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暖洋洋地照着,一丝风也没有。村口老高家的小卖部门前照例聚集了一群老头老太太,总有七八位,他们一个个坐在椅子上或小板凳上眯缝着眼睛晒太阳。
安顿好老伴以后,袁老五步履蹒跚地凑到人群堆边,寻了一处空当儿,圪蹴了身子,一屁股坐在了挥福和老陈头之间,百无聊赖地晒起了太阳。他微微抬起头来,两只眼睛很快在人群里逡巡了一番。“瞅啥呢?有啥好瞅的,不用找了,你生病的那几天,东院的茂材老汉和西院的刘婶,脚跟脚进南坡了!”老陈头耷拉着眼皮对袁老五说。
袁老五木然地听着,眼里闪过一丝哀慽,老陈头说的他隐隐约约听人说起过,那时他还有些半信半疑,等到亲眼不见那熟悉的面孔,他才恍然惊觉这世界变化实在太快。他掏出随身的烟斗,吧嗒吧嗒地抽起了旱烟。一旁的挥福感慨地说,“咱这些没用的,早晚要走这条路咯,今晚脱鞋,明早还不知能不能穿呢。”
袁老五嘴里吐出一圈烟雾,眼睛停留在不远处的一棵杉树上。他记得那棵树前一阵还是青翠蓊郁的,不想现在树梢却整个儿断了,断裂处黑黢黢一片。不用问,这棵树是遭了雷劈了。挥福说,茂材老汉和刘婶死得爽快,省得老了卧床没人照应,身子死臭没人知道。袁老五没有吱声,老陈头和挥福的话似乎让他看见了自己未来的命运。
挥福叹了口气,又问:是春生陪的你?
春生是袁老五的独子,袁老五四十岁那年有了这个儿子。春生长得一表人才,可惜二十五岁了还打着光棍。乡下的姑娘眼光高着呢,找对象都要小伙子人长得帅,会一门挣钱的手艺,在县城里或镇上还要有房子,要有小车,想结婚还得准备一笔不菲的彩礼。春生一气之下就去了城里打工。
常言道,人挪活,树挪死,春生到了城里的第二年就被城里的一位姑娘看上了。姑娘的父母是做生意的,有钱,帮着春生开了一家小超市。婚礼是女方在城里办的,春生不让爹妈去,说他们不会说话,怕城里人笑话。老两口心里别扭,但嘴上还是说,好哩,我们就在家等着抱孙子哩!城里的姑娘模样俊俏,可婚后六七年,肚皮一直没有动静。
春生每年过年往家里寄2000块钱,但从不让爹妈去城里,自己也不回来。袁老五老伴中了风,瘫痪在床,动弹不得,里里外外都是袁老五在照顾,春生和城里的媳妇从来没有回来过。眼见着地里的油菜黄了,等着收割,袁老五伺候完老伴忙外头,一个人不停地连轴转,油菜没割完,人却倒了。好在一个远房的侄女照顾老伴,袁老五这才住进了医院。前两天,刚出院的袁老五跑到油菜地里一看,油菜禾塌倒在地里,油菜籽撒了一地,袁老五头都大了。
袁老五撒谎说,春生生意忙,走不开,给医院寄了七千的。
村子里静悄悄的,太阳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老人们无声地晒着暖,有的拄着拐棍,默默地想着心事;有的蜷缩了身子,眯缝着眼睛,打起了盹儿……。不远处两家多年没人居住的房屋,大门上的锁锈迹斑斑,歪倒的院墙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这些年年轻人都进城打工了,有了事只能把电话打到村口老高家的小卖部里,说找谁谁谁,然后挂断。老高便在自己家安的高音喇叭里喊,通知人家来接电话。听到喇叭里的喊声,接电话的人立马扔下手里的活儿,朝老高的小卖部一溜儿小跑。接一次这样的电话,不论时间长短,老高每次都收两元钱。
整个一上午,老高家的高音喇叭响了三次,袁老五的心也跟着驴踢般扑腾了三次。
人生七十古来稀,袁老五奢望儿子今天能打一个电话回来。
晌午以后,老高家门前晒太阳的老人一个个相继走掉了。袁老五依然痴坐在那里,眼神有些发呆。
一下午,老高家的高音喇叭再也没有响过。太阳下山了,晒太阳的老人也早已散去了。袁老五打起精神,踉跄着脚步进了小卖部,先买了老伴爱吃的烤鸭和橙汁,为自己买了瓶白酒和一碟花生米,割了半斤猪头肉,出门便走,却把烟斗忘在了柜台上。
袁老五给老伴喂完了烤鸭,自己也吃完了猪头肉,细心地帮老伴插净了嘴巴。他盯着四肢瘫痪、嘴里只会呜哇的老伴,心如刀绞。今天我已满七十岁了,查出来癌症,再没法照顾你了,咱俩,一起走吧。
老高发现袁老五遗忘的烟斗,吃过晚饭,拿上把手电便往袁老五家里赶。袁老五的家里黑灯瞎火,老高喊了两声,没人应腔,却有一股农药的气味,直冲脑门。老高用手电一照,照见袁老搂着老伴直挺挺躺在大床上。老高呀一声,一屁股瘫倒在地……
一辆急救车呼啸而来,连夜把袁老五两口子送进了医院。
第二天下午,一群在老高家门前晒暖的老人正在为昨夜袁老五家发生的事唏嘘叹惋的时候,一辆汽车又把袁老五两口子全胳膊全腿地拉回来了。下了车的袁老五鼻涕一把泪一把仰天长叹,这假农药呀,我日你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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