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夜和白天是鼓的两面,不停歇的鼓点是我的呼吸。我再次走进同一个梦里,仿佛昨天电视剧里的下一集,抑或某个梦的重播,我没有新鲜的梦,今天的新鲜,可能是未来某一天的重合,至少是组成以后视角的材料。
我一如既往地躺在黑洞洞的棺材里,当我在自以为醒来的梦中睁开眼时,我不知道脑子空白了多久,是没有记忆的沉睡,严格说也不记得那是不是睡,就像婴儿十个月在母胎里,是没有清晰溯源可言。我就这样朦胧走出棺材,外面一点也不黑,可也不是如白昼之光那样亮,是一种昏黄,没觉得可怕是因为,周围点的不是蜡烛,是一盏最小度数的钨丝灯,我聪敏的耳朵甚至可以听到电流撞击钨丝的声音。
我打量灯光所及之处,发现有屋顶,却看不到墙,光之外看到的也不是无尽黑暗,是渐次的灰,灯光不强,映照不出墨一样的实墙。我喜欢不压抑的空旷,这个不见边际的平顶屋子,似乎不坏,我定睛细看,是雾蒙蒙的模糊影像。
二、
这一幕好熟悉,大概是奶奶家大窗户上那面绿竹喜鹊图窗帘。我六岁前,每天醒来都能看到它们,在它们注目下长大。
黑白相间的喜鹊姿势各异,我记得最中间一只扑棱着翅膀,棕色喙里探出粉嫩细舌,玲珑身躯拖着向上翘起的长尾巴。一窗帘的喜鹊热闹地落满枝头,那时候我的眼睛是那么明亮,我甚至能看到站在竹枝上的喜鹊弯勾脚趾的杂色,亦能看到它们翅背上斑驳的蓝,圆溜溜眼睛里散发的白。我睡眼惺忪之际总觉得它们在动,我睁眼它们也刚好睁开眼。
阳光照在窗帘上,我听到了鸟叫,我猛然发觉,发出「喀咕」声的不是喜鹊,是爷爷在田里给我捉住的那只布谷鸟!
它有同族特有的暗褐花白的波纹形羽毛,它们的同伴曾在多个日暮降临的夜晚,藏身苍山松柏处幽鸣,那时候的夏天我在奶奶怀里享受摇着的蒲扇。那只尖嘴布谷鸟又一声鸣叫,我猛吸一口冷气,我记得它死了。
是在初春一个冰冷的夜晚,它偷偷溜出暖气间,在外屋冻死了。我哭了许久,直到太阳升起来,灵光乍现,我用棉垫铺在下面,放在太阳底下晒,我坚信等它身子暖了一定能活过来,这可是我唯一的伙伴。固执的我不明白它比我更需要自由。一定是奶奶怕我难过幻化而来。
我侧身依次看去,下一幕是白沙满滩、鹅卵石遍地的村河。水岸青绿,禾苗柔美可亲,从高处看,平整得如绿豆糕,一望无垠地延展。岸边一人高的芦苇荡在起舞,我光着身子,猫着腰,手持自制破鱼网在水草里乱踩嬉浪,以便撵鱼入网,突然一条水蛇从网里直头探脑,与我平目相望。天呐!我鱼网都扔了,害我在水里捞螺蛳时心里都在担惊受怕。很长一段日子里,在伸进淤泥的脚心感觉有东西在动时,毛发倒竖,立马连滚带爬地弹开,发现只是条老泥鳅倏然游走,我只好扬水撒气。
通常会顺势在河里扎几个猛子。感觉还不过瘾,在水里捏住鼻子再翻几个跟头。水面冒出一串不爽的气泡后,我感觉舒畅多了。傻呵呵地抹一把混着河水的清鼻涕。跑到岸边歪倒左耳侧跳几下,换到右耳朵边,蹦几下,试图晃出耳朵里灌进去的水。还是觉得耳朵里有水渍,小拇指抠半天不得法,只好捡一块河边干巴的鹅卵石,最好是狭长圆溜状,塞在耳朵里吸一吸。
风吹来,被日光晒得黑黝黝的小身板冷得打颤,这时我脑筋也不转地趴在河边那块大石块上。这石头从地里生出来一般,又大又圆,质地细腻,蛋壳一般光不溜秋,总产生柔软的错觉。趴在上面真暖,石头烫得肚皮发痒,冻得青紫色嘴唇才逐渐有了肉色。一阵风来,不行,我要掉个个儿。
我翻过身来,直直地望着天,蓝色的天空有条白色的鱼。看得久了我眼睛里有了咸味。不行,想个花样继续玩!
