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格外冷和漫长。
艾佳有些不耐烦地走出门外,向远处张望。
"怎么还不回来"
她小声嘟囔了一句,随即打开手机,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你问他怎么吃饭的点还不回来,最近是怎么了,天天在学校里搞什么名堂。"
屋里传来奶奶的话,紧接着几句爷爷对爸爸的批评。
这些话像在艾佳的耳朵里碾碎玻璃渣子,然后顺着流入鼻腔,进入口腔,却在食道停滞哽住。
她皱眉,心里暗想,爸爸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三天前?一周?
还是一个月。
像蚂蚁在身上密密麻麻地爬。自从自己生病好了过后,爸爸看着似乎更加开朗了。爱说话而且总是高谈阔论,还说什么,我们家终于迈过今年的坎儿了,今年不顺啊。
但是,爸爸却越来越消瘦,几乎现在吃饭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催,饭菜一而再再而三地热。可是他满面笑容的回来,笑着边说边比划,我们催他快吃饭,他也是笑着吧啦两口就放下筷子了。
隐隐的不安。
持续了一个月了。
清晨,艾佳呵手试雾,随意的白气在眼前影了一下就消失了,消失在慵懒的阳光下。
她锁住眉头,两只紫红略显僵硬的手来回搓着,思索并轻叹,带上毛茸茸的手套,然后走出了家。
爸爸一晚上没回来了。
学校。
"艾佳,来找你爸爸啊?"
韩老师是第一个起身询问自己的人,瘦长的脸上温和慈蔼。
"嗯。"
"艾老师昨晚又没回家?"一个年轻的女老师道。
"是啊。他都这样好几次了,所以我才来找他的。"艾佳问韩老师"你知道我爸现在在哪儿吗?"
"他爱去沈老师办公室,应该还在那儿,你去看看吧。"
艾佳还没出门,没想到一个女老师先进门"咦?艾佳,你怎么来了?噢…来找你爸爸是不是?"
"你爸爸最近是怎么了?我们都发觉他不大对劲,昨天我走的时候在沈老师办公室看见他了,那都过了吃饭的点儿了,他却说不会去,随便吃点,然后我也没多问。他昨晚一晚上没回去?"
"是。"艾佳接话"所以我才来找他的。"
女老师略皱眉"以前还没什么,就是这几个月,你爷爷奶奶还有你都连续生病输液,他一个人吃不消,所以……不过哪个老年人不生病呢?哦,你的病好些了吧?"
"好了。谢谢老师关心。"
"没事儿,快去找爸爸吧。跟他好好儿说,让他别这样了。"
艾佳瑟缩一下脖颈,边走边把手搓的通红。
"爸。"她看着倚在办公室门外的父亲,裤子上不知哪儿粘的灰,头发也油腻腻的,短短的胡茬,快凹下去的两腮不会随着吐烟圈而变得饱满。
"你怎么来了?"
"谁让你昨晚一夜未归,你不知道我们担心吗?你不知道奶奶昨晚觉都没睡好?"
爸爸抖了抖手中的烟灰,不耐烦"有什么担心的嘛,我就在学校,又没有什么坏人。"
"你在学校干什么啊!你吃的什么,在哪儿睡的?"
"方便面。我把空调开到四十度,睡的办公室沙发,暖和。"
艾佳哑然。胸腔里哽了一团冷冰冰的水草,缠绕着她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艾老师,你有福气啊,女儿亲自来学校找你了。"
沈老师笑道。
"还好,还好。"
"那你不跟她回家?"
艾爸倚着,吸着闷烟,许久才说一句"不想回去。"
"不行,你必须跟我回去。"
艾爸不说话。
"走"艾佳拉起艾爸的手。
"诶诶……"艾爸踉跄两步,抖了抖右手拿着的烟,看艾佳实在固执"好好好,等我抽完这支烟,抽完这支烟吧。"
艾佳慢慢松开双手。
艾爸随意地站住在寒冷的风中,大口大口地吸着烟,留给女儿一个黑瘦的侧脸。
深夜,家。
"半夜三更的,你这是干什么啊!一天没事做了是吧。"
"我的老祖宗哟,你撕那画作甚么?!"
