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面

熟面，字面意思不难理解，就是炒熟了的面粉。面粉炒熟了还能吃？能。

熟面与汪曾祺《故乡的食物》中提到的焦屑差不多，都是一种应急的食品，都是一种贫贱的食物。只是焦屑用的是蒸完米饭的干锅巴，小石磨磨细而成，熟面用的是小麦面粉。其实，熟面也与冯骥才的小说《好嘴杨巴》中提到的天津卫的茶汤大体相当，只是没有撒芝麻，只是缺少眼尖心活头脑灵光的好嘴杨巴，只是更少了一个李中堂式的名人添香增色，而已。否则，家乡的熟面也当闻名于世，见诸史端。

熟面有两种制法，一种是将有点瘪犊子的秕麦在大铁锅里炒熟了(谁舍得用圆鼓鼓的好小麦呢)，在电磨上磨细了，磨成面粉。炒小麦要掌握好火候，掌握不好，要么皮焦瓤生，要么炒成黑碳。有的人家，懂生活，很是会享受，将甜根镲成细丝，晒干了，与炒熟的秕麦和在一起，一同磨成面。加了甜根的熟面，带着点甜根香，好吃。小的时候，舅舅家有座磨房，村人来磨熟面，秕麦中常夹杂着晒干了的甜根丝，捡出来，咬在嘴里，带着焦糖香。一种是将三遍面放在热锅里，不停翻搅，炒熟，这种炒熟面的方法有一种专门的叫法，叫做“煜熟面”，即用小火烘焙熟了的意思。煜熟面同样成败在于火候，一不留神，大意了，熟面就成火面了。煜过的熟面，微黄，沙沙的，变粗了，带着烟火的焦香，比电磨磨的好吃。

潘长江演过一个电视剧，叫《别拿豆包不当干粮》，豆包可以当干粮，但熟面不能。熟面不能当饭，吃不饱人，只能在没到饭点时垫巴一下，或者晚饭差了一口，临睡时虚虚玄玄，来半碗熟面，肚子才能踏实，睡个安稳觉。熟面吃法很多。最简单的是干吃，抓一撮放在嘴里，细细嚼，慢慢咽。干吃熟面千千万万不能心急，一急，就呛着了，更不能说话，嘴一张，熟面比话来得快，喷得漫天乱飞，可苦了周围的人。这种吃法，适合于斯斯文文的林妹妹，与张飞李逵等性急之流不相宜。一种是干拌着吃，熟面里加少许水，拌匀，用手捏成“熟面狗娃”，送进嘴里。都说“三十里的莜面，四十里的糕，二十里的面条饿断腰。”熟面狗娃若能吃饱了，别说四十里，五十里都不在话下。熟面适合作军粮，赵子龙当年大战长坂坡，于五十万曹军中杀了个七进七出，是不是吃了干拌熟面？这个推测可能性极大，应该考证考证。当然，在家乡只有饿急了或者懒婆娘才拿熟面当饭，一般时候不这样吃。熟面最常见的吃法，和茶汤焦屑一样，加开水，冲成糊糊或熟面汤，边喝边搅。熟面糊糊，丝绸一般光滑，顺顺溜溜，省心省力，适合掉光了牙的老太太。老太太喝完，食指垫着碗沿一捋，碗瓷亮瓷亮，比舌头舔的还干净。夏末秋初，野地里的莓子熟了，摘下来，水漉漉的，用狗尾巴草串成一串，提回家，拌上熟面，清甜可口，美得一踏糊涂，无可比拟。这是应季吃法，吃个鲜甜，过了这个季节，就没了。奶奶在时，最喜这个吃法。父亲讲过，他们小时，在上沟上初中，中午不回家。奶奶蒸了黑面馍馍，装在书包里，当中午的干粮。那时节，川里地少人多，日子苦焦，学生拿熟面当干粮。到了饭点，山里学生垂涎川里学生的熟面，川里学生慕羨山里学生的黑馍，一合计，交换着吃。这买卖，都不吃亏，诚如孙悟空在高老庄所说：“一来医得眼好，二来又照顾了郎中，这是凑四合六的买卖。”父亲讲，他们还用熟面发明了一种有趣的吃法:趴在泉边，将熟面使劲一捏，顺势丢进暖水泉里，一口吞进嘴里，叫“吞面鱼”。这方法，眼要明，嘴要快，讲究一气呵成，若嘴巴打个结，牙齿打个颤，不好意思，熟面融进水里了，纵你有揽月捉鳖的本领，也收拾不到嘴里。熟面还有这种吃法？是真的吗？父亲讲得眉飞色舞，甚是得意，怕不会有假吧！自古到今，吃为第一要务，许多伟大的发明，都与吃脱离不了干系。现在想一想，一圈小脑袋攒聚在一处，比赛吞面鱼，也怪有意思的，这是现在整天玩吃鸡游戏的孩子们想象不到的美事！

熟面里加白糖，跟蜜里调油有得一拼，怎一个美字了得！当然，那是阔吃法，是喝独奶的惯宝宝才有的待遇。一般的人家，消受不起。不过熟面里若能加点蜂蜜，加点芝麻，加点压碎了的熟荵……简直不可想象。

与熟面相关的，还有有种衍生物，算得上是熟面的亲姊热妹——穷人家的奶粉与火面。白面铺在纱布上，入蒸笼中，蒸熟，细纱箩过一遍，再入锅，加少许油，小火炒熟，可以当奶粉喂孩子。以前穷人家买不起奶粉，许多孩子却长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这熟面，功不可没。前面讲过，煜熟面火太大，面焦了，即成火面。火面有专门的用途。以前农村敬神，过了午夜，有个最精彩的环节:杀鬼。阴阳先生头戴五佛冠，身披大红袍，左手高擎扑腾着蓝火苗的酒碗，右手执剑，正屋厨房柴房茅坑，四面八方墙头院角，各个地方走一遍鬼。一个乡亲手持火把，紧紧随在阴阳先生后面，到一处，握一把火面，往火把上一挥，“呼”地一下，一个大火球腾上半空，随即熄灭。未燃尽的小火星，闪闪烁烁，四游而逝。火面产生的效果，比硝药好得多，且安全，从没发生过引燃椽檩房屋之事。打火面的和端火面的乡亲，得戴着草帽，以防火星散进领口。一趟鬼杀下来，身上落一层火面灰。现在想来，火面的威力应该不小，可以用来制造炸药。中国四大发明里的火药，最初该不会是火面吧？

熟面的味道，不好吃，也不难吃，还不就是面粉的味道！不过加点糖，就是另一个味道。熟面里加盐的，也有，少！

岁暮天寒，彤云酿雪，局促于小帐篷内，瑟瑟缩缩，饥肠辘辘，嘴中寡淡。慰情聊胜于无，如果可以，滚开水冲一碗熟面糊糊，热热乎乎，应该会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