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杏花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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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戴叔伦《苏溪亭》
微雨时节,即便是在干燥的北方,夜晚也笼罩在一片湿润的薄雾之中。但今日,位于半山腰的刘家堡上空的月光却格外清朗。借着月光,刘杰正看清了屋内这位本不该出现在此的客人嘴角扬起的笑容。
“果然,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刘堡主真是好算计。”来人轻声说道,声音清脆悦耳,但在刘杰正听来却是毛骨悚然。
刘杰正看向来人手中已经出鞘的短剑,心中大惊,一思考却也想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他信了这人的话,特意从逃命途中又折返回屋内,就是为了找到那个至关重要的物件。而现在箱子里并没有他想要的东西,唯一的解释就是面前这个女孩诓了自己。
“聂姑娘,你在说什么,在下并不明白。”刘杰正说。他直起身子与来人面对面站立,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双手握拳,也摆出迎战的架势。来人呵呵一笑,“刘堡主装什么糊涂,既然收到了那封黑色信函,那就应该已经做好了准备。或者说,在你杀害张忠兴并留下那封伪造的黑色信函时,就应该想到自己有这么一天。“
“难道……你就是杀手‘判官’?”刘杰正问。
传说,只要将想要杀的人的名字与五百两银票放入信封之中,绑在黑点灰鸽身上,不论那人是王室贵胄还是武林豪杰,三个月后必死无疑。因着尸体身上都留着刻着“判官”二字的锐器,因此这个杀手被称为“判官”。无人知晓这个“判官”究竟是何身份,也不知年龄性别。
刘杰正如何也想不到,他特意请来的救兵却是要取他性命之人,他也没想到,传说中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判官”竟是面前这个不过二八年华相貌平平的女孩。
女孩冷笑一声,一双灵动的凤眼眸在月光下透着几分清冷。她说道:”刘杰正,你杀害张忠兴,盗取张家宝物,还嫁祸到杀手‘判官’头上。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聂姑娘,何故如此诋毁在下。”刘杰正连忙说道,“江湖中人都清楚,张忠兴是被‘判官’所杀,你提到的张家至宝也被那个杀手带走,与在下无半分关系。”嘴上这么辩解着,心中却因她的话起了万丈波澜。
许是看到刘杰正眼中的诧异,女孩笑着摇摇头,说道:“刘堡主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那劳烦您给小女子解释解释,三个月前约你前去张忠兴书房的那张字条,为何同刘堡主你左手写出的字一般无二!”
听了女孩的话,刘杰正的两只手于身侧紧握成拳状,他心知此时再怎么狡辩都无济于事。女孩察觉到刘杰正情绪的变化,却并不在意,继续说道:“张忠兴恐怕死前都没想明白,自己多年的好友,竟会为了一个酿酒的配方而设计杀害自己,还是在他的寿辰宴上!”
三个月前,平阳张家家主张忠兴四十岁寿辰,刘杰正作为张忠兴的好友受邀前往张家宅子做客。而当众人觥筹交错之时,谁都没想到张忠兴会丧命于自家酒窖中。
凶手还未找到人心惶惶之时,人们又发现藏有配方的书房中一片狼藉,刘家堡堡主刘杰正被人打昏躺倒在地上,手中握着一张字条,写着“未时一刻来书房,有要事相商”,而本来存放在暗格里的配方已经不翼而飞,只留下一封黑色信函。
看到信函,凶手的身份已然明了。只是这杀手“判官”竟如同鬼魅一般,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酒窖来到书房盗取配方,还能瞒过守门小厮的眼睛离开门窗反锁的书房,着实令人忌惮。不过有人会雇佣杀手杀害张家家主倒并不让人意外。
这平阳张氏是酿酒起家,所酿的杏花酒细腻醇甜且不易醉,尤其受到官家贵族女眷的喜爱,常常供不应求,京城贵少甚至为一坛平阳杏花酒一掷千金,而那杏花酒的配方更是无价之宝。后张家生意做大,成为富甲一方的大家族。张家家主张忠兴在获得众人尊敬之时,也免不得被贼人惦记。
