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唉,该说的迟早要说,该来的迟早要来,这道理我知道,所以我一点都没有藏着掖着,现在就是给你一五一十地说着。按顺序,是不是该说说逍遥山庄了?你在心里定了方位,省得来了寻不见地方。逍遥山庄说的是四星级酒店,但我并没有见过三星或五星的,也就没有啥特别的感觉。山庄正门面朝南,这你知道,我坐车就是从那儿进来的。四面都有围墙,人在里面也就方方正正地被圈住。一进门右手是前台,常年有姑娘站着,姑娘头顶,有五个白底黑针的钟表,走的是世界各国的时间。左手是个服务社,我跟这个服务社是有故事的,后面你就知道了。直直往前走,踏的是有一丈多宽,像土豆疙瘩大小,形状也类似的石头铺成的水泥路。路两边尽是花草树木,自然不用多说。路直直地就通到了月亮湾的东南角,这一走,也走过了客房部的三排房子,分别是东边面朝前台的八区三个院子,与其平行坐落的五区三个院子,西边面朝服务社的二区三个院子。图了个名字好听,没有用肆陆柒几个数字。这时候,右手边第一道红门,正是总统套房,也就是三区一号院。再往北,便是客房部一区。如果从空里往下看,整个客房部把月亮湾围了个半圆。另外半圆,是湖北的一座假山,假山里面是别有洞天的公共卫生间,再就是礼堂,湖西楼,餐饮部了。餐饮部以西,还有一个篮球场,网球场,以及一座两层小楼,一楼是游泳池,二楼是健身房。话是三言两语就说完了,但我却告诉你,整个山庄,你要想大气不喘地走上一圈,没有半个小时,绝对是下不来的。
终于到了饭时,王爱云把我领着到食堂吃饭,食堂在山庄外面。出了湖西楼往东直走,过了一区,再出了洗衣房与配电室的小院,是一道能容纳一人通过的侧门。穿过侧门,走上顺着山庄围墙的小路,便是单独而建的员工食堂和宿舍。一路上王爱云与人嘻哈着,我与那些人不熟,却也不好太生硬,只好陪着笑几声。到了宿舍门口,我脸上的肉就硬硬的,感觉像是东西咬多了似的有些困。宿舍楼紧南边,是一座简易木架房,土墙上用水泥抹了一块,歪歪扭扭地用红粉笔写了“小卖部”三个字。里面暗暗的倒有几张桌子,食客竟然不少,都埋着头把筷子往嘴里送。一个黑胖黑胖的女人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朝这边摇着胳膊喊:拉条子好了啊!她胳膊上的银镯子在太阳下明晃晃地耀眼。我和王爱云刚要走过去,女人便说:云姐,客房部来了新人啦?王爱云笑一声,指着女人说:说了多少回了,我没有你大,好我嫂子哩。女人眉毛挑了挑,说:哎呀,你们都是领导么。王爱云说:啥领导,看我有你挣的钱多不?女人却问我:小伙子,到食堂吃饭呀?我说:啊。女人说:吃饭不拿碗筷用手抓啊?我才要说话,女人又说:到这来吃嘛,碗筷都是现成的,吃完也不用洗,一撂就走了。王爱云说:你个瞎婆娘,人家娃才来还没有挣钱,你就叫人家花钱呀?人家头一天,我要带人家认门哩。女人嘻嘻笑了两声,对着我说:那把碗筷一买嘛。我把王爱云看了一眼,她头扬了扬,当下我跟着女人进到小卖部,花了三块钱买了一双筷子,一个绿底蓝边的洋瓷碗。我都走了,女人却在后边喊:小伙子,被子褥子啥的还要呀不?我说:我要的时候自己就来啦!
