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文 | 七七晴歌
1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外公总是抱怨自己会被浴室滴落的水声吓到。后来便愈发严重，连一声轻微的叹气声都能让外公觉得惊恐。
不仅如此，外公的视觉也开始发生变化。军人出身的外公开始反复撞到门框上，曾经看一眼就能告诉我们桌子大致尺寸的外公，现在突然失去了距离感，连开着的窗户都躲不过去了。
直到有一天，外公在家里被自己绊倒，继而被送去医院。
我们才后知后觉地知道这一切变化的原因：
阿兹海默综合症，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
2
外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出现更为明显的症状。
外公甚至急着要赶去去部队，声称要检查今天的出勤状况。家里人拦着不让，本来和蔼可亲的外公竟然大发雷霆地说我们对不起国家的信任，对不起党的培养。
逐渐地，外公开始记不得我，记不得妈妈，也记不得爸爸。
在外公眼里，我们全部成了令他不安的陌生人。而他自己，则像是一个被困在八十岁身体里的二十岁小伙子。
后来有一天，我穿着花裙子去病房看望外公。
本来双眼迷茫无神的外公看到我竟然露出一副惊喜害羞的神情。“伊人，伊人你怎么来了？快坐下，我给你剥一个橘子吃。”
我有些震惊，“伊人”正是前几年去世的外婆的名字。
难道外公把我当成外婆了吗？
虽然心里充满了疑惑，但还是不忍叫外公失望。我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
外公手足无措的样子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六十年前那个高大又害羞的小伙子，在自己心爱的姑娘面前连手都不知道怎么摆才好。
3
回到家我和爸爸妈妈说起这件事，妈妈叹了一声气。
“你外公这是想外婆了。”
外公和外婆的故事就像是小说里写得那样：外公出身贫困，家里五个兄弟，外公是老大，因为喜欢钻研又学了些技术于是早早进了部队当兵。而外婆则出身地主家庭，是最受宠爱的小女儿，后来因为成分不好迫于压力便和家里划清界限，日后又成了一名护士。
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因为朋友的牵线认识了彼此。
外婆当年十八岁，本来就娇艳的脸蛋在这个如花似玉的年龄里更显得夺目。外公只见了一面便再也忘不掉这个名字叫做“伊人”的姑娘。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念着《诗经》里的句子，外公的笑意愈盛。
外婆虽然受宠，但迫于时代的原因并没有接受太多的教育。反而是看起来憨厚甚至有点土气的外公，因为热爱学习在部队里看了很多书，是名副其实的“笔杆子”。外公和外婆的生活不断碰撞。
新婚第一天，因为外公没有洗脚被外婆赶出来新房，整个部队都以此为笑料调侃着外公的“惧内”。外公则好脾气地解释着，“想来是我莽撞了，生活习惯不好，让伊人不高兴了。”
从婚姻伊始到外婆离世，外公始终如一地让着外婆。
在外婆病重的日子里，外公趴在床前哭到哽咽。
外婆则一脸不舍地抚摸着外公的头发，“老头子，这一辈子，我始终在纠正你那些臭毛病。可是你看看现在，我还哪有什么大小姐的脾气，反倒是你最后学问越来越好，看的书有几大箩筐。哎，这我就放心了，放心了哟。”
爱情，就是最后我活成了你所希望的模样。
4
如今外公总是喜欢坐在窗边，看着医院的花园里星星点点的雏菊。
记得当年外公和外婆结婚的时候，因为外婆成分不好，领导不愿意批准这门婚事。外公气愤之下收拾了行李就要离开部队，最终爱才的领导还是留下了想要为爱奔走的外公。
外公高兴地从山上采了一大把雏菊送给外婆。谁料外婆白眼一翻，“我还没死你就拿菊花咒我。”外公羞红了脸手足无措就要扔。
外婆却顺势接过来，“不过我从小就喜欢菊花。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外婆顺便拽起幼时家里师傅教过的诗句，得意洋洋地看着外公。
涨红脸的外公看着外婆炫耀的眼神，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大小姐”着实可爱极了。
“伊人，”外公看到我进来撒娇似地问我，“伊人，你再给我背一句诗可好？”
看着外公孩子气的脸，我缓缓念道，“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外公心满意足地看着我，闲聊了几句便在午后的阳光里，面对着雏菊花开的方向睡着了。我想此时外公的梦大概就是金灿灿的模样，在雏菊花的包围下，他的窈窕淑女正像以往那样挑剔着他的小毛病，而他也依旧是好脾气地朝她笑着。
当天晚上，医院就传来外公去世的消息。
“老公”，再见；外公，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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