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流戈喜欢木萤是整个金陵城都知道的事。
木萤不喜欢许流戈也是整个金陵城都知道的事。
许家公子喜欢木家的小姐,多次示好,却被拒之门外,这已经成为金陵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只要去茶馆饭舍稍稍一坐,泡一壶茶,便能知晓大概。
一
木萤一袭水色长裙,拢着披风,倚在廊下。
秋日缠绵的雨不绝,天暗沉沉的,萧瑟的秋风杂着雨丝拂过,凉意扑面而来,木萤不由得拢紧了披风。
婢女刚才告诉她,许流戈今日又来了。
她望向府门的方向,微微叹了口气,低眸拂去袖角的雨滴,转身踏进房门。
罢了,随他去吧。
茶舍临街的一桌,面容清冷的女子,安安静静的听着说书人的故事,缓缓吹去浮在面上的茶叶,轻轻抿了一口茶。
说书人一言一语,便是那些望不到头的岁月。
世人传言只能听个大概,所以,世人皆不知许流戈喜欢木萤,而木萤,也喜欢着许流戈。
木萤遇见许流戈是在他祖母的六十岁生辰上,她一早便听闻,许家老太善养花草,其中以海棠最为出名。她见了老太太,送了礼,略微寒暄几句,便寻了个借口,带着婢女寻那海棠而去。
拂开重重叠叠的花枝,映入眼帘的不只有盛开的一簇簇海棠,还有低头细心侍弄着花草的许流戈。听到声响,许流戈抬眸,微微颔首,末了冲她温和一笑。
木萤后来多次回想起那时的光景,俊美的贵公子于盛放的海棠前向她遥遥一望,是再美不过的景色。
她楞了好一会才想起未带面纱,手忙脚乱之时,许流戈的声音传来,“此地只不过我们三人,姑娘可不必遮面,况且,在下已见过姑娘芳容。”
木萤以为他的见过是指方才,后来才知道不是。
许流戈几月前便已年满二十,他的祖母为他的婚事操碎了心,可许流戈根本无心成家,老太太没办法,便只得借着自己生辰,金陵世家女子都会来拜访的机会,让许流戈躲在帘后,看是否有中意的女子,许流戈不愿在祖母生辰那日惹她不快,便答应了。
他在帘后看着那些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世家女子,听着她们言语之间不过是卖弄自家的权势富贵,不觉蹙眉,他想,一群胭脂俗粉,原来朱门贵女也不过如此。
木萤就是在那时踏着满地的春光而来,她未施粉黛,进退有礼,一颦一笑都是温婉大方。许流戈合上手中的折扇,眉舒展开,嘴角有了笑意。
他细细听得她自报家门,木萤。
木府的小姐,木家乃书香世家,教出来的女儿也是一身书卷气,知书达礼。
他想,这便是戏折子上说的一眼定终生。
二
后来许流戈派小厮送过几封信给木萤,信上不过是他写的几句诗,有时是完整的,请她点评,有时只有半阙,请她续出,言辞间都是谦逊。
木岭自是知道女儿与许家公子来往之事,许流戈论家世,论才学,确实是良配,他便未曾加以阻拦。
那日,不是小厮的传信,而是一只风筝在夏日枯燥的午后,悠悠的飘落在她院子里。木萤当时正在窗前写着新得的小令,眼角余光瞥到一个黑影一闪而过,笔一顿,她抬头就瞧见了院角的风筝。
婢女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心中明了便轻轻笑开,去院子里将风筝捡回来,递到木萤眼前。木萤接过风筝,不过将风筝翻了一面,许流戈飘逸俊秀的字便赫然出现。
他请她出府一叙。
木萤低眉看着他的字迹良久才缓缓放下风筝,神色晦暗不明。
她是闺阁女子,怎可私自出府与男子相会?
她淡淡的开口让婢女将风筝扔了,婢女愣住,“小姐,你说扔了?”
