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说,书评也许只是你背景知识的一个体现,伯希和、杨联陞他们之所以能够从容地评论不同领域的论著,是因为他们自己肚子里面有“货”,也就是说他们胸中的知识更广更博。可是,具体到写书评上来,这种书评又必须针对要评的书本身,不能信马由缰乱发挥。正因为你要围绕评论的书来写,所以,这本书的问题和内容,就是你讨论的边界,限制了你的边界,反而比自己的论文更难写。我想,除了要有广博的知识和犀利的思路之外,还需要做到以下两点:
第一,检查史料和重复历史。也就是说,对你要评论的著作或论文,最好要重复检查它,或者至少检查书里的一部分历史叙述,同时考察它所用的资料文献,追问它结论的证据是否可靠可信。
我举一个例子。1935年邓广铭给柯敦伯《宋文学史》写评论,不仅指出这书十万字,“其中什九均是从各种诗文评话一类的书中抄撮而来,其中尤以抄自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者为最多”,还具体举出第一章绪论,抄自风马牛不相及的《四库总目》“诗文评类小序,第二章第八节《晚宋的文风》开头五段抄自《四库全书总目》中有关《古文关键》《崇古文诀》《文章正宗》《文章轨范》《论学尺绳》的提要”,痛斥其“无聊的抄撮”之“荒谬”;而且还指出他的子目与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卷八章节完全雷同,论述也大同小异,指出“柯君虽将一切无用的材料都抄来了,却单单缺少了文学史中所最不可缺少的那些”。[5]看了邓广铭的书评,你就知道柯敦伯这本书没有价值了。现在,很多论著都是抄袭拼凑而成的,虽然我不赞成给这些烂书写书评,但是总得有人去当啄木鸟,把这些书给揭发一下。特别是一些似乎很高明很宏大的著作,乍一看很绚丽,但是经不住你把材料一一对比,一查对,你就发现它靠不住了。
再举一个例子,我们看陆扬给《贵霜佛教政治传统与大乘佛教》写的书评。古正美教授这本著作是1993年台湾允晨文化出版公司出版的,它讨论的是贵霜王朝的月氏王丘就却(约50-78年在位)所奠定的、身兼圣者与王者(类似现在的政教合一)的佛教政治传统,以及这种传统如何在其去世之后被印度化,而后贵霜时代(187-244)色腻色迦及此后几世,又如何引用佛教政治治世传统,并遭到亡国命运。由于作者认为,这一佛教政治传统,因为佛教传入中国而影响中国,所以非常重要。这本书长达670页,讨论的是一个一直不很清楚的历史,需要的又是很多种语言文字的文献,所以,很不好判断其是非。但是,是否真的是这样呢?我们看陆扬的评论,他的评论很长,指出的问题也很多,我们只看他的第一个驳论——
古氏先把“月支”或“月氏”说成是意译“月之支护”,是崇拜月亮的民族。又把支娄迦讖所译的《伅真陀罗王所问如来三昧经》中“伅真”还原为梵文candra(月),把“陀罗”还原成梵文Dhara(支持),所以伅真陀罗其名为“月支”。然后,她又把“香山”当作犍陀罗(candhara),而这部经典中有记载“伅真陀罗”和“犍陀罗”两部,伅真陀罗是外来的统治者,犍陀罗是本地土著,伅真陀罗王就是外来的、建立贵霜王朝的丘就却,他就像这部经典中所说的,从外而来,建立了佛教帝国。但是,陆扬经过梵文、佛经的对比,指出这根本是错误的,因为“伅真陀罗王”的意思是“大树紧那罗王”,梵文的druma?kimnara就是“树”,因为“真陀罗”是不可分的一个词,而《伅真陀罗王所问如来三昧经》刚好有一个异译本,就是鸠摩罗什译的《大树紧那罗王所问经》。因为《伅真陀罗王所问如来三昧经》是支持“月支”和“丘就却”论述的唯一文献,这一文献依据被推翻,那么,这本700页的大著就站不住脚了。难怪他会这样批评:“(古)的种种观点全都是建立在错误的认识之上,而绝大部分的关键性错误,是由于他的历史方法、佛教文献学、和印度中亚语文方面缺乏基本训练所造成的。”
所以,我建议写书评的人,最少要把这本书的某一章,最好是关键的一章,重新核查一下它的文献资料,看看它是否断章取义,是否隐瞒证据,是否张冠李戴。特别是有的时候,作者为了表示自己的独特发现,常常隐瞒对自己不利的证据或者湮灭某一说法的来源,你就更要细心了。像谢无量《中国古田制考》讨论古代中国的土地制度,谢是一个写了好多书、什么书都能写的人,吴志慎就看出他有匆匆抄撮的特点。虽然吴志慎在关于《中国古田制考》的书评里面说得很客气,但是,他绵里藏针地说,你的新意见,好像都和日本人加藤繁的“英雄所见略同”呀,他把两种书的相同处一一列举出来,还说得很妙,说也许不应该怀疑谢的人格,不应当说这是“取法奸商,假造国货”,但如此雷同,是不是证明了日本人的著作译得还不多呢?如果译出来了,恐怕谢无量先生“看见自己的心得早已被人说出,也许就要搁笔,比较省一点力”,批评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这种功夫是“挖墙脚”的功夫,你书写得再花哨再漂亮,只要指出你的史料错误,就像是沙堆上建大楼,地基一垮,就土崩瓦解了,这叫“釜底抽薪”,是写书评的人要注意的,更是写书的人要注意的。