"这画贴着,我们家一年都没有安宁日子,全是霉运。"
"霉运?!霉到你脑袋上来了?快别看了,有些东西放在那儿几十年了啊…"
艾佳从暖和的被窝里朦胧听到了这些。然后再慢慢清晰起来,爷爷也被爸爸深夜不睡而闹醒,他气愤地吼道"自己去睡觉,深更半夜的莫要吵人!"
"我是在看我们家有哪些东西影响风水,这……"
"不用你看,我们死了是阎王自己来索命。"爷爷又打断道。
奶奶也劝道"儿啊,睡了,这么大晚上了,瞎折腾什么呀,我看你这几天……"
"哎呀我睡不着!"艾佳爸不耐烦,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随手点起一根闷烟。
老爷子更有些生气"别在屋子里抽,去外头抽去,一屋子烟臭。"
"哎呀,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艾家把卧室开了个小缝儿,客厅里一丝微弱的光进来,然后是爷爷奶奶嘟囔着一前一后回卧室的慢腾腾脚步声。
"我看他不行,怕是病发了。明天……"
她背靠着门,在黑暗里瞪大眼睛,这种颜色使她心里的不安加重,身上一丝冷汗,忙上床把厚被子全部裹在身上。
她把手伸入枕下,摸出手机。
然后在百度百科输入三个字,一直以来在她心里越来越清晰的三个字:躁郁症。
其实这病一点也不罕见,只是艾爸的病情很特殊。
年轻的时候没重视去大医院好好治,愣被小地方医生诊成精分,可近几年才发现,不是精分是躁郁症。
躁狂和抑郁。
熟悉而难闻的烟味袭来。
"我们家啊,今年可不顺了。你爷爷奶奶还有你病,都住院。"
艾佳反驳"爸,我那就是是个阑尾炎,别小题大做。"
"哼,你丫头的脾胃虚,在学校肯定没好好吃饭。"
艾佳哑然,随即转移话题"你最近在干嘛,学校都快放寒假了"
"唉,还不是为你二姨婆的事情。"
二姨婆。奶奶的二姐,因肝硬化躺在医院,三个月了。
"我上次没回家就是在打电话询问情况,唉,你二姨婆肚子里已有腹水,我问了问我一个学医的同学,他说有腹水就活不了多久了。"
艾爸边摇头边哀叹。
"这个家都是我在操心,你大伯又是个不管事的。亲戚朋友那边,唉…对了,你别告诉奶奶这个事,恐怕你二姨婆没几天了。"
艾佳点头"你早就说过了。"
艾爸瘪下去的两腮动了动,却不说任何话。两人向家的方向走去,路过一家小商铺的时候艾爸边衔着烟边急匆匆地走进去,拿出钱包看了看那些摆出来的花花绿绿的饮料,指了指紫色的葡萄多说来瓶这个。
然后迅速拧开,一仰脖子咕噜咕噜喝去一大半。
"怎么喝这个,你不喝这种饮料的啊?"艾佳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
"吃了药渴得很。唉,一辈子都没喝过这种饮料,喝一下尝个味儿。"说完,还咂了咂嘴。
艾佳眉上多一疙瘩"大冷天你喝凉的能行嘛。"
话音刚落瓶子已经空了,"没问题。"艾爸随手放在小商铺的地上让他们拿去卖钱,然后送杆烟在嘴上,咳了几声,烟也随之轻微抖动几下。
艾爸卧室。
"自己去看病"
"我好好的看什么病啊。"
"好,我看你哪儿都不好。一天没个正经事做,把手机拿来,我给你医生打电话。"
"打什么打啊…人家忙…我调个药就行啦。"
"不行,必须去看病。你不打就跟我走,去医院"艾佳看着互相争执的大伯和爸爸,心里默默地支持大伯的决定,爸爸真的应该去看看了。可是看他如此强硬执拗,却不知怎么办。
大伯要去拉艾爸的手,却被艾爸排斥,他有些愤愤地走到床头柜那里。
"去看病"大伯眉毛上扬,显然也是动怒了。
"哎呀你真是急得很,我们慢慢商量嘛!"
