笑。
音臣轻微颤抖了一下,僵着没有接酒。
“好啊。”叶慎见她迟迟不接酒,依然浅笑着,只是笑不达眼底,一片深沉冷厉。然后,缓缓把酒倒在她面前的地上。
“师父!”音臣有些慌,忙跪了下来,“是三三没用。”
叶慎叹了口气,用长辈惋惜教训孩子的语气道:“音臣,无法完成这次任务,你就无法成为真正的杀手。”
音臣咬了咬唇,才答:“音臣知道了。”
“去吧。”他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起身离开,回到自己的木屋里。
音臣无力地瘫倒在地,仰面看着星河天悬,枝叶微摇。有泪,缓缓从眼角流出,没入鬓发。
“如果一定要选一条路……”
杀手亦有前尘往事……2.
凌家很出名。
不是因为它多有钱,当然它确实富有。而是因为凌家是武将世家,征战沙场,保家卫国,屡立奇功。
凌家拥有无上的荣耀光辉,百姓的崇敬与爱戴,天子的高看与尊敬。
可这些,从来不属于凌右双,凌家二当家长女。即使她一直都向往着与家族同光辉,甚至向往着上阵杀敌。因为她是杀手,是家族送出来从小培养的暗子。从未出现在世人面前,甚至在家族里,也只有家主和两位长老及父亲知道她的存在。
所以,原本,家族功高蔑主、以权谋叛、搅乱江湖也应该与她没有关系的。可是,血脉相连。虽然她怨恨家族,可她正直耿介的父亲还在,她那以为女儿夭折了而日渐憔悴的母亲还在。如今他们两人皆因反对家族而被软禁了。
她很心痛。不仅是因为她的家族正在走向毁灭,还因为,家族把她送到了,皓月阁。
所谓棋阁,所谓不在江湖的杀手组织。
而皓月阁,将血洗凌家的任务,交给了她。
那么,她,该选择家族,还是选择成为杀手呢?
凌家很出名。至少在民间和朝堂。或许很快,凌家在江湖也会很有名。
音臣想过拖延推诿,可是凌家与江湖门派临渊山庄暗中勾结意图谋反证据确凿,不容有疑。
音臣想过立马解决,可是皓月阁杀手令明示无论任何门派组织抽刀一灭则全门,斩草除根。
无论背叛谁,她都将陷入巨大的痛苦中。
3.
虽然在山上,夏日的阳光依然浓烈,于是音臣在大树下的躺椅上纳凉出神。
四面忽然起了微微的清风。
“听说,小四又被揍了。”是二师兄风臣,一改往日如清风温柔而语气调侃。听声音在她右边不远处。
音臣不想理他。
“你不去把他捡回来?”又变成了左边,这次说得一本正经。
她还是不理他。一个虚影晃了晃,风臣出现在她面前。
“如果是大师兄,效果可能会好些。”音臣瞥了他一眼,无动于衷。
风臣无奈地笑了,恢复淡泊温柔:“好吧,我不适合这样做。如此,还是我去吧,总不能让月儿流落在外。”
“嗯……”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风臣还是劝她:“你也想开点,遵从本心就好了。”
音臣缓缓把无神的目光移到他身上:“二师兄,你们当初,是怎么过来的呢?”
山风拂过,撩起他们的长发,吹动二师兄的月白长袍。
二师兄轻笑:“从我们身上,你是得不到答案的。”他顿了顿,看向师父的木屋,又轻声道:“师父说得对,三三,做杀手,就不要太看重一些人和事了。”
音臣垂眸思索,神色复杂。
“我去接月儿。如果你不想他知道,就快点决定吧。”微风拂过音臣的面颊,抬头,二师兄已经走了。
“我,还有本心吗……”
凌府很是恢宏庄重,也颇有武将世家的风范,风格装饰一概简致明快。
一处院子里,伟岸刚毅的中年男子正在练剑,身法卓绝,剑风凌厉。一位面容苍白的中年女子坐在一旁的石桌旁含笑看着,手边搁着一把银剑。她已经舞不动剑了。
音臣隐在一颗树上看着他们,眼里泪光浮动。
“会结束的,快了。”她在心中如是说。
杀手的本心……4.