到了食堂,我先寻到水龙头把碗洗了三遍,打过饭,就坐到了满是油点子的餐桌上,油点子黄黄的像小娃尿布上的稀屎印。王爱云在我对面。席间不时有人从我俩的桌边经过,有男人,有女人,有像女人的男人,还有像男人的女人。他们不仅用眼睛瞟我的脸,还瞟我碗里的饭。这我就奇怪了,看我我都能理解,饭有啥好看的?他们难道对我的饭量大小也有兴趣吗?这时王爱云说:皓子,多少人都看你哩。我说:正常。看见桌上有一粒米,把筷子反过来用粗头夹了,放到桌下的垃圾桶里。王爱云用低低的声音说:不正常!我说:为啥?她把筷子放下,往我跟前凑了凑,说:你见过花坛里的花么?有的花丑丑的你连看都不想看,有的花你看了还觉得不够,想掐下来一朵拿到手里哩。我笑了笑,王爱云接着说:皓子,你敢跟我打赌不?我说:打啥赌?说完我头低着继续吃饭,这女人,她不知道食不言寝不语呀?话说多了容易咬舌头的。王爱云又往我跟前凑了凑,看样子似乎屁股都离了板凳,挤眉弄眼地说:你信不信,一会肯定有女娃要过来跟我说话。我才要把她的话往深处想,余光里的脚底下,就有了一双尖头的黑皮鞋。
我故意头低着,只顾吃饭,却听见王爱云“哎哟”了一声,我抬起头来,看见她身子趔着,好像是被戳了一下,而她身边,就站了个瘦瘦的姑娘。王爱云当下在姑娘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骂道:你个死娃,不知道男人的头女人的腰不能胡摸啊。姑娘嘻嘻笑了两声,把我看了一眼,俯下身去挑王爱云碗里的豆腐送到嘴里,说:云姐,这两天咋不见你过来,人家都想你了。王爱云瞪一眼,说:看把你骚情的,谁像你那么闲!姑娘直起腰来,又夹了个豆腐,手腕转着翻来覆去地看,轻描淡写地说:哎哟,山庄里就云姐最忙,手底下人最多。王爱云手猛得伸出去,在姑娘的大腿上拧了一把,咧着嘴说:我叫你给我能!姑娘吃痛,“啊”地叫了一声,在王爱云肩膀上推了一把,娇嗔道:讨厌,下手那么重,不知道人家细皮嫩肉啊。说完便踩着高跟鞋咣当咣当地走了,我偷偷瞄了一眼,发现姑娘的头微微朝后侧了一下。
从此以后,这个姑娘便时不时地跑到湖西楼来找王爱云打情骂俏,至于她以前是不是经常来,我不清楚。后来,这姑娘与我的爱情,成了逍遥山庄流传一时的佳话。再后来,我和这个姑娘,都像月亮湾蒸发掉的湖水,消失地无影无踪。
回到湖西楼办公室,王爱云开始指导我的工作。包括检查员工着装,检查客房卫生,处理客户投诉等等。甚至谁经常迟到,谁经常顶嘴,谁工作不积极,谁休假太频繁她都一一告诉了我。这些话她虽然给我说了,但毕竟人多,我一下子记不住,再说,我也不想记谁的瞎好,人还没有个七长八短的事情了?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甚至有时眼见了都不一定为真哩。更何况人心隔着肚皮,眼睁得大大的也看不清里面到底是红的还是黑的。我就“嗯嗯啊啊”地应着,有时也认真地看她,让她觉得我把她的话听进去了。最后她总结性地说道:娃们家都皮的很,你平常要多操心哩!就跟牛犁地一样,你不给一鞭子,它就不朝前走!这话我不爱听,虽然现在农村很少再能见到牛拉着耙犁地,但我却听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话,要不是牛任劳任怨,兢兢业业,怎么会有人甘愿为牛,而不是鸡猫猪狗呢?