"没得商量。"说罢大伯上前去拉住艾爸的右手,左手拿着手机的艾爸努力想挣脱,却还是抵不过大伯双手的死死钳住。
"诶,好了好了你放手……"
"我打电话,现在就打电话。"
大伯渐渐松手"那快打。"
艾爸拨通了章医生的电话,开始询问起来。
约末十分钟。
"唉医生,我就是有点兴奋,晚上睡不着觉,其余没什么,就是调个药就行了是吧?"
"调什么调,你必须住院。"大伯嗔怒一声,然后一把夺过电话"喂?章医生啊,啊对。我是他家人,我是他哥,我给你说啊,他最近…"
"哎呀别人医生都说不用去住院了。"
艾爸对哥哥的做法又不耐烦起来,他觉得他最近心情大好,就是父母哥哥在那儿瞎操心。以前他抑郁犯的时候,难受得很,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不正常,可也没人管他。现在好不容易心情好一点,家里人却都怀疑他不正常。
"医生说让你马上去医院,走—"
"乱说,刚刚才说只是调药。我去干嘛啊,去了也只是开个药,浪费钱还不是。"
"不行,马上跟我走。"
"别那么急……"
艾佳转过身去,避开爸爸和大伯不分上下的争执,她也没有办法。只是她也很想爸爸去医院看看,他不认真吃饭,不回家睡觉,疑神疑鬼的说家里的事情,一会儿风水八卦,一会儿命理哲学。他的思想越来越跳跃,前一秒钟还在说家里被他撕了的画的种种不是,后一秒钟就摸摸自己没刮干净的下巴,有些得意的问,他自己是不是长得有点像希特勒。
还有他最近老拿着存折去取钱,说是谁谁儿子的满月酒,还有谁谁谁结婚。
而他几乎每天的笑脸不断,遇见熟人可以站在路边说一大堆话,笑的时候露出长年被烟熏黑齿缝的牙。在家的脾气有时被爷爷奶奶一点就着,他叹一口气不解释多了就回卧室开始打电话。
哦对了,他说他这个月话费多,经常一给别人打电话就是一两个小时。大多有说有笑甚至前仰后合。
艾佳想着想着手上就隐隐又痒又痛。
她搓着手上的冻疮,望着窗外的萧索,这冬天为什么还不过去。
过去的只有时间,艾爸在女儿和哥哥的劝说下,好说歹说回家老实睡了几天觉。虽然白天他依旧那样多话思维跳跃,但他死活抵触去医院,所以只好听医生的加量抗躁狂的药。
艾佳常常听到奶奶说爸爸瘦了,爷爷不大言语。
一个下午,艾佳正在房间里做作业。暖气虽足,她红紫的手却还是有一点僵。
一个电话过来。
"喂?艾佳吗?快来学校,看看你爸爸,他…有点,有点失常。"
心里一紧。
"不用太担心,他现在还是清醒的,只是……你快来看看,劝他回家吧。"
艾佳几乎是跑去的办公室。
爸爸正拿着一个红包给几个老师高谈阔论。
"这个8就是发,我要祝他们家发财。"
"还有这个红,这个红可不好弄啊,我……"
"爸。"艾佳过来,问道"这什么啊?"
"噢佳儿,你来得正好,你懂美术,来帮爹看看这个红包上面画的好不好?有没有什么要改的地方,啊?"
艾佳接手红包,看到艾爸在上面写的"百年好合""永结同心"还写了一个18,还在开口处用红色涂了两个半圆。
艾爸兴奋地忙来解释,"这个符号是表明祝他们俩…这个红色不好涂,我找了好多红色的东西来涂,最后用了印泥才涂得这么红,主要是祝他们家红红火火,团团圆圆……"
"爸,这是谁家结婚吗?"
