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世傑□搗衣的和順

作者: 楚翁無聞 | 来源:发表于2017-12-12 23:59 被阅读77次
    ■湯世傑□搗衣的和順

            无论冬夏晨昏,去和顺,先听到的总是捣衣声瓷实的清寂,而后才得眼见木杵淋漓的翻飞——似有若无,时远时近,飘忽却不虚幻,第一次听到那种水淋淋的温煦,还真让人有点儿把持不住。不知小小一片采自高黎贡山森林的木杵,怎么会有那样浓郁的、经年累月也棒打不散飘逸回荡的人文气韵?循着杵声先朝元龙潭走去也早已成了习惯:当那汪清幽潭水在眼前无声地漾开,人往和顺那座最大的洗衣亭前一站,捣衣的和顺便形神兼备地扑到眼前。洗衣亭安然若素,我心倒像亭下那个红衣乡女手下的衣物,在反复的捶打中水花四溅,若天雨流芳。低回的杵声在清幽的潭水雅静的山弯间飘动,一如旧时先生的手指在打开的大开本线装唐诗上指指点点,怎么吟怎么听,都有一种清凉的温润淋漓的徘徊。这回却不敢匆忙凑近,只远远地看静静地听,生怕一不留神,就搅破了红衣女手中的木杵起起落落的情思。

    ■湯世傑□搗衣的和順

            ——真不知极边的腾冲和顺,怎么会有那么多洗衣亭?听说大大小小的洗衣亭,尽皆“走夷方”的男人为留守家乡的妻女而建。此去南洋仅咫尺之遥,男人外出闯荡,挣了钱,回乡铺路造桥修宗祠盖学堂,尽皆光宗耀祖的“公益事业”,惟洗衣亭为女人而建。说那是为让妻女洗衣时免遭风吹雨打固然不错,细想没准儿倒是为了自己,为了安顿那颗远在异国漂泊日渐干缩的心——想象中的捣衣声带着淋漓的水花万里飞行,或能夜夜滋润远方的游子。于是他们梦中所见便如我所见:一方方那样的洗衣亭,上有遮挡风雨烈日的亭阁,下有浮于碧水清波的石阶,洗衣人挽一篮衣物款款而来,俯首便可洗濯衣物。当衣袖轻挽,胳臂半露,清绿豁亮的潭水便成了洗衣女的镜子,可用来照见因思念征人日渐憔悴的容颜怎么都化不开的相思。飞动的木杵四溅的水花和着纷然的心思淋漓地飘舞,连平时不便当着公婆和娃娃流下的泪水,也暂且化做水花肆意飞洒。杵声自然多在午后,轻轻撩开那片边关的寂寥南国的燠热,叩问乡闾间的扇扇门窗和个个心怀;有时也在夜晚,在幽幽的月色中飘忽播撒,寂寞温润,让人反倒有一种止不住的湿热。在洗衣机早不稀罕的年代,谁说那个红衣女子家里会没洗衣机呢?可诉不尽的,正是杵声表达的那种温婉的思念。有时真想走上前去请教一声:爱,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玄妙?与初来乍到者听到的或是寂寞不同,我在意的倒是那内里的炽热——每一杵每一声都是一种坚守、一种坚持、一种回味。

    ■湯世傑□搗衣的和順

            怪异在这偏远和顺的捣衣声,总让人想起江南,想起唐诗宋词里那些经典的捣衣意象。那是不是远在异乡的人们刻意想要的?其实和顺地处极边,杵声听上去既无李白“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式的清渺宁谧,也非岑参“孤灯燃客梦,寒杵捣乡愁”的缠绵惨淡,倒有点儿李煜“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的幽思。那么一想还真对了:和顺人多在明代从内地迁来边地,至今仍有许多人家自称祖籍南京。料想当年十万大军从江南来到边地,遥远故里的捣衣声,无论母亲的、姐妹的、妻子的、情侣的,都会在边地屯守将士的梦中鸣响。远在异乡,怎能不想起熟稔的江南那从小就听的杵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年代和时光的累积像大山一样无以逾越,想返回故里的捣衣声中已是梦想,这才尽心尽意地修起座座洗衣亭,索性把家乡熟稔的杵声移到边城,早晚听见,亦可稍稍了却一点乡愁。

            即便我,听到和顺的捣衣声,想起倒是小时候跟着母亲去到长江边,帮母亲洗衣服的往事。寥廓江天,几阵杵声转眼即逝,倒至今在心中回荡。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母亲接了几个年轻人的衣服包月洗,一月挣两三块钱。其时年轻人成天忙着革命,没时间洗衣服,母亲这才有了一份可以挣钱的事做。星期天,早早地我就帮母亲去革命青年住处取衣服。他们见到我总有些不屑,仿佛一个小孩子,不去玩不去做功课,怎么来做这事?我倒从没有过尴尬——即便身为男孩,能帮母亲做事总是荣耀的。背着一大包衣物往家走时,路人皆以异样的目光看我——那包衣物实在太大,大到跟我的身子不相称。当晚,最迟第二天下午,我去学校上晚自习前,总要背着已经洗净叠好的衣物,送到那些年轻的革命者手中——他们不苟言笑,默然以对。他们不会想到,如今当我也远在异乡时,那些曾经回荡在楚汉江天的杵声,是怎样地滋润着一个人的心,他们呢?

    ■湯世傑□搗衣的和順

            人总是止不住远行的冲动。一旦远行,又止不住那样的怀想,看来任谁都要给自己留点念想的根基。其实从和顺走出去的,何止几个“走夷方”的人?元龙潭离写过《大众哲学》的艾思奇故居仅一步之遥,离抗战时在和顺演出都德式《最后一课》的寸树声家也不远——他们心中,或也有那片杵声吧?乡梓、故情甚至史传渊源尽管一步就能跨出去,可听到那样的杵声时都会想得更深更远:毕竟,历史和人生就在如同亲人念叨声的阵阵杵声中绵延着,风风火火地,也湿漉漉地……

    ——那样想着时,杵声倒停了。当红衣女子挽起竹篮,在不知从何处悠然传来的另一阵杵声中渐行渐远时,我缓缓来到洗衣亭前:

            梦魂五夜萦乡绪,

            风雨一亭动杵声。

            ——潭水复静如初,可默咏着洗衣亭上那句不知出于谁手的联句,心里倒怎么都禁不住一阵阵涟漪轻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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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文已收進作家出版社新出散文集《輕捋物華》。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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