但我没有反驳王爱云,有些事情,自己清楚就行了,说出来恐怕就要伤脸。王爱云话说得一多,口就渴了,抓起杯子去接水,却只接了一杯子底,一口喝了,叫道:皓子,给咱换水。我终于有了活干,脸上活泛起来,当下左手提了水桶,右手护住桶底,猛一用劲,水桶就扣到了饮水机上。王爱云笑着说:哎呀,小伙子到底劲大,姐那天自己换哩,差一点把腰闪了。我说:以后重活你都给我留着,我包了。王爱云在我肩膀上拍了两下,说:看你这娃,不得叫人不爱啊。说着就笑,门却响了一声,看时是吴雅婷进来了。
吴雅婷进来,门也不闭,两只手插在口袋里,身子就有了些势。我心里说,这都马上到夏天了,不知道手插在口袋里图了个啥。吴雅婷眼神冷冷的,看我和王爱云脸上笑意未消,说:你俩干啥哩,咋不去检查卫生?王爱云急忙说:噢,我给皓子教咋样排班哩。我点点头,叫声“经理”,算是问候。吴雅婷眼睛闭了一下,同时头轻轻一点,说:小张,你才来,要勤到院子转哩,要不然十天半个月你连人都认不清。我说:行,这就去,经理。说着朝门口走,吴雅婷却叫住我,说:你去一趟陈总办公室吧。我站住了,想问是她让我去的,还是人家叫我去。她这意思就没有表达清楚嘛。看了一眼王爱云,她说:就在市场部。我说:噢……那我去了?王爱云把头点了点,我再看一眼吴雅婷,她没有反应,我就走了。都出了门,却听见吴雅婷叫:小张!随即跑出来,她一跑,胸上那两疙瘩肉就跳起来,像两只赛跑的兔子。她定了定身子,把溜下来的一撮头发别到耳朵背后,说:陈总要是问我了,你就说我在湖西楼。我看了一眼湖西楼三个字,说:你就在湖西楼呀。她楞了一下,说:行,那你去吧。
我一路走着,寻思吴雅婷话说得这样怪,又猜测陈总是男人还是女人,好看还是难看,连悄悄开了的几朵桃花也没顾得上多看几眼。上了餐饮部二楼,瞅见了总经理室的门牌,走过去才要敲门,里面却说:进来吧。声音竟然是普通话,清脆清脆的,像是鸟叫一样尖尖的,扎耳朵似的好听。我推门进去,看见一个白皙白皙的女人,脸上的皮肤跟才满月的小娃一样,光得估计一滴眼泪都挂不住。她正漫不经心地翻一本女性杂志。封面上一个几乎裸体的半老徐娘左手放在雪白的大腿上,右手撩拨着凌乱的鲜红头发。两个胳膊肘是盖住胸部了,但遮不住隆起的椭圆轮廓。下半片嘴唇的一角被牙齿咬进了嘴里,眼里射出放荡的光。封面上的女人油头粉面的,跟陈总长得很像,我就对她没有了好感。
我面对着陈总站住,两手交叉着放到身前,叫声“领导”,手心就湿湿地有了汗。一定神,才闻出办公室里满满的都是香味。这香味我给你怎么说呢?就是你一闻,身上所有骨头关节都酥了,只觉得身上没有一点劲,软沓沓地想瘫倒,不管面前有没有床。陈总把书一合上,我看清了她的脸,感觉里竟跟我的年龄差不了多少。她鼻梁上架了一副粉红镜框的眼镜,但溜下去一截,像挂在鼻尖上。她先是翻着眼白看了我两眼,再就把眼镜往上扶了扶,微微笑了一下,说:小张,是吧?她嘴一动,嘴唇上玫红色的唇膏就泛出珍珠粉末般星星点点的光。我红了脸,说:啊。她指了一下靠墙的沙发,说:小伙子长得倒是挺精神,坐。我看了一眼沙发,说:好,好,好。并没有坐。她的头歪着,脸上似乎有笑,却又感觉不像,说:你知道我是谁吗?