“只可惜,张忠兴如何防备,也防不住来自身后信任之人的刀子。不过刘堡主若是以为自己杀人夺宝还能栽赃陷害全身而退就太过天真了。你以为凭着那张字条用一招‘苦肉计’就能彻底洗脱嫌疑,但你却没有想到,江湖上却传闻是你雇佣’杀手判官‘杀害了张忠兴盗取了配方,在赏金和无价之宝的诱惑下,你成为了众矢之的。”
张家为给家主报仇,特悬赏五千两白银,宣称谁能在三月内帮张家除去凶手并追回那方子,谁就可以得到那赏金。想除掉杀手“判官”的并不在少数,只是此人身份成谜,行踪更是捉摸不定。正巧江湖上流传出配方最终落到了刘家堡堡主手中的消息,于是这三个月来,刘家堡迎来了众多不速之客。
原本刘家因经验不善已是朝不保夕,连续三个月的骚扰更是让刘家堡陷入危局,而在临近三个月期限的关头,同时收到来自传说中心狠手辣的杀手组织“枭”与“判官”的死亡威胁,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刘杰正无计可施,幸得夫人提醒,岳家曾与剑侠叶归杨有渊源,便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那位早已退隐江湖的剑侠身上。
刘杰正没有等到叶归杨,却等到一个佩戴剑侠叶归杨玉佩自称是叶大师弟子的女孩。女孩姓聂,名千离,虽然看上去年纪轻轻,武功确是不错。她在了解刘家堡情况后,提出让刘家堡内留一部分护卫驻守,其余人暂时通过后院的密道逃下山的法子。为了保护爱妻幼子的安全,刘杰正听从了聂千离的建议。
“不过刘堡主你真的是愚蠢,你也不想想区区五千两又如何能请得动杀手组织‘枭’的人。那只不过是我送来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而你也不出意料上了套。”聂千离说道。
当时他并没有疑心,现在想来,这不过是这个女孩设的局罢了。
入夜,众人纷纷沿密道离开,断后的刘杰正却从聂千离口中得知自己的夫人并没有按自己的吩咐带上那件衣衫。他便急忙折回卧房,却不想正中聂千离下怀。
“张家酒窖与书房之间修有秘密通道,除了张家人知晓,恐怕你作为张忠兴的密友也是了解的。那么也就能解释清楚,凶手是如何杀害张忠兴后又进入密室一般的书房。不过我虽然发现刘堡主你在字条上说了谎,但还是不能确认你就是那个杀人凶手。直到刚刚,你在有性命威胁之时,仍不顾危险折回来取一件看似普通的衣衫时,我才确认了我的猜想。三个月前,张家也搜过在场宾客的身,但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发现配方,当时我就怀疑配方被凶手用特殊方式带出张家,不过倒是没想到配方会藏在衣衫上,还堂而皇之的放在卧房衣柜中。”
刘杰正听完聂千离的分析,并不做声,静静立在那里,却是在蓄势,等待聂千离防备松懈之时,再动手,给这个所谓的“判官”致命一击。但让他意外的是,聂千离看上去十分轻松地与他说着话,但身周却如同围着一堵无形的墙一般,没有露出半分破绽。
“刘堡主是在等我露出破绽吗?只可惜你的算盘要落空了!”话音刚落,只见聂千离右手一抬,挽了个剑花,身形一闪,刹那间那剑尖就直逼刘杰正面门而来。刘杰正心中骇然,连忙往旁边躲避,但聂千离的剑步步紧逼。
好快!刘杰正连忙抬手防御,他手腕上戴着玄铁打造的护腕,本想着以防万一,没想到却在此时派上用场。有了这个护腕,刘杰正也可以抵挡聂千离的进攻,但还是十分狼狈。
“你是叶大师的弟子?”“自然不是,刘堡主可别分心丢了性命啊。”聂千离剑向上挑起,刘杰正连忙后仰躲开,他也顾不上多问,只得以全部注意力来应付聂千离。
聂千离的功夫不像是正派功夫,倒像是旁门左道,因此在进攻时周身会露出许多破绽,但奈何她速度相当快,就算刘杰正能捕捉到一丝的破绽,也只能被动防御,无法反击。而且房间内空间狭小,对身材娇小的聂千离十分有利,对于他来说,他精心收藏在房内的摆件此刻倒成了惹人烦的障碍。
突然,刘杰正发现聂千离右手侧有破绽,他下意识伸出左手抬手握拳向聂千离右肩击去,右手则夹住聂千离的剑,让其难以及时防守。正当他以为自己可以逆转局面时,聂千离却又开了口,幽幽问道:“刘堡主你真的不好奇,你写字改用右手已经很多年了,那么我又从何能看到你左手字的字体?”
刘杰正愣了一下,他的心中已经闪过了一个人面孔。怎么会,她怎么会背叛我?
