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前和冯三两人都在通过眼神互相给对方加油鼓劲，冯三想着自己那整日佝偻着背的老爹，心中暗想：“爹，等着吧，等我当兵有了军饷，您就可以稍微轻松点了。”
哎，这对父子啊，都是不太爱说话的人啊。
而郑前则是记得军营报道前一天晚上，他娘拉着他在他父亲的灵位前跪下，自己的丈夫离开后，他娘不是不伤心，只是在玄武城这座苦寒之地，伤心并不能使人吃饱饭，也不能使人穿上暖和的衣服，乡里乡亲的，但凡家里有男人在军队的，心里早已做好了准备，好在徐元帅对手下还不错，抚恤金从来没有人敢克扣半分。
或许以前有，可是城外人头筑成的京观，除了突厥人的，也有自己人的。
那些自家人的京观，时刻提醒着某些蠢蠢欲动的人，敢乱军法者，斩。
郑前他娘那晚跟郑前说了很多话，“以前总觉得你小，这些话都想着，等你爹啥时有空就跟你好好唠唠，你说这一等，就再也没了机会。”看着点点烛火映衬的牌位的名字，他娘的声音已经有了点哽咽。
“你爹呢，也是个不靠谱的。”说到这，她脸上泛起了追忆的神色，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一开始呢，你爹就想给你起名叫郑钱，我嫌太俗气，改成了郑前，他还有点不开心，总算还是个听话的，不然真要取了那个名字，你现在估计会更头疼。”
跪在自己老爹灵位前的郑钱，听到这，嘴角扯了扯，眼眶蓦地就湿了。
“咱家算是军户，你爹自从投军后，我和你爹，都有了这准备，你爹常说自己吉人自有天相，没等到你挣钱给他花时，他是不会有事的，他还等着你娶个媳妇给他生个孙子，说当时没好好照顾你，到时候，对自己孙子一定好好教他，说没能顾上你的，一定得顾上自己的小孙子。”
说到这，郑前她娘嗓音里已经带上了一点哭腔，“你爹也是个不好好说话的，嘴上老是乱说，他说自己接了自己老子的棒，将来他儿子也要接他的棒。我怪你爹，你爹也只是笑笑，做做鬼脸，没个正形。”
“你爹以前跟你说，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说他长大之后就没流过眼泪，他也跟你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其实他更想告诉你的是，孩子，男子汉，也是可以哭的，女子哭，天经地义，男孩子偶尔哭一次，躲好了，别让别人发现，也行。”
屋内的烛光闪了闪，他娘熟练地用粗糙的手捻了捻灯芯，照耀着屋子又亮了几分。
他娘脸上的泪水早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仍是在一字一句地说着：“你爹希望你也去投军，这是你从小就知道的。他一直说在战场上，最先死的，永远是那些最怕死的。可他也想告诉你，有些情况下，怕死，不丢人。输了不怕，后面再把场子找回来就行，只要不死，总有那一天的。”
郑前平日里在老爹回来时，都是听他爸说些军中的战阵之事，或是哪次战役，他们山字营多么厉害厉害，在赵将军的带领下，又有多少人加官进爵了。
而这时，年岁不大已有了一肚子坏水的郑前就会佯装天真问道：“那爹，你这次又升职了吗？”
郑前知道的是，他爹经过这么多年，还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什长，也没多给家里寄钱，害得自己的娘亲平日里还得辛苦劳作。
可这次，他爹战死了，他娘收到了很多抚恤金，远超朝廷规定的份额。
几番打听之下，他才知道，每次战争，总是会有袍泽牺牲，他们侥幸存活下来的，会将自己那份军功和缴获，都算到那些战死之人身上，这样人家剩下的孤儿寡母，也能活得不那么辛苦，至于自家人，自己还活着呢，难道还当不得这个家的主？
憋了很久的眼泪，终于还是开始一滴一滴地从郑前的眼中往下掉，他突然想到，自己还小的时候，看到自己爹爹从军营中昂首挺胸地回来，自己深深感到自豪，想要说些什么，到了嘴边只会变成：“爹得，抱抱。”然后自己那个不着调的老爹，就会把自己高高举起扔向天空，然后再接住。
为此，爹爹可没少挨奶奶的打和娘亲的责怪，可自己却是十分开心，看到自己哈哈大笑，爹爹就会用他那扎人的胡子来刺自己，非得把自己弄哭才罢休。
后来自己大了些，看见自己爹爹又在自己面前吹嘘，其实心里是想夸一下自己的爹爹的，他的样子也早已表明了，快点，我就等着你夸我呢！
可自己偏不，偏要跟自己爹爹作对，今夏出征前，自己爹的话还在耳边回响，看着爹爹期盼的眼神，可自己张了张嘴，只是说了句：“爹，记得早点回来。”
还有半句没说出来，你一直是我心中的大英雄。
想着，等自己爹爹这次回家就告诉他，到时，再陪自己爹爹喝上点酒，告诉他：“爹，你是个英雄。”
他娘继续说道：“你爹私底下跟我说过，他知道你有时会嫌弃他没能给你好的生活，没能给你留下很多钱，没能让你想吃啥就吃啥，他也觉得挺对不起你的。可是他觉得，自己的那些袍泽的遗孤，更需要那些钱，他不后悔。”
说到这，她看了看已是满面泪水的郑前。
小时候，我们想要说些什么，往往苦于词不达意，长大后，又学会了言不由衷。
所以说，世间挺让人无奈的一点在于，很多话，能说之时，不想说，想说之时，已不能说。
郑前他娘抬手擦了擦眼泪，嘴角微微上扬说道：“跟了你爹，我不后悔，我也为自己的男人，感到骄傲。”
在玄武城这么些年，什么泼皮汉子没见过，凭借着这么多年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总归是晓得一个道理的，有的男人，总是把最凶狠的一面留给自己最亲近的人，仿佛不如此显不出他们的威风，而有些男人，总是将自己最温柔的一面展现给自己的亲人。
她的男人，自然是后者。
军中演武场上，郑前率先上台，手臂上肌肉鼓起，青筋毕露，大喊一声：“在下郑前，请赐教！”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