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崔健的创意】

在崔健的作品中,有两首歌如同摄像机镜头一般,生动地摄下了九十年代中平庸的生存状态的两组画面。
《混子》把镜头聚焦于这样一种类型,其生存状态的特征是:
一,得过且过,每天的日子都是“白天出门忙活,晚上出门转悠”,只生活在眼前,只考虑挣钱,对过去和将来一概不关心;
二,故作潇洒,有一股机灵劲儿,自以为对世事“看透了琢磨透了但不能说透了”,万事不固执,不较劲,脸上挂着 “无所谓的微笑”;
三,玩世不恭,到了以任何严肃为羞耻(说起严肃的话来总是结巴兜圈子)和虚伪(别跟我谈正经的,别跟我深沉了)的地步,以没有理想为时髦,视理想为过时之物。
这些特征可以用一个词概括,就是“凑合”。
凑合的生活是典型的虚假生活,因为灵魂始终不在场。当凑合成为社会上的普遍心态和风气时,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就不得不承受巨大寂寞,于是他发出了由衷的呼喊——
我爱这儿的人民 我爱这儿的土地
这跟我受的爱国教育没什么关系
我恨这个气氛 我恨这种感觉
我恨我生活除了“凑合”没别的目的
那么,谁是混子呢?
应该说,谁都有可能成为混子。
有一些人曾经似乎很有理想,有自己的精神上和艺术上的追求,后来又似乎是为了使理想的实现具备必要的经济实力,便全力以赴去挣钱。
正是从这些人中产生出了许多混子。
作者如此描述他们的心理演变过程——
多挣点钱儿 多挣点钱儿
钱儿要是挣够了事情自然就会变了
可是哪儿有个够 可是哪儿有个够
不知不觉挣钱挣晕了把什么都忘了
并且剥夺了他们为自己辩解的理由,尖锐地指出:
“我看你比世界变得快多了,要么是漏馅儿了。”
一个人的精神追求和艺术追求这么容易被金钱消解,这只能证明他的追求原本就不坚定,甚至原本就是自欺。
不过,精神上的诚实和坚定是很高的要求,人是容易被环境支配的,因此《混子》仍是一面人人应该经常照一照的镜子。
在《春节》中,崔健如同一个局外人来到神州大地,摄取了今日中国人欢度这个传统节日的典型场面——
恭喜你发财 是最美好的祝愿
祝你平平安安 八百年都不会变
听听酸歌蜜曲 永远把温情留恋
这是生存的智慧 这是福海无边
一年一度,举国上下,人们以“发财”、“平安”互相祝愿,并坐在电视机前收看千篇一律的晚会节目,这成了一种固定模式。
作者当然不是反对民族节庆,他讽刺的是通过节庆方式反映出来的社会心理和生存状态。
会心者自会明白,他不是故意要置身局外,而是本能地无法融入。
这种节庆方式是传统文化与市场经济结出的怪胎,张扬着一种既中庸知足又精明实际的生活哲学——
老老实实地挣钱 这是光明的前途
搞好那人际关系 那是安全的后路
问题仍在由此反映的生存状态之缺乏有生命力度的爱(身上有了股春劲,却没有爱的体验)和灵魂的参与(忘掉了灵魂的存在,生活如此鲜艳),使得快乐和苦恼都流于肤浅。
歌以一段情感复杂的干吼结尾,像是戏谑的模仿,也像是愤怒的讽刺,会使一切想发财和不想发财的人听了都不舒服,也许还会使他们因为这种不舒服而好好想一想——
OH YE
一年到头来
OH YE
恭喜你发财
对于九十年代,崔健感触良多。
他觉得自己“心中早已明白”,却又苦于“语言已经不够准确”,所以只好等待,“一天从梦中彻底醒来,回头诉说这个年代。”(《九十年代》)
在九十年代,中国在精神层面上所发生的变化的确一时难以说清也难以评价。
一个显著的现象是,人们在对意识形态表现出冷淡的同时,也对一切精神价值表现出了冷淡。
所谓的价值多元,本应是鼓励一切个人独立寻求生命的精神意义,现在却成了许多人放弃任何精神追求的掩饰。
这就是九十年代的时代精神吗?
崔健断然否认:“别说这是时代……周围到处不过还是一些腐朽的魅力。”(《《笼中鸟儿》)
这种腐朽风格的特点是“用谎言维护着平庸的欢乐”(《新鲜摇滚Rock'n Roll》)。
我认为我们有理由与崔健一起相信,平庸不是九十年代所酝酿的新的生活方式,而是一种腐朽。
有一天我们回过头来看九十年代,应能发现某种真正的新的健康的生活方式是从这个时代的变化中生长出来的。

丁俊贵
2019年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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