还没等他细想,突然感到心口一凉,全身便没了力气。他低头看去,却发现就在他愣神的一瞬,聂千离左手中多了一把短剑,而这把短剑此时正插在自己的胸口。他艰难地看了一眼剑柄,发现上面刻了两个字“判官”。
血从伤口流出,浸染了衣裳,滴落在地上。
“必须承认,刘堡主你的确有心计,只可惜,你选错了栽赃的对象。不过,这并非最致命的错误……是谁先提出要请叶大师来帮忙?又是谁能察觉到你杀害了张忠兴并请来杀手‘判官’?我想刘堡主你最清楚,这样你也不算是死的糊涂了……”
为什么,会是她……
他努力睁眼想问问面前这个取了自己性命的女孩,但还没说出口,他就失去了意识。而他最后的意识是眼前聂千离嘴边的微笑……
次日一大早,聂千离便动身离开了刘家堡。
昨夜等所有人都逃到山下,却不见刘家堡堡主的身影时,刘杰正的夫人安氏才着急起来。听走在后面的几个女眷说,她们走到半中间时,听到走在最后的刘杰正与聂千离说忘记了什么东西,执意要返回,并让聂千离留下保护夫人。而为了照顾幼子,安氏只得等到日出后再回刘家堡。
而当第二天她们回到刘家堡时,看的却是死亡许久身体已经僵硬的刘堡主。安氏悲痛万分,而聂千离在一旁惊叹于安氏的演技。
因为她清楚她这次能顺利完成任务多亏了刘杰正的枕边人——这个看似温顺无害的并为刘杰正养育一双儿女的安氏。而刘杰正也正是因为得知安氏的背叛,才会在对战中愣了神,露出了致命的破绽。
不过她同样也好奇,为什么安氏会背叛刘杰正,直到安氏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二十多年前,两个年轻人结伴游历,路过江南一个小村落,那里有着一大片杏林,有着热情好客的村民,也有着甘甜醇香的杏花酒。而在那里,他们同时爱上了一位姑娘。
经过一番竞争,一位抱得美人归,而另一位得到了姑娘家传酿杏花酒的秘方,改良后,酿出了更为美味的杏花酒,带着家族一步步成为富甲一方的大家族。
多年之后,这已经嫁为人妻的姑娘无意之中得知当年的竞争自己的丈夫在暗中动了手脚才侥幸胜出,而在当时,她心中其实是属意另一个人的。
但已经过了数年,姑娘也没太多计较,直到那天另一人的死讯传来,而她又发现自己交于那人的配方出现在丈夫手中,她便决意不顾一切为那人报仇。虽然丈夫一直否认他的罪行,但她却不再相信这个一起生活多年的人了。
她写了一封信绑到一只黑点灰鸽身上,然后放飞。
“别人都是夫为妻纲,你却能下狠手害死夫君,着实是个有趣的人,”聂千离听完故事冷笑一声,眼睛却瞟了一眼在远处玩耍的孩童,“你看穿了我的伪装,本应该被灭口,但既然你提出用杏花酒配方换你们母子三人的性命,倒也公平。而且能完成这次‘判决’还多亏夫人相助。只是我很好奇,等你孩子们长大,得知自己父亲死亡的真相……”
安氏顿时脸色煞白,忙说:“妾身只知道该知道的,不该说的绝对不会开口!请姑娘不要为难妾身。只是妾身有一些好奇,昨晚那人是独自一人回到屋内,在密道里姑娘与我们一直待在一起,又怎么能……”
“是个聪明人,不过耳朵听到的未必就是事实,你也收起你的好奇心,”聂千离微笑着说,“只要你安分守己,我也会保守秘密的。那么配方我便收下了。”说着,聂千离转身准备离开,却听到安氏问:“姑娘可曾识得‘幽谷女侠’?”
聂千离摇摇头。“是妾身唐突了,只是觉得姑娘的双眸神似一位故人,那位故人曾经很喜欢妾身酿的杏花酒……”
聂千离眉头一皱,没有再理会安氏,径直离开。
离开了刘家堡,聂千离来到山那边的湖泊边上,取一些清水浸湿带着的手帕,然后轻轻擦拭自己的脸庞,卸去伪装,露出她原本的容貌。
肌肤如雪,眉目如画,那丹凤眼更是透着几分媚意,勾魂摄魄,不过那眸中的清冷倒是减弱了几分娇艳之感。她一直觉得原本的相貌过于妖媚,实在不利于行事。
聂千离看了一眼水中自己的倒影,自己几个月前曾潜入刘家堡中寻找下手机会,虽然也做了伪装,但想来是因为她的眼睛被安氏看出了端倪。看来下次还得想法子在眼睛上加点伪装,她心想。
至于安氏口中的“幽谷女侠”,聂千离也有所耳闻,不过在她印象中,此人已经失踪多年,应该与自己并无交集,不过回去后还是向三娘确认一下才比较妥当。
聂千离又转眼看向手中那件藏着配方的衣衫,自己轻易这样放过安氏,恐怕要被三娘责骂了。不过不知怎么的,她就是对这个女子下不去手。
是怎样的爱与恨让她下定决心杀害同床共枕的夫君、幼子的父亲,聂千离并不明白。她也很难想象那年杏花微雨,故事中那个女孩年少懵懂、天真无邪的样子,也很难想象她面对心上人是怎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只可惜这一切都已随那年春雨一同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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