她眼神定着看我,我心里怪怪的,总觉得她的眼睛妖妖的会说话。我不敢与她对视,眼睛去看茶几,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有一个烟蒂,烟屁股被牙齿咬出了凹痕,余烟未尽,一根蓝色的线就拐着弯往上长。我说:噢……反正是领导。她笑出了声,却不说话,把眼镜摘了下来。眼镜一摘,她碧绿的眼影就露出来,幼蛇尾巴一样的眼线也在眼角爬着。她把眼镜蜻蜓点水似的放到桌上,说:怎么还这么害羞呀,都是当领导的人了。我笑了一下,她又说:坐嘛,坐嘛。我说:没事,没事,我坐下紧张哩。她又笑起来,说:你这孩子,还真实在。说着身子动了一下,我余光里就有了一条穿着黑色丝袜的腿,轻轻地抬起来,翘到另一条腿上,像挂在船尾的双桨一样匀速地晃。晃了两下,她说:你的事,老板亲自给我打过电话了。她说着,头扬起来,尖尖的下巴也就朝向我,眼神里似乎有得意。她头一扬,脖颈上像蒸出来的豆腐脑一样的肉就白了一片。她身上着一件蓝色的紧身坎肩裙,越发衬得脖子白嫩。这时她端起手边的一杯咖啡,轻轻一抿,下咽了,锁骨便像两个对立的弹弓架子似的动了动,我看见了,心里荡起了一层波。
陈总把杯子放下,轻得连声音都没有,她接着说:昨晚等了一宿吧?我点点头,说:嗯。她说:确实不好意思,因为老板昨天特意交代过要面见你,结果晚上没能回得来。我笑了笑,说:不要紧,不要紧。觉出手心的汗聚得流动起来,痒痒的像抓了个虫,大拇指就在手心里搓了搓。她说:按说老板没回来,我也应该代表老板见一下你,但我昨天出差了,也是回来得比较晚。我又笑了笑,说:领导费心了。心想这陈总话倒说得圆滑,语气也沉稳,感觉不像哄人。她点了点头,靠到了椅背上,桌下的两条腿优雅地上下换了位置。我心里说不敢看,但眼睛不争气地还是看下去,桌下是与时装模特肢体一样的长腿,竟然不粗不细,不长不短,没有多余的一疙瘩肉。我心里惊异着,猜测她一天到晚吃的是啥东西。没想到我眼睛往上一看,就被她的眼睛逮住。她出了一口粗气,又坐正了,说:既然来了,就好好干,老板见与不见,都不重要。我点点头。她又说:不过小张,我还是要提醒你,做人做事都低调一些。说实在的,山庄里一百多号人,没有几个是平白无故进来的。能进来,大大小小都有关系。我把头点了点,她又说:你也不必多想,只管把你该做的事情做好,这就行了。我说:好,我知道了。
从办公室出来,我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猛然间我竟觉得,没有味道的空气呼吸起来怎么就跟吃一碗面盐轻了一样呢?这想法一出来,我知道自己是神魂颠倒了,赶紧在心里说:都是假象,都是假象,平常心,平常心。看了一眼湖水,偏巧一只鱼尾巴甩出来又翻下去,湖面上就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漩涡。我回过头,又看了一眼餐饮部的二楼,记下了那里有一个女人,她那一对长腿,像黄鳝一样,在我的脑海里肆意游动。