回家自己偷偷窃了奶奶一根绣花针,我弯成了鱼钩,拽了长长一段奶奶缝衣服的白线,跑去了河边。折返回来的路上,从湿地里扒出一条深红色大号蚯蚓,折了一棵蓖麻杆,坐这块大石头上。系线穿绳挂勾,刺穿小段蚯蚓,装模装样甩绳钓鱼。不出两分钟,我清晰看到一对小鱼凑了过来,大喜过望,掉了的门牙处排出得逞的空气。我猛地一把挑绳而起,我“哇”地一声吼,鱼钩却神奇地挂住了自己的眼睛。
起竿用力过猛,绷直的线无处卸力,带动鱼钩,勾住了我的眼睛,我反应过来,嗓子仿佛卡住了枣核,哭得相当凄厉。可我不敢忽闪眼睛,甚至不敢流泪。奇怪的是我哭了两声,鱼钩自然震落,原来鱼钩只是巧妙地钻进了眼角,除了害怕一点没觉得痛。
自此以后再没有钓过鱼,更多时候我合上眼睛,想水里的鱼,用眼睛钓天上的鱼。
我约摸听到动静,循声望去,看到水塘里有只小白鸭向我走来,这不是那只被我蹂躏的小可爱!它竟然不讨厌我,我清楚记得,游泳游腻了我把它捉来当小马骑在屁股底下,我太坏了,害得它翅膀都合不拢了。它本来走路就是左摇右摆,最后成功被我祸害成了跛脚鸭。
结果那天下午我去池塘里捕鱼抓虾,蚂蟥成功为它报了仇。抓来的鱼虾,把自己在池塘边用手围成的泥沙围城将要装满时,我才感到脚背瘙痒难耐,拔脚才发现已被它钻得血肉泥泞。听村子里人说,这东西就是拽断它,另一半身子也会继续往肉里钻,只钻到心脏。我哇地哭出声来,惊慌下一脚踩在“围城”上,鱼儿、虾儿,都跑了,我哇哇哭得更响了。
我向小白鸭挥挥手,它用一对由美丽的橘黄眼睑围成的圆珠子盯着我。它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嘎嘎两声返回河里。游一段后,翘起浅黄的宽尾巴,伸直长长的脖子直探水底,寻觅可口的微生物。俄而头探出水面,使劲甩脖子,把脑袋上的水甩得哗啦作响。它游了一会儿,到岸上草丛里看脑袋两边的世界,很安静,像是在休憩,也可能在下蛋,我仿佛闻到了好闻的白羽毛温热的气味,从清水里出来的东西无一不干净,最干净的当属它看我时那对明亮的玉眼睛。
我忽的又听到水鸟的叫声,寻声望去,在雨水延绵的夏天,看到它在田坝的石窟窿旁,急切地呼唤着什么。走近一点,看到洞里有一颗灰色鸟蛋,大人拇指肚大小,比其椭圆,上面有乌黑斑点。堤坝下的水渐渐涨高,它在为自己孩子呼救,它盯着我嘁喳个不停,我跑了过去。
三、
「尊儿,快跑,快跑,快过这边来......」是奶奶,我从没听过她这样的声音,如此老迈而急迫,是怪我偷偷跑河里来玩吗?她向我跑来,她跑起来一点不显老。霎时间我耳朵里传来震天嘶鸣,比嘶鸣宏伟,是一种比村里大坝决堤时,强一百倍的哄隆,我的眼睛被不远处汹涌而至的洪涛吸引,它的势头那么兴奋,它一口能吞下万顷粮田,能带走河里所有的鱼和螺蛳,甚至沙石,还有我那块宝贝大石头,没有什么能满足它的胃口。
我看到小白鸭这次的脚又跛了,耷拉着翅膀奔跑,随即被洪水掀起几米高,我张大了嘴巴。
「可是有小鸟,它的妈妈求我救它......」我不再犹豫向鸟跑去。
我被一双手强制抱住,「鸟,我要带它走......」,草很软没有多少脚步声,是连成一片的草擦腿的沙沙声,奶奶一定是觉得我又发高烧了,抱我去医院。我们重重地跌在河滩上,要命的三楞草,奶奶哭了。我不敢提鸟了,奶奶把我扔得好远好远,仿佛扔出了这个世界。
奶奶扔我的手还在空中,我眼神这么明亮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就不见了,只有绝望的浑水,我不怕发脾气的怒浪,我要奶奶,不让她走。
我跑着汇入汪洋恣肆的洪流,这一次一定要抓住奶奶的手......
没有边境的屋子,灯突然灭了,没有层次的黑,世界又变成了一个平面,我被这黑挤压的喘不过气来,我摸着黑,寻找那个棺材,那里面有四壁,有温暖,不会陷入广袤无尽的黑暗。
怎么回事,我冒出的汗是冷的,还是摸不到地方,我原以为醒来的世界,依然是梦的一部分?
我使劲咬自己的舌头,掰自己的眼睛,掐自己的脖子,有点痛,这到底是哪个世界里的痛?
我原地躺在那里,幽冥之间小白鸭驮起我的身子。蓦地我睡在了夏日那个傍晚,奶奶的怀里,突然布谷鸟「喀咕、喀咕、喀咕」叫了三声,我看到了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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