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盏里的茶凉了三次。
小道士端了新茶来,换下那盏凉了的。
“有劳小道长。”
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拿起茶杯,却不喝,看起来像是在暖手。
“施主客气了。”
年轻人敛了目光,低头看着手中的茶盏。
茶汤清润,透出底下上得极好的釉色,映着微亮的雨光。
先前观主吩咐不见客,小道士也就没有去通传,只告诉了观主身边的师兄。
闲来无事,小道士放下茶盘,顺势坐在了年轻人身边。
“本是上山祭拜故人,不想途中遇上大雨,只能就近到贵观避避风雨。”
“想必这位故人定是与施主交情颇深,才能让施主在这阴雨连绵的日子上山祭拜。”
“倒也不是非要在这一时祭拜,只是近来刚得了一件故人遗失的爱物,想在墓前烧给他,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罢了。”
小道士看年轻人随身的行囊里只有一卷画轴,想来要烧给故人的应该就是这画卷了。
年轻人摩挲着杯壁,青绿色的瓷衬得指尖发白,莫名地生出一点寒意,小道士想茶应该又凉了。
“我再给施主换一盏茶吧。”
年轻人温温地笑了笑。
“不必了,多谢小道长。”
他侧头抬眼看向屋外,雨水顺着屋檐边的瓦片流下。
窗外一片烟波浩渺,雨雾迷蒙。
“近来天气多反复无常,施主要想上山,恐怕要等上好一会,这雨才能停了。”
“如此这般,叨扰了。”
贰
雨还没停。
观主正在和年轻人下棋,侍茶的小道士进去点香的时候不经意瞥了一眼棋盘,似乎是年轻人赢了。
观主看着棋局,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茶。
“施主好棋艺。”
年轻人也捧起茶杯拢在手心。
“观主过奖,雕虫小技而已。在下先前早有耳闻,观主棋艺过人,今日有幸能与观主手谈,着实获益良多。”
屋内点了檀香,袅袅香气在阴冷的空气里浮动,恍若缓缓流动的长河。
风里有雨水的清冷和湿意,屋外所有景物模糊到只剩下一点颜色,轮廓在雨水雾气中隐去。
“这样的雨天,倒让我想起一个故事。”
年轻人收回看向窗子的目光,唇角流转着浅浅的笑意,两点浓墨画就般的眼像是寒潭底的黑曜石。
观主取茶的手一顿,随即又稳稳当当地端起茶盏。
“愿闻其详。”
年轻人的目光停留在观主身后的山水图,缓缓开口。
“有一位画师,爱上了一个伶人。”
天色渐暗,远处隐约有雷声作响。
“画师为表对伶人的爱意,画了一幅画赠与他。”
“后来画师得罪了权贵,伶人为了救他向权贵求情。”
“画师被放出后得知,他的爱人在一个雨夜投湖自尽了。”
黑云低压,狂风四起。
“画师恨极了那些权贵,偶然间,画师得知了一个秘法,以血入画,能作咒术。”
窗外的绿竹被风牵扯着来回摇摆,竹叶簌簌抖落,混着沙沙作响的雨声。
“那些权贵自然没逃过画师的咒术,只是此法实在阴损,不久画师也遭到了反噬。”
“而后画师用血画了一幅画,将一部分精魄封在了画中,为的是能有朝一日,两幅画能会合。”
“只是伶人的那一幅寄宿了伶人的怨气和一部分魂魄,凡是得到此画者皆会招来祸患。”
“直到一云游道士将它带走封印,此事才算了结。”
天边乍然亮起一道白光,映入整个屋子。
“如此说来,我倒是听说过,临云观第一任观主也是云游至此,才在这山上建了道观。”
潮水般的雷声翻涌袭来,明明灭灭的电光打在年轻人的脸上,驱散所有阴影,苍白得恍若初冬的霜雪。
香炉里的香已燃尽,吹来的风夹带着雨水沙土的味道。
观主不语,沉默片刻抬手拿起一颗棋子放回棋盒。
“施主多虑了,贫道手中并无什么画轴字卷。”
年轻人放下手中凉掉的茶,笑意清浅。
“如此,是我冒犯了。”
叁
入夜之后,风雨似乎又大了些。
屋子灌满了风,凉意阵阵,外面的树影和夜色融为一体,风雨席卷而过的呼啸声时而尖锐时而低沉,就像山林带着怨气的啼哭。
真是个诡异的夜晚。
小道士这样想,一边揭开罩在蜡烛上的灯罩。
“晚上若无事,回去之后就不要出来了。”
刚点上的烛火不安地晃动了几下,小道士连忙用手掩住风吹来的方向才稳住了烛火。观主看着墙上悬挂着的山水图,神色有些凝重。
今晚所有守夜弟子都被遣了回去,吩咐不许出门,小道士有些奇怪,但也不好多问,只能应了一句是就退了出去。
观主盘坐在蒲团上,双目紧闭诵念经文。
香炉里的香燃得极慢,徐徐散开的烟雾也染上了几分潮气。
许久之后,灯罩里的蜡烛发出一声爆裂的声音,连带着火光也闪烁了几下。
观主起身走到堂上悬挂的山水画前,掀开一角,从画后的暗格取出一卷画轴。
“你命数已绝,强求不得,何不早日离去?”