重新回到湖西楼,吴雅婷走了,王爱云坐在床上看电视。我有些惊讶,说:云姐,上班还能看电视呀?她被电视吸引着,把一截精彩的看完,才表情夸张地小声说:悄悄的。我坐下来,她却挤一下眼睛,问:老陈给你说啥了?我说:没说啥。她说:真的?我笑了笑,语气重重地说:真的。她叹了一口气,起身把电视关了,说:唉,给你云姐不说实话,我还说跟你交心呀。我就笑起来,说:欸,咋把电视关了?她说:我吓得不敢看了,害怕你举报我。我当下站起来,走过去又把电视开了,说:这你就不害怕了吧。她急忙取了遥控器把声音往低调,调好了才说:这还差不多。看开电视了,却心不在焉,开始向我提说客房部上面一个是甩手掌柜,啥事都不管,而下面一群也大多是乳臭未干的毛孩,啥心都不操。我来了,她就不再是孤军奋战了。又说她已成了家,老人有老人的难缠,小娃有小娃的泼烦,顾了那边顾不了这边,她和我休假上要是有了冲突,希望我能多担待些。我也就嗯嗯啊啊地应付着,不觉得看了一眼电视上的时间,已近六点了。
下班吃过饭,王爱云对我说:走吧,姐给你寻个窝去。语气里好像很不情愿。我也没有多想,只是把她跟着。出了宿舍门,我才发现小卖部隔壁,有一扇生了锈的黑色大铁门,王爱云用手一推,铁门“吱”地一声开了。走进去,是一条两米多宽的水泥路,直直地铺到前面的大树下。路两边的草竟都像施了肥料一样,长势凶猛地感觉都张牙舞爪起来了,好像是争先恐后地抢夺着阳光。而根茎处有的甚至有一握粗细,粗糙地像是树皮。野草里偶尔夹杂着一朵白色或者红色的花,矮矮地长着。空里飞着蒲公英头顶的毛毛,王爱云一边走,一边用手在脸前扇动,像赶苍蝇一样说:哎呀,我就一点都不爱来这地方。话才说完,毛毛却钻进了她的鼻孔,呛得她连打三个喷嚏,唾沫星子就溅出去。我看她打得难受,想拍拍她的脊背,忍住了,问:这是啥地方呀,云姐。她掏出卫生纸擦带出来的鼻涕,说:再不要提了。我说:咋了?她叹一口气,说:这也是以前的客房部啊,后来出了些事,就一直撂着了。我问:出了啥事?她不愿提及地摇了摇头,说:以后你就知道了。我还想再问,她却用手指了指前面,说:过了那几个大树,拐个弯,就是以前的客房。我把脚踮了踮,下巴都扬起来了,眼睛里还只是树。她说:树挡着哩,过去你就看见了。我“噢”了一声,她接着说:这地方以前是山庄的别墅区。总共是五栋,两栋住的保安,两栋闲着哩,剩下的一栋,就交给你了。说着朝我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强。
这时候我却猛得觉得脚脖子碰上了什么软软的东西,我心里一紧,脊背发了冷,身上就有了鸡皮疙瘩。再就听见“喵”地一声尖细地叫,眼里也有了一团黑影,箭一般射进草丛里。王爱云“啊”地一声,撞到我的身上,两手拽住我的胳膊,脸朝上,眼睛闭着,不敢往开睁。她身子重,撞得我一个趔趄,急忙伸出一只腿蹬在地上,才把身子定住。我缓了缓,拿住她的胳膊,说:没事,云姐,一只猫。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往地上看了看,终于慢慢地把我放开。眼睛还四下扫着,问:在哪哩?我说:跑了。她眼睛极快地眨了眨,似乎是放松了,手在腔子上一直抚着,长长地出了几口粗气。歇够了都说要走,却腰弯下去在地上捡了一块砖头提在手里。我就笑了,说:这是啥意思,云姐。她眼睛瞪了一下,说:以防万一嘛。我说:防人还是防鬼呀?她做了一个害怕的表情,小声说:不敢胡说,陕西地方邪,说啥就来啥哩!