"噢对。是你哥同学啊,女同学杨芬,我还教过她呢。"
"杨芬?我都不知道她是哥同学。"艾佳又严肃道"那你让哥送,让大伯去啊,你去算什么呢。"
"怎么算不了什么啊?!我去人家还多热情的,只是我没去吃酒,帮忙送了礼。"
"送礼?!"
"是啊。替你哥送的,和这红包一齐,只不过后来我解释完了过后又把红包拿回来了,给你们看看。"
艾佳刚刚不小心被灌进风的嗓子难受起来。
她让爸爸回去,可艾爸却拧着不答应。
韩老师慢腾腾地走过来,装作绕有趣味地和艾爸交谈,还有两个老师也顺道搭腔。
艾爸拿着红包依旧解释得很开心,完全不顾面前同事女儿的尴尬。
他点气一支烟,吸两口然后继续说。从红包扯到数字,他说最近他发现这数字有意思。
譬如送礼大多送带8,6,9等数,吉利。还有他发现自己的生日减去希特勒的生日又是多少,那正好是咱们这里原先的一个厂的名字。
如此种种。
他半仰在椅子上,弹出的烟灰和他的一字一句一样自由,不过大多都飘飞到他身上,艾佳边听边帮他拍衣服,然后看见夹克拉链,靠近胸脯的地方,几个被烟烫坏的小洞。
老师们陆陆续续回家吃饭,最后韩老师走的时候,劝艾爸也回去了,艾爸这才点头,拿着红包说要拿回去再好好研究。
路上又进商铺买了包烟和冰红茶。
艾佳挡不住,只让他喝的时候慢点儿,在口里多包几下再咽下去。
她看着爸爸参杂着白发的头发略微凌乱,凹下去的两腮,突出的高颧骨,还有被熏的焦黄的十指和中指,在寒冷的天气里坐在小商铺前喝着冷饮。
相当不是滋味。喉间上不去下不来的一团,哽住。
"那不是。听王五那婆娘说,你在他们商铺那儿包了一下午红包,我只问你,那么多红包,包给谁?"
"什么那么多红包!"艾爸从衣服口袋里掏出被自己精心设计的红包"就这一个,哎呀……被你们说得我像去给人家撒钱一样。"
"你送给谁?你说你这个红包送个谁?"
艾佳帮腔"送个哥哥的同学,她今天结婚。"
奶奶问,哪个同学?
"杨芬。"
奶奶一撇嘴,"那是多久的同学,早就没联系了!人家杨芬的妈看到我们,招呼都不打一个!你今天还跑去送礼,人家请你没有,你就去送礼!"
艾爸一摔门进屋"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沉默的爷爷也被气得发抖,"错的,就是错的!你看你做的什么事情噢…"
"我看你还是要去医院。"奶奶又急又气"这哪是好了的情况噢。"
那一晚,艾佳听到大伯和爷爷奶奶再次商议,说送爸爸去医院。
可是艾爸死活不听劝,态度很强硬。
给医生打电话,大伯却不许他和医生消磨时间。
无奈,艾爸折中把手机抵到女儿艾佳耳边。
"你爸爸已经比较严重了,应该赶快送到医院来。"
严重了。
送到医院里来。
艾佳只觉得手脚冰凉。她从来没觉得这么冷过,好像这个冬天,再也不会过去了似的。好像这冬天的冷,来自于心底。
她打开抽屉,拿出一个本子。这本子上都是爸爸抗躁郁的药,从前两周她就记过,也百度过。哪些有副作用,哪些是抗抑郁,哪些是抗躁狂。她都记着,可是这方面知识她的确知道的太少了,如履薄冰。她低下头,觉得自己很没用,想起爸爸为这个家的付出,想起自己得阑尾炎时爸爸的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可是换过来,她却没有任何的办法,眼看着一些事情发生,再去阻止。
她低着头,她多希望自己是一个医生。现在没有比这更迫切,更实际的愿望了。
一大清早,就听见大伯的声音。
"快,跟我去医院。"
"不。哎呀不要拉,我还要去学校。"
"去什么去,放寒假了你给我去医院好好养病。"
"我没病,只是一点轻微的躁狂。我上网查了的,不信你看,我现在上网就搜出来。"
"别搜了。你今天必须跟我走。"
艾佳就听他们这么吵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大伯让她干自己的事情,不要管爸爸。
后来奶奶回来,也跟着大伯一起劝,声音却越来越大,艾佳看到爸爸气愤地想出门,却被大伯拦在门外。艾爸却哭笑不得地解释着,然后又指了指走过来的艾佳。
"佳儿,快帮爸爸解释,爸爸是不是正常的?"