清风朗月,树影憧憧,刀剑清吟之声铮铮悦耳。
“师姐的剑法造诣又提升了不少呢!”月臣叼着一枚飞镖倒吊在树上,口齿不清的赞叹道。
音臣挽了个剑花,收势。云淡风轻回道:“再怎么高,也比不过大师兄的。”
“嗯……人各有所长嘛。”他沉吟了一会儿,把口中飞镖吐了出去,认真地说,“师姐最擅长的是暗器呀。”
音臣朗声一笑,颇为高兴。同时伸手接住向她而来的雕纹倒钩银针。
“师姐,等我学会大师兄教我的剑行九天,你教我使暗器吧!”少年兴奋地在树上晃荡起来,展露出十四岁孩子的本性,“我最喜欢你的游龙无影了!”
音臣只是看着手中一指长的暗器,沉着脸色说:“小四,这无情针是淬了毒的。”
“啊?哎……哎!”月臣一惊,从树上翻下来,匆匆道,“我去找师父。”
待月臣走远了,大师兄却又摇着折扇闲庭信步般出现了。
“你又吓他了,对他来说,那点毒算什么。”梦臣一贯语气调笑,“师父给他喂的毒还少吗?”
音臣无奈摇头:“你们还让不让我安静了。”
“哎呀……”梦臣啧啧摇头,“我只是代师父来问你……”他看了一眼她娇小孤清的背影,接着学着师父的声音和语气道,“可决定好了?”
音臣仰头看了看冰冷明月,才答:“嗯。”
大师兄又恢复了他那风流倜傥的作风:“那就好!”说完转身就要走,“我就不打扰你宁静啦。”
“那毒是改进过的。”冷不丁地,音臣语气凉凉道。
大师兄步子一僵,转了个方向,打着哈哈道:“看来,小四是要难过会儿了,我去看看他。”
绷着脸看他也走远了,音臣忽地笑了出来:“有师父在,担心什么。”一阵清风扫过,树叶飒飒,让平日里练功的树林显得有些阴冷,音臣转着眼睛四下看看,就要走。
“是吗?原来我这么厉害呀……”意味深长的疑惑在身后响起。
音臣一抖,才明白大师兄是看见了师父才掉头的。转身若无其事笑道:“师父。”
“嗯。”他不咸不淡地应着,然后一脸困惑道,“我正在院子里喝酒,小四忽然跑来说他中毒了,我看,是无情针上的毒嘛。”说着,似笑非笑地看着音臣,“你不会是拿他试毒吧?”
“明明是他自己把针叼在嘴里玩儿!”音臣不满。
“哦~啧,小四呀,就是欠教训了。”叶慎恍然大悟,神情又似意料之中,叹气,边抬手倒了一杯酒。
“他受的教训还少吗……”音臣低头闷笑着嘟囔。
抬头,便见白玉瓷杯递到了自己面前。杯中酒在清冷月辉下泛着白光。
音臣的面容一瞬间肃杀冰冷,眼里也是凌厉的杀气。接过酒,一饮而尽。然后单膝跪下,恭敬而决然道:“弟子定不辱使命!”
叶慎淡淡地看着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接过酒杯,唇角含笑,轻声说:“好。”
转身,边走边倒了一杯酒,吟诵道:“叹何人,六月年华似酒?”开怀狂笑几声,又道:“只恨无花无月无佳人,空余冷冰心!…”
明月渐渐隐在了密林后,音臣坐在树上,漠然地一遍一遍擦剑。剑,和她一样,寒芒冷冽。
5.
那一瞬间,很突然。
她的剑才出鞘,已是四面杀伐骤起。
凌家主双目赤红,脸上剑痕鲜血淋漓,双手持剑与音臣对峙。
“败笔。”音臣看着他,歪头,冰冷地吐出两个字。
“哼!”凌家主冷笑,咬牙切齿,“让你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杀了我,我这凌大将军岂不是白来的摆设!”