就凭王爱云的反应,咱说实话,只要是个人,他都能预感到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但既然来了,也就由不得我。想着要留个心眼,我就没有再跟王爱云,而是跟她并排走着。耳朵也竖起来,尽量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走到了树底下,就听见响动,斜眼一看,是那只黑猫甩着尾巴缓缓地迈着步子。它似乎觉得我在看它,竟扭转了头,看我一眼,坐到了自己的两条后腿上,树荫底下两只眼睛,绿莹莹的像狼。我没有告诉王爱云,她也没有注意,用手拨了拨挡了视线的一股树叶说:到啦。
你想象一下,五栋三层的小别墅,直直地立着,所有能看到的房顶和墙壁,都被红色的瓦当或者红色的瓷片覆盖着,太阳一照,竟熠熠生辉地像流着血,而墙根下的绿草,长得高了,就成了爬山虎,纠缠着铺满了墙。个别的枝条,长长的像是蜈蚣,头甚至都伸到了打开的窗户里,而身子却在外面露着。脚底下几乎已没有了路,碎玻璃渣子,木板,塑料泡沫,腻子粉,钢筋棍,水泥堆凌乱地铺展开来,我和王爱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最里头的一栋红房子门口,她才把砖头撂了,手伸到裤兜里掏钥匙,说:唉,房子是好房子,就是被人糟蹋了。我说:这么好的房子,说不住就不住了?她说:你这不就住了嘛。我说:我住上不给单位掏钱呀。她笑一下,说:你不要看这地方烂,实际上多少人都想住进来哩。这边的床垫都是席梦思,那边宿舍里都是架子床,硬得像咱屋里盘的那炕。停一下,眼睛大睁着,右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个八字,接着说:八个人挤一个单间,晚上洗个脚,连盆子都没地方放。我说:这不至于吧?她说:你还不信呀?你啥时候过去了看一下。我说:那把人往这边匀几个嘛。她说:我说了算呀?这都要人家领导发话哩。我说:噢,你没有拿钥匙啊。她笑了笑,说:裤子太紧了。我说:是人太胖了。说着就笑起来,她打了我一下,说:就你能,只顾跟你说话了,你站远!
开了门以后,王爱云从一楼一个房间里给我取了被褥,上了二楼看过,我最终选择了住在三楼。王爱云帮着我扫了地面,寻了一块抹布把桌凳,窗台,床头擦洗了,坐在床上喘粗气。我掏了烟出来,抽出来一根的半截搭在盒盖上,递到她跟前,说:来,云姐,辛苦了。她“噗嗤”一声笑出来,说:你避远,想给我惯瞎毛病啊。我也笑了笑,自己点上抽开了,吐出来一口烟,她用手扇了扇,说:行啦,我任务也算完成了,走呀!我急忙把烟从嘴里抽出来,说:那我送你,云姐。她说:送啥嘛,牙长的一截路。我说:咋能不送,耽搁你半天了,这是起码的。她口气缓和了,说:皓子还讲究的很,有你这句话就行啦。我挤了挤眉眼,说:院子有猫哩,你不害怕?她“哼”了一下,声音高起来,说:猫咋啦,猫吃老鼠又不吃人。我就笑起来,随着她往出走,她却转过身两只手撑住我的肩膀把我顶住,说:你立住,看今天没有你我能回去呀不?我看她都出手了,只好说:好好好,那我不送了。就站在原地看她往下走,她下了二楼,看不见人了,只听见踩木地板楼梯“咚咚咚”的声音。我正要往回走,她却在下面高声叫:皓子!我急忙说:欸!以为有啥情况,准备往下冲,她继续高声说:明天早上不要迟到啊。我心里笑了一下,知道是她害怕了,也高声喊说:好!她声音再一次传上来,说:八点半!我说:知道啦!转身回到房间,心里说把她目送回去,就走到了窗台跟前。我探出头去看,看出她步子明显比刚才进来的时候轻了,好像有些扭捏一样,我专门把眼睛往大了睁,果然看见她的手在黑黑的袖子下面握了拳。我才要笑,她身子却猛得一颤,朝后一扭,嘴里发出“啾啾”地声音,再把脚在地上使劲地跺了一下。返身便走,走了两步,步子加快,跑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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