"爸爸这几天常找你聊天,你难道也觉得爸爸不正常吗?"
"艾佳你过去,回房间。"大伯命令到。
"那些同事都说我是正常的,你不要拦我—"艾爸又试图想出家门。
"人家怎么好说你不正常,家里人都知道—"
艾佳看大伯和爸爸就这么拧着,她不知道做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
最终,大伯还是没把爸爸送去医院。艾佳明白,爸爸态度太强硬了。
可是越这样,表明病情越严重。
艾佳踌躇,不知道劝爸爸去医院。
晚上。
"哈哈,家里来了这么多客人。看来我们家今年要转运啊。"
艾佳看到是几个和爸爸要好的叔叔,还有韩老师。
爸爸还没坐下,就说去买点东西招待客人。大家劝不住,又有些不放心他一个人去,于是韩老师便也跟去了。
奶奶趁一边招呼着他们,一边说起自己儿子的情形。
摇头撇嘴说难弄,希望大家好好劝劝。
于是几位叔叔也都坦白说,他们也觉察出来了,感觉越来越严重,所以才来看看,帮忙一起劝啊。
大伯和他们商量着,艾佳坐在一旁静静的听。
"哎呦,大家久等了,久等了。"
大家一齐看向门外,却被惊得目瞪口呆。
满满的两大口袋东西。是否让人怀疑他把超市搬回了家。
几个叔叔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个反应快的叔叔立马一个劲儿地使眼色。
"吃啊,大家。"艾爸兴冲冲地掏出一袋薯片,往客人们怀里塞。
"买这么多怎么吃得完。"大伯冷冰冰地说。
"怎么吃不完,就当制备的年货了。"
韩老师在他后面,一个劲儿地朝大家使眼色。
艾佳起身去翻那些"年货",有士力架,还有软糖,炫迈,薯片,甚至棉签,抽纸,洗洁精等。
她手指冰凉,心里空空的。
"我回房间了。"
她淡淡地说,刚转身然后又转回来,走过去对父亲说"爸,给我用一下指甲刀。"
众人不解。
"我指甲长了。"
艾爸把钥匙串一齐给她。
艾佳爸爸不注意,偷偷溜进了他的卧室。打开爸爸的床头柜,翻开爸爸的存折。
果然不出她所料,近几周爸爸取钱频繁,数目也不小。她一咬牙,不能让这些钱白白浪费,于是她拿来存折,准备交给大伯。
客厅里还在争执,那位反应快的叔叔说给艾爸的医生打电话,可艾爸却不给他电话号码,还拿他开玩笑。
艾佳过来还钥匙串的时候向爸爸要手机玩,
艾爸说她自己有手机。
"哎呀我内存小,下个东西,很快的,啊。"
艾佳央求道。
她其实是借此找到章医生的电话,用纸条写着,悄悄递给了那位叔叔。
她还记下了几位叔叔的电话,韩老师的电话,方便联系。
韩老师与大伯在那里说话。
"我拉不住。他不停地买,我向老板娘使眼色,人家压根不理我。"
艾佳边听边把存折塞到大伯手上,斜睨了一下还在侃侃而谈的爸爸,然后默默地回卧室。
她尽力了。
第二天,爸爸把自己关在屋里打了一上午电话。
给谁打电话,她不知道,可是还是不能把他送去医院,还是想不到一个好办法。
那晚,她看见奶奶悄悄推开爸爸卧室的门。
于是她也进去了。
"儿啊,你这样子让我们怎么放心呢?你跟哥哥去看看病吧。"
"你去看一下嘛,你瘦了啊,你看看,脸上一点肉都没有。"
"去医院,爸。"
"不。"艾爸直愣愣地顶着电视,眼里却笃定。
"明天就去,明天一定去。"
大伯也走进来。
"爸,去吧。你这一个月不正常,真的,你去看看吧。"