木萤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转身继续写着她的小令。然而,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许是蝉鸣太扰人,许是阳光太碍眼……木萤一向心静如水,难得有那么烦躁的时候,索性扔了笔,倒在塌上睡了过去。
她醒来的时候,房里点了灯,她向窗外一望,天已经完全黑了,一轮圆月于竹梢头升起,夜凉如水。
婢女推门进来询问她晚膳要用什么,她伏在窗前摇摇头,心烦意乱得很。
今夜是十五,月色极好,她呆呆的望着地上摇曳的竹影,并未发觉,房顶有人正看着她。
许流戈在木府外从日头高悬等到月上柳梢,却始终没有等到木萤,他担心是否风筝掉错了院落,她没有看到他的信,又怕是他的信唐突她了,他纠结良久,还是做了一回梁上君子,翻墙进了院子,谁知刚一跳进院子,木萤便在此时推开了窗,他没有藏身之地,赶紧又手忙脚乱的飞上屋顶。
他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趴在窗前的木萤,看见她皱起的眉,也看见了被扔在墙角的风筝。
他想,原来她看见了,只不过,不愿见他而已,竟是自己一厢情愿了。
他苦涩的笑了笑,看向木萤的眼里便有了悲伤。他叹了口气正准备离开,木萤突然向他的方向开了口,寂静的院子里响起她清冷的嗓音,许公子。
许流戈一惊,差点从房顶上摔下来,他稳定好自己的身子,在黑暗中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足尖一点,没了刚才的狼狈,施施然立在木萤窗前。
他站在院子里,月光洒在他身上,仿佛一件月华白衫披在他身上,颇有一番仙人的模样。她仰头看着他,眼里似有惊讶。
“还真是许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以为姑娘没有收到风筝。”他合上扇子,拱手道“今天的信是流戈唐突了。”他顿了顿,抬头看着她,疑惑道“姑娘怎知是我?”
木萤一笑,双手撑着脸看着他,“公子身上的海棠花香是贵府上独有,我这院子并未种植任何海棠。”缓了缓,她挑眉,眼里的笑意更甚,“其实,我也……是猜的!”
许流戈见她笑得那样活泼,不觉讶然。
木萤给他的感觉一向都是清冷的,原来……
他含笑静静的看着她良久,直至石子撞击墙壁的声音传入耳中,他知道,小厮在提醒他该回去了。
“入夜来访本就不合礼仪,夜深了,在下该告辞了,否则让人知晓,对姑娘声誉怕是不好。”
他拱手道别,木萤在他身后开口,声音里有期待之色,“明日黄昏,我在秦淮河畔等着公子。”
许流戈闻言脚步一顿,很快又恢复平常,脸上浮现了得偿所愿的笑意,纵身一跃飞出院子,木萤还是听到了他的话,他说好。
木萤看着他的身影跃出院子,烦躁了一下午的心突然就静下来,她想,原来这就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原来,她不过就是想见他。她羞涩的捂了脸,笑意却是从指缝间流出来,藏都藏不住。
十里秦淮河,游人如织,热闹非凡。两岸灯火辉煌,河面上穿梭不尽的画舫,岸上小贩的叫卖和画舫内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有歌女唱着吴侬软语的曲子,有满腹诗情的才子立于船头吟诵这大好风光,一盏一盏的花灯从街口流出,飘荡在河面,知从何来,不知何处归。
木萤一身男装,俯下身拾起一盏花灯。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看着花灯上面的字条,她兀自喃喃道。
她含笑将花灯放回河面,心里祝愿着它的主人心想事成。转身时瞧见她对面的许流戈看着她,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她低下头,脸红了一片。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姑娘刚才说的话,在下都听到了。”他摇着扇子,剑眉上挑,颇有兴致的瞧着木萤。
“我刚才是看到了花灯上的字条,并不是说给公子听的。”
“可在下那句话,是说给姑娘听的。”
木萤抬头看着他,她瞧见他像是思考许久,终于做了决定般,长舒了一口气,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是郑重,还有一些害怕,他声音微颤,“在下想得的是姑娘的心”
闻言她只是平静的看着他,心却早已跳得飞快。许流戈见她许久未曾答话,正想合扇尴尬一笑,木萤突然开口,她说,与君同愿。
她想要得到的是他的心。
木萤将话说出口后才发觉,她想要的,不过是他一句话罢了。
画舫里歌女的歌声远远传来,“君怎知妾心,不过与君共白头……”
她以为,她能同他白首不相离。
三
院子里的树叶开始悠悠飘落的时候,黑袍金冠的男子踏着萧瑟的秋风而来,打乱她对未来所有的设想。
木萤不再见许流戈,他送她的所有东西,他写给她所有书信,都在一日被尽数退回,许流戈日日去找她,都被拒之门外。
