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舅小时候还没有疫苗打,没有糖丸吃,他又不幸得了小儿麻痹症,整日瘸瘸拐拐地提着那条无力的残腿走,至今已有四十多年了。
二舅自小调皮,但陆上行动不便,在水里就自在多了,所以他最喜欢下塘游泳抓鱼,有次岸滑上不去,差点淹死,家里人再不敢让他去了。二舅日后最显著的豪爽大方性格从小时候就可见一斑,他每次抓了鱼都要散给归途遇见的乡里乡亲,到家就全没了,家人都骂他,可总也不能改。
那时候开放了,乡下年轻人上完小学,觉得能识几个字儿了就会出去打工,二舅在家也呆不住,更不爱上学,就去了几百公里外的郑州,这回不知道他是怎么呆得住的,一下子就是二十多年,可能郑州足够大,正适合他这条大鱼。
我在县城初中毕业时,有点自满,觉得区区小县没有什么竞争力,要我妈带我去郑州考高中,在郑州考试就是二舅照应,那时他在做蔬菜物流,一趟车能挣好几千,他的第三任妻子在物流园承包了几层楼做宾馆。二舅他们究竟有没有领结婚证确实存疑,但事实婚姻可以坐实,后来我发现乡亲们在这方面确实很粗糙,可能他们觉得乡间熟人社会比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更可靠。二妗子带来了一个儿子,后来又生养了一个,是个女儿。
我姥爷有两个儿子,年轻时候没一个让他省心的,我大舅是个顶暴躁又莽撞的,有次跟家里人置气,爬到高高的树头上不下来,被姥爷骂了几句,一赌气从树上蹦下来,几乎摔死,幸亏抢救及时,也没留下后遗症。姥爷讨厌二舅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不正混,好吃喝,交结狐朋狗友;二是始乱终弃。
“头俩媳妇哪个不好,人家还不嫌你瘸,生了几个闺女有啥不好,丢得到处都是,真是作孽。”二舅跟第二任妻子生的女儿至今仍由姥姥姥爷供养,已经上大学了,她妈妈自去后再没来过,不管不问的,也许是寒了心,她也知道她妈妈的地址,很近,但不愿去。
我想事情总有个缘故,我妈说他是嫌自己命苦,他自觉比他兄弟强,但我大舅的两个儿子大学的大学,工作的工作,他总没个儿子。这算个什么理由,就能辜负那么多人,尤其是我那些小表妹,我也讨厌他。
二舅的生活突然一落千丈。我大一那年,家庭微信群里传说二舅要跳楼自杀,叫就近的家人找到他,报个警。他跟人合伙的生意亏了几十万,还欠几十万银行贷款,平素称兄道弟的合伙人见势头不对就撤了,只有他还蒙在鼓里。后来大家都说我二舅根本不会做生意,还大手大脚的,赚了钱都尽着酒肉朋友们借去,从没见还的,这下遭了难,一个也找不到了,二妗子不想受他牵累,于是家也没了。
那段时间我妈天天惦记他,我说那么个烂人加笨蛋,值得大家都去关心他吗?我妈刚打完电话,红着眼睛说:“他是我亲弟弟啊。”
所幸没真自杀,后来去北京投奔亲人,但我爸妈他们北漂将近二十年,也还是住在城中村,并且被城市驱逐得越来越远了,很难帮他什么。我暑假去北京,才知道他开了十几年车却从来没有驾照,原本打算跑个滴滴,才刚在北京学了驾照,但北京管控严格,他又想着开拉面馆儿,于是去厨师培训机构学拉面,虽然最后学得不怎么样,面馆儿还是开了。
二舅租房开的小店在一块由地铁轻轨,铁道和地产大盘围起来的狭长地带,又是县区交界,管理松懈,所以很快滋生了满条街的小门店,有卖药卖菜卖五金杂货的,还有理发洗头修自行车的,其中最多的还是饭店。
整个暑假,我都骑着一辆电瓶车去给二舅的面馆儿帮忙,我见过房东一家,是对沉默而且奇怪的老夫妇。后来听我妈说房东老头暴病而亡,警察调查发现这个人没有任何身份信息,更不知是哪里人,经历过什么,他老伴儿也是很晚才认识的。
我一直觉得二舅从那老头身上看到了将来的自己。转年,在那条街上,他接了一间更大的门面,眼看一切要重新走上正轨,但干了几个月,不赚反赔,而且有消息说那条街也要被拆了。
下年暑假,我仍去给他帮忙,但是未到月底,拆迁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往年春节他很少回家,但这年他回去了。姥爷望着他的脸仍是冷冷的,但转过脸就会微微露出笑意。二舅积习难改,坐到乡里牌场上,又是散财大爷的派头,没人知道他身上还剩多少钱,但是年后返城,他车票也买不起了,只好再跟家里借。
他跟一个老乡去了河北,时不时听到他的消息,好像他终于能踏踏实实活下去了。
他走后没几天,姥姥给他打电话问近况,临到表妹,她不想接,劳我代她。于是我对二舅说:“你女儿叫你少喝酒,多吃饭,别累着,从今往后,谁也不用管,只管好你自己就行啦”。后面是我的话。我说:“你怕什么呢,你一直都有个家可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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