"我不去"
"我不去"
"我……"艾佳听到他最后一个"我"字,哽咽了一下。然后……爸爸,哭了。
他饮泣摆摆手说"别说了,别说了。你们都不理解我,都不理解我。你们不知道我心里有好难受,你们就只知道责怪我,说我……我这一辈子苦啊。爱情不幸,婚姻不幸,生活不幸。都是这个病啊,这个病把我害苦了……"
一席话说得奶奶还有大伯都哑然。
"你们还都不理解我,妈也说我,爸骂我无事忙,哥哥不操心亲戚那边的事情,还不是由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说了你们哪里懂呢?还不如佳儿懂,佳儿还时常与我聊天,我有些事情跟佳儿说还好些!"
艾佳看着泣不成声的爸爸。
想到他好不容易成为家里第一个大学生,却害了躁郁症,好不容易遇到自己心爱的人,却因为家庭原因不能在一起,好不容易结婚,却因为性格不合了解太少而离婚。
这些年有很多关于爸爸的风言风语,明里暗里有笑他的,怕他的,议论他的。虽然爸爸云淡风轻,但她心里还是替爸爸难过。
他听到爸爸哽咽着说"要不是为了两个老的,还有佳儿,我……我早就……"
艾佳哭了。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她忙用手背揩去,在闪闪的泪光中看着自己的父亲。
交杂着的白发,黑瘦的脸颊,眼泪从他略微浑浊的眼里滚出来,滑过他被烟熏黑的齿缝,扑簌簌地滚落到他被烟烫坏的夹克上,夹克上几个白色的小洞。他用手去拭泪,食指和中指是焦黄色。
"以后……我们尽量去理解你。"大伯温和地皱眉。
奶奶沉默低头,不说一句话,隐隐眼泪有泪光。
是的,尽量去理解你。
还有——艾佳轻喃:
好好去爱你。
爷爷说他整天无事忙,不帮家里做事情;奶奶因吸烟这事也经常跟他吵;大伯说他整天东想西想,没个正经;有时甚至自己都要冲他发一发脾气,理由为青春期。
可是,都仿佛忘记了爱他。
以温柔,以理解。
以好好的。
我们都忘了。
奶奶后来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走出门去,大伯也离开了。艾佳道了句"晚安"也打算回自己房间了。
"佳儿"
"嗯?"
"你二姨婆,死了。"
"……什么时候?"
"昨晚半夜,别告诉你奶奶……你二姨婆以前对我们很好很好,她……你奶奶会伤心的,所以先瞒着吧。"
艾佳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她钻进被窝,四肢缩成一团,这冬天太冷了。
第二天大早,爸爸终于和大伯一起去了医院。
两个叔叔还有大伯一起把他拉拽下楼,然后把他塞入雇来的车。
听起来好像很轻松。
艾佳看着车牌号在她眼睛里渐渐模糊直至消失不见,她哈了口热气,长着冻疮的双手互相搓了搓。
这冬天依旧那样冷和漫长。
可心里却安稳了一些。
艾佳在心里暗暗发誓,那是来自真正的,心底的声音。
以温柔,以理解。
以好好的。
我要好好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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