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第一次学到鲁迅的《故乡》,其中少年闰土那一段是需要背诵的。我背得烂熟,却并不懂。
时隔三十年,在一次次往返故乡的归途中,我突然理解了鲁迅的那种幻灭。
鲁迅回故乡时,是一个寒冬,天气阴晦,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作响,天空是苍黄的,荒村是萧瑟的,自然,作者的心情是悲凉的。
小说的一开篇就笼罩着一种昏暗、阴冷、低沉的情绪。灰茫茫的天地间,作者渺茫的身影走向20年前的故乡。他在酝酿着一种情绪,牵着读者,一寸一寸地靠近故乡。
但是,尽管心绪不佳,鲁迅还是带着希望归来的。他记忆中的故乡是美好的,带色彩的,辽阔又鲜活的。
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就是我背得烂熟的一段。金黄的圆月,深蓝的天空,碧绿的西瓜,十一二岁的少年……天地如此静谧,少年如此活泼,这动与静的交织,让人何等心旷神怡。像是王维笔下的秋天山野,“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天地之间,既是寂静的,又是富有动感的。
更美好的是“我”和闰土之间的关系,闰土心中装着无穷无尽稀奇的事儿,两个少年无话不谈。因为闰土,作者走出了四角的天空,看到了更为辽阔的世界。那份纯净纯粹自然纯真的友谊,永远烙在了鲁迅的心中。
记忆中的故乡承载的是童年的记忆,它是五彩缤纷的,美轮美奂的,但也是想象中的,不真实的。
当作者再归故乡时,已经是一个中年知识分子,鲁迅这一代五四知识分子,被欧风美雨带来的现代文明所吸引,被宗法制度下的农村社会所抛弃,在青年时代走向他方。和故乡、和童年断开了关系,但是在他乡生活又如何呢?像鲁迅在文章结尾时所谈到的,“我不愿意他们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辛苦辗转”这四个字儿,涵盖了鲁迅精神上的漂泊。那么当他再回故乡,遭遇到了什么了呢?
给他最大打击的应该是闰土的改变。少年的闰土是鲁迅心中的英雄,是童年色彩中最亮丽的一笔,像阳光下的贝壳,闪着五彩的光芒。再见闰土时,作者猝然一惊:
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如果说这种外貌上的改变已经颠覆了作者心中的“英雄”形象,那么闰土的一声“老爷”无疑如雷震一惊,使“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终于从幻觉的世界回到了现实,进而感受到被隔成孤身的气闷和悲哀。
鲁迅在中年闰土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麻木。
闰土说,“那时是孩子,不懂事儿。”可是不懂事时的闰土是一个心灵有着律动的人,懂事后的闰土变成了一个木偶人。
其实闰土的记忆中应该也珍藏着和鲁迅同样的画面,所以看到作者回到故乡,闰土得很兴奋,“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当这两种神情融合在一个人的表情中时,带给人的感受真的是五味杂陈。闰土的种种话语都被堵在了心里,他不能说,他不敢说,眼前的老爷和他是一个不在同一世界的人。他太自卑了,“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让他苦得像一个木偶人了。他的心中融合了多少的苦,都说不出来了,“老爷”两个字是泣血的表达啊。
鲁迅还有一篇小说叫《狂人日记》,那篇小说中的狂人不停地在呼喊着“我要吃人”,但是,这个吃人的社会只用两个字儿就传达出来了,这两个字儿就是:
老爷!
老爷是敬称,但让人感受到了一种切骨的冷,和这个冬天的寒气融聚在一起,中年的鲁迅,也不再复有热血。他知道两个人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所以他有点自嘲地说: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这已经有一种绝望的心绪在其中了。
《故乡》当中还有一个给人印象非常深刻的人物——“豆腐西施”杨二嫂。
“豆腐西施”这个绰号取得耐人寻味。“西施”无疑是美的,杨二嫂美不美呢?年轻时应该也是美的,“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是这种姿色不是一种审美的需要,是要转化成物质的。“他擦着白粉,终日坐着”,她在用自己的外貌招揽顾客。
其实这是一种非常悲哀的生存状态,说白了,豆腐西施也是一个非常可怜的人,她唯一可以赖以出卖的资本就是姿色,当姿色被变成物质的替换品时,自尊已经在交换中被碾压了。
西施前加上“豆腐”两个字儿,总让人觉得带有一点贬义。虽然杨二嫂确实是开豆腐店的,但在我们的国度里,“豆腐”有着另外一种含义。男人若对女人吃了豆腐,那是有性骚扰含义在里面的,可能是动手动脚?可能是调情?豆腐西施擦着白粉,搔首弄姿,在等着顾客来买豆腐,也是一种生存的需要。
可能在杨二嫂年轻的时候,大家就对她是一种鄙视的态度吧。如今她已经到了快50岁的年龄,更加变得庸俗自私可笑。
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鲁迅在描写女性时是拿放大镜来看的,“凸颧骨”说明杨二嫂很瘦,脸垮下来了,是尖酸刻薄的样子;“薄嘴唇”,说明这个女人能说会道;“像细脚伶仃的圆规”,很不自然的一种姿态。
这么丑的一个女人,又配上夸张的突然大叫,让鲁迅愕然不及。她一上来就跟“我”套近乎,“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这样的一个事,变得如此天大,好像因为曾经报抱过的壮举,“我”就要对他感恩戴德一样。
我想起我的大娘,也是这样的一个刻薄女性。每次见我都要说,“你小时候我管你了,你要对我好”。当着她的面,我母亲总让我感激她,承认她说的是事实。但背地里,母亲又叹气说,那时候太忙了,让她管了你几天,给了她钱她又要衣服。
“豆腐西施”杨二嫂是一个毫无道德感的人,她在夸大着作者的阔气,说作者做了道台,娶了三房姨太太……当然这都是她想象的,她想象中要达成的一个目的是:你如此有钱,为什么不能分给我一点?
所以,当她絮絮说着的同时,又愤愤地回转身,顺便将作者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杨二嫂在玩着一个“聪明人”的小把戏,虚情假意,小偷小摸,占尽便宜,唯利是图。
她是可怜的,也是可悲的;是可恨的,也是可耻的。
她是鲁迅笔下的“辛苦恣睢而生活”的代表,辛苦是辛苦,但是这种辛苦也碾碎了她的道德底线,她变成了一个又丑又老的坏女人。
回忆的故乡是消失了的,不真实的。
现实的故乡是幻灭了的,失去精神生命力的。
那是否还有希望呢?鲁迅说:
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还是带有一点乐观的情绪在里面。有没有路的关键在于有没有人走,有没有希望,要看有没有人去追求。当有人去追求了,理想就会实现。当每个人都麻木恣睢的时候,这个世界也变得如此混沌。
离开——归去——再离开。这样的模式,是五四时期那一代人的选择。其实,放在今天,我们行走在故乡和他乡之间,又何尝不是这种模式呢?
在一次次归去又一次次离开之间,我们和故乡的距离越来越远,和故乡的牵连也越来越弱。故乡,不再是我们的“精神避风港”,终有一天,我们和故乡不再纠结,我们生活着的地方,也变成孩子们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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