“无妨。”说着,音臣收起攻势,一跃而起,消失在了院墙之后。
凌家主正疑惑又愤怒,要提剑追上去。突然五脏六腑绞痛难忍,此时才明白,“无妨”,乃是他已必死无疑之意。
他凄厉地狂笑,口中涌出黑血,接着僵直倒地。他眼中,最后是火光冲天,月色清冷……
小院里静谧得诡异,与外面的血腥混乱格格不入。
音臣反手负剑,静静地站在两人面前。两人剑已出鞘,摆开架势,随时出手。
“我来解脱你们。”僵持许久后,音臣淡淡地说,不带任何感情。
那单薄的妇人冷笑一声。
音臣看向她,目光平静,字句清晰:“凌家已倒,你们不会再被软禁。但也没有出路。”
凌二当家一惊,看着面前容貌陌生的孤冷女子,眼中已是泪光浮动。
“夫人,这是我们女儿,右双啊……”
手中银剑咣当落地,妇人支撑不住跪坐在地。只怔愣一瞬,忽大笑不止,这是突然明白真相的心酸痛苦。
很突然,凌二当家面露绝然,提剑刺向夫人后心。
看着染血的剑尖,妇人欣慰地笑了笑。音臣依然静静地在原地看着。随后二当家拔剑,只看了音臣一眼,毫不犹豫挥剑自刎,血溅长天。
临死之时,二人紧紧相拥,含笑看着音臣。
她静静地,泪流满面。
就隔着五步,轻轻地唤:“爹,娘。”
此生唯一一次,她是女儿,不是杀手。
那晚之后,凌府的一切罪行都被昭告天下。
大火烧了很久很久。莫说收敛尸体,连谁是谁,都已分不清。那之后很久,凌府附近都飘荡着焦烟味和血腥气。
凌家,在历史的风尘中,彻底湮灭了。
杀手其实很怕冷……6.
“师姐那时,是听从了本心吗?”月臣又在擦剑,一丝一毫,仔仔细细。他忍不住好奇问道。
音臣半眯着眼懒懒地烤火:“是啊。”想了想,又慢悠悠补充道:“不灭了凌家,爹娘就要一直被软禁着。啧,痛苦。”
橙红的火光跳跃着,烤得屋中暖烘烘的,也照得屋中昏黄虚暗。
“哦~”月臣理解,面露开悟神情。
“唉……现在看来,小四比我更看得开呢。岳氏全族说杀就杀,这才是冷血无情啊。”音臣顺势随意说道。
小四无声地笑了笑,并不说什么。
忽然一阵冷风袭来,两人皆打了个哆嗦。
风臣一身清冷寒气站在两人面前,说话是却截然相反的如春风温暖:“饭菜做好了,去吃吧。”
音臣点了点头,起身就要出去。月臣也放下剑,兴高采烈的模样。
走到门边,月臣突然想起什么,对身后的二师兄一脸纠结地问道:“是二师兄做的饭?”
二师兄笑答:“是呀,大师兄事务繁多,没有时间。”
月臣脚尖一转,露齿一笑,道:“我突然想起来先前才吃了烤鸡,我不饿,你们吃吧。”
也不等二师兄说什么,就要逃走。却不想被三师姐揪住了后领。
“诶~”三师姐笑得人畜无害,“啧,小四正在长身体,要多吃些才对。”说着,就把他拖了出去。外面银装素裹,好在江南嘛,还有不少翠色。
二师兄在后面附和:“是啊,我还炖了补汤。四师弟要听话。”
“我真的不饿——”不死心地抗争着。
二人不理,自顾自开始聊天。
“二师兄啊,冬天风雪大,我的竹屋什么时候建好?我不想睡练功的旧木屋了。”
“你不是说不着急吗?对了,你什么时候出去招新弟子?”说起这件事,二师兄也很是期待。
“哎呀,怎么也要过了冬天吧。不怕冷也不是那般折腾的道理。”音臣答道,面无愧色。
月臣在后面直翻白眼,甚是憋屈,心中恨恨道:“还不怕冷?不怕冷你别缩着烤火呀!”
“呀,下雪了!”月臣忽道。
闻言,音臣松了手,抬头道:“师父先前说下雪了就给他送两个火炉子去,哎呀,忘了,可怎么好。”虽然嘴上懊恼,可是脸上却不见着急,反而在笑。
好不容易从师姐手里解脱的月臣正整理衣襟,突然抖了一抖,不知是不是冷得。
“好冷,我们去吃点热乎的东西吧。”
“嗯。听小四的。”三师姐爽快地点头同意。
三人刚进屋子坐下来,外面忽然一声怒吼:“逆徒,逆徒!你要冷死为师吗?”
接着又是很不正经的慨叹:“为师如此英俊潇洒,风流不羁,徒弟你怎么忍心冻死我……”
“我如此俊逸不凡,风流倜傥,师父你怎么忍心如此折磨我。”
三师姐探了个头出去,就见大师兄右手一支毛笔,左手一张信纸,愤愤不已的站在书房门口。
“师父,二师兄做好了饭菜,你来的巧着呢,快进来!”音臣躲在里面叫道,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月臣闷头喝汤,面上表情精彩纷呈。
雪越下越大,凉凉的,凉到了,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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