第二,理论基础和方法检讨。对要评的论著,要检查其整体是否站得住脚,尤其是要检查它的理论观念和研究方法上的问题,不仅要追根溯源看它的理论方法,而且要看它是否“原原本本”。
这里也举一个例子。余英时先生曾经写了几十页的评论,讨论狄百瑞的学生钱新祖的英文著作《焦竑与晚明新儒学的重构》(Chiao Hung and the Restructuring of Neo?Confucianism in Late Ming)。钱新祖的这本书,研究明代学者焦竑,用了很多西方的新理论和新方法,像“诠释学”、“对话理论”、“语言分析”等等,简单地说,他的结论是,焦竑的三教合一思想是对国家正统思想程朱学说的反动(Revolt)。但是余先生指出,首先,钱的“重构”方法和“对话”途径是有问题的,他所谓与焦竑“对话”的方式,越过了历史背景和现实策略,走上“六经注我”的路子,余英时指出,当你把古人当作一个“沉默不语的伙伴”时,常常可以任意解释,尤其会把新儒学当成语言游戏,这是反历史的推断。
余先生的意思是,你研究思想史,必须把研究对象放置在历史中间,这和斯金纳的思路是一样的,绝不可以把对象从它的位置上任意抽取出来,把本来无法说话的古人当作对话的对手,把自己的想象强加在他的身上。其次,当你把古人放置在历史中间的时候,你就要恢复历史语境了,可是恢复历史语境靠什么呢?当然就是靠历史文献,但是他指出,钱新祖对于焦竑思想的表述,依赖的却是黄宗羲的叙述及一些二手资料,忽略了同时代人对焦竑的记载和叙述,甚至连同是万历年间人的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的资料都没有用上。余指出:(一)作者忽略了“历史重构”的过程,“没有认真把思想作为对过去的重构”,而是过于主观地想象历史;(二)作者没有认真考虑明代三教合一观念的起源和发展,尤其是王阳明、王龙溪的三教观,脱开了王龙溪这样的重要环节,必然不能正确了解焦竑思想;(三)把焦竑和戴震、章学诚的思想关联起来,缺乏证据。所谓“气”的哲学与考证之学有关的说法,根本是没有根据的“揣测”。
换句话说,如果把焦竑当成古今可以随意隔空对话的抽象“人”,而不是生活在晚明历史环境中的具体“人”,晚明就变成抽空的时代,而不是具体的历史了。这样研究好像可以很随意也很惬意,但那只是主观的形上玄思。也许,有人会说,这好像是历史学家批评哲学家,用历史尺度来衡量哲学论著,但是,在学术上面并不存在汉宋之争,无论什么研究,都先要回到历史语境,不违背历史,也不违背逻辑,是最重要的。
当然,这种批评也有可能落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执一词的麻烦中,很多书评尤其是观念性的书评,常常会这样变成立场之争。但是一般来说,一种观念需要有资料作基础,如果是历史著作就更需要有文献证据,如果证据不足,或者证据根本错误,那么你的观念性分析也就站不住脚。这是一个通例,比如前面我们说到的,余英时先生对钱新祖的批评中,最让钱氏无法正面回应的,就是第二节里批评他在描述焦竑“这个人”的时候,主要依靠了《明史》和《明儒学案》,“这两本书已经被证明通常是不全面或不精确的”,余先生指出,钱新祖并没有去寻找“当时的一些原始资料”,比如谈焦竑的《养生图解》,就依据了后世的《明史》,却忽略了同时代朱国祯(1557-1632)的《涌幢小品》,谈焦竑和李贽之间的关系时,就依据了晚出的黄宗羲《明儒学案》而没有重视同时人沈德符(1578-1642)的说法。余先生重重地说,“对于历史学家来说,在方法论上重视二手资料而忽视当时人的记述,是说不过去的”,特别是他由于忽略了这些资料,也忽略了1597年焦竑遭致贬斥并流放福建,最终结束政治生涯这一重要的历史背景,甚至连焦竑写给释鲁庵的信中提到的“修业”,本来应该是“修科举业”,也被钱新祖误解为“修因果业”,以便自己对焦竑佛教思想作发挥和解释。
因此,我们就知道,在这种文献基础上得到的思想史结论,就很难让人相信。
(本文摘编自:葛兆光:从学术书评到研究综述_爱思想 http://www.aisixiang.com/data/110136-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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