满院是北风卷地雨打青竹的嘈杂声。
“你既不肯离去,那唯有贫道送你上路了。”
观主抬手,袖间飞出一纸红字黄符,就要贴上手中的画卷,忽然却有一物破门而入,拦下了符纸将它打落在地。
“施主果然是为了此物而来。”
门外雷电交加,晦明不定,年轻人站在门口,死死盯住观主手中的卷轴。
“我来带他走。”
他脸上早没了初见时的云淡风轻和温和笑意,眼里尽数是久觅不得的绝望戚然和痛失所爱的悲伤凄苦。
“我来带他走”
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找了他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他。”
年轻人脸上的肌肤开始一寸寸剥落,如久经风雨侵蚀的墙皮一层层脱落。
地上被打落的黄符不知何时贴上了刚刚拦下它的物件,那是年轻人带来的画轴。
“这一次,我决不会让他一个人。”
一道雷电破空而下。
肆
晨光熹微的时候雨势渐小,观主的屋子昨夜被雷电击中,待小道士赶到的时候已是只余一片废墟残瓦。
观主站在小院的屋檐下,静静看着坍塌了一半的内室。
“叫上几个弟子收拾一下吧。”
“是。”
年轻人已经不在客房中,被褥摆设都是原来的模样,仿佛从未有人入住。
小道士想年轻人大概是上山了吧。
清理的师兄发现了一卷贴着黄符的字画,小道士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年轻人说要烧给故人的画。
小道士不敢自作主张,带着画去请示观主,观主立在桌案前沉默良久,淡淡道:
“如此,你便代替那位施主将此画烧了吧。”
小道士看到,观主正在用布擦拭一幅从未见过的画。
江烟叠嶂,烟雨迷蒙,江山如画,绵延千里。
铜盆跟火石都准备好了,小道士选了一处幽静的角落,撕掉贴在上面的符纸。
年轻人从未打开过画卷,小道士有些好奇画卷中画的是什么。
只是打开卷轴之后,小道士脸上流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画卷上白白净净的一片,没有任何笔墨痕迹。
小道士重新卷好画轴,点燃它扔进了铜盆。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飘着,但是天色稍稍亮了些,肯定快要放晴了吧。
伍
小道士梦见了那个年轻人。
他执一管毛笔,桌上铺着纸墨颜料。
“阿曦。”
他轻唤,抬眼低眉间都是盈盈笑意,倒是比他进观时刻意维持风度的表情要顺眼得多。
“终有一日,我会带你离开。江山万里,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桌上铺开的,正是观主擦拭过的那幅画。
小道士正想仔细看看那被唤作“阿曦”的人,眼前的画面一切,转了个场景。
纱幔轻垂,其间有两个人影。
年轻人一手端了笔,似是在为另一人描眉。
而后小道士听见了年轻人的轻笑声。
“阿曦风姿特秀,纵是我妙笔丹青也难描一二。”
“你可是答应了我,要为我画像,可不许抵赖啊。”
声线清润,如月映细流,晚风过竹。
有风乍起,吹得纱幔翻卷飞起,层层揭开。
中有一人,蓝衣墨发,姿容胜雪,明眸皓齿,眼角飞红,眉如墨画。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当真是风华绝代,世无其二
那人握住年轻人的手,与年轻人一起看向小道士,嘴唇张了张。
还没听清两人说的是什么,小道士就醒了过来。
闯入眼的是熟悉的房顶。
小道士失神地望着顶上的白色,有些恍惚。
直到有光漏进窗缝。
窗外有鸟鸣和略带凉意的清新水气。
小道士起身推窗,天光乍现,一片清明之色。
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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