他也曾不顾世家子弟的身份和许家的颜面,深夜翻墙入院,一身酒气,喝得醉醺醺的,在她房门外在声嘶力竭的质问她为什么,她靠在房门上泪流满面,哭得悄无声息。
对不起,流戈,对不起。
她不能开门,为了她父亲,为了木氏满门。
他们隔着这扇门,便是隔了整个余生。
那日一个陌生男子登临木家,那日她的父亲告诉她,那个男子是太子,她将要成为太子妃,如若不然,木府满门,血流成河。
当时她手一抖,握在手里的红豆全部落在地上,她赶忙蹲下身去捡,动作却突然僵住,泪一颗颗打在地上。
她和他,没以后了。
后来,皇上赐婚的圣旨下到金陵,百姓们议论纷纷,都道原来木家小姐不喜欢许家公子是因为爱慕着太子殿下,许流戈顿时成了全城嘲讽的对象。
她出嫁那日,太子特地向皇上讨了恩典,一身喜服,亲自去金陵接她。她看不到他的脸,只瞧见他衣角绣着的龙文金边,就是这龙纹,生生隔断她与许流戈。
喜娘将她扶上喜撵那一刻,她突然想起她与许流戈的初识,少年眉眼弯弯,不过一眼就住进她心里。
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出城门的时候,木萤听到了笛声,她一愣,是长相思。
听君长相思,与君长相守。
这是许流戈教她的。
可她没有掀帘见他最后一面,而是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小锦囊,指腹摩擦上面的绣样许久,然后将它贴在胸口,那里面是他送她的相思红豆。
她闭了眼,她想,曾经有一个男子出现在她生命里,成了她一生的念想,他叫许流戈,他为她吹了一首曲子,叫长相思,他跟她说了一句话,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她微微侧头,望向笛声的方向。
她想,许流戈,再见了。
茶见了底,说书人的故事也到了尾声,“说这许公子,虽不曾被木小姐接纳过,却到底是痴情种子,木小姐走了之后他便也一人一剑一马离开了金陵,而木小姐,金陵一代才女,成太子妃不过两年便香消玉殒,令人叹惋!”
当年金陵百姓津津乐道的一段故事到这里便结尾。
小二过来问女子是否还要续茶,她摆摆手,将银子扔在桌上,戴上斗笠,拿了剑,出了茶馆。路过许府时,她抬头看了一眼,再低头时眼里就有了泪光,模糊了她的前路。
四
说书人的故事里,木萤没有爱上许流戈,可实际上她爱了,说书人的故事里,许流戈一人一剑一马江湖逍遥,可实际上许流戈死了。
他确实一人一剑一马离开了金陵,却是拦住了太子的迎亲车队。
他骑马挡在队伍前面,大声的叫她的名字,木萤,一声又一声。
她听到他的声音,听到外面的打斗声,掀了盖头,冲下马车,她瞧见他倒在血泊里,却始终望着她的方向,伸出手一点一点爬向她,她忘了木府满门,忘了皇家威严,忘了她的身份,踉跄着朝他跑过去,颤抖着手将他抱在怀里,“许流戈,你别死,我求求你别死。我求你……你别……别死,你别扔下我……一个人,许流戈……。”
她拼命的捂住他的伤口,可血止不住的往外流。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与害怕。
他想替她擦掉眼泪,告诉她,他本来是想放她走的,然后自己找个娴静温婉的姑娘生儿育女,让她后悔一辈子,可是,没有她,他觉得每天都是煎熬,他在城楼上看见她的马车越来越远,心疼的要死,他不能没有她,他会一直在她身边,不要嫁给太子好不好,可是,他感觉到他的血液在慢慢流尽,喉头涌上的腥甜让他的意识慢慢涣散,他只能艰难的牵引嘴角,用尽此生最后的力气,给了她一个温柔的笑,他能再见到他的姑娘,他真是开心啊……他的姑娘穿嫁衣的样子,可真好看啊……
许流戈就这样死了,死在她怀里。
雪纷纷扬扬的落下来。
木萤抱着他枯坐了许久,身上落满雪花,她颤抖着伸手拂去他脸上的白雪,抚上他的眉眼,是入骨的荒凉。
木萤想起她第一次见他,他于花海中向她遥遥一笑,他在洒满月光的院子里,恍如神柢,在秦淮河的夜,他看着她,紧张又害怕,他说,我想得的是姑娘的心,他写给她的信,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他送给她的相思红豆,锦囊上是他学了许久后笨拙的绣样,他站在木府门前的秋雨中,为了见她一面,身上淋湿了也倔强着不愿离开。
她附身贴上他冰冷苍白的脸,动作轻柔,她弯起嘴角,看着漫天大雪,柔声说,你看,我们走到白头了。
这天地浩渺,终是只剩她一个人了。
网友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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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皇城金旨,咫尺隔了天涯。”
你说:“青衣白马,你我浪迹天涯。”
后来:“西风古道,你我成了笑话。”
不错不错~
第二次写文,文笔生疏,谢谢你们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