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知道了一点六祖惠能的事迹,心里就生出疑惑;他是一个不识字的人,怎么会得到开悟?又怎么能够开创南宗、并光大发扬呢?
我的疑惑,也不是没有缘由;惠能那时候就有个比丘尼,与我一样的疑惑。
这个比丘尼,法名无尽藏,是惠能前往黄梅冯墓山礼拜弘忍、在路过韶州曹溪之时遇到的;她正在读《涅槃经》,惠能听过以后,就为之解说经中义理。
见惠能精通义理,尼就拿着经书问字;惠能说:
“字即不识,义即请问。”
尼曰:
“字尚不识,曷能会义?”
惠能答道:
“诸佛妙理,非关文字。”
其实,这件事涉及到哲学上的现量与比量的关系。
一朵花在风中摆动,一条鱼在水中游着;你用文字描述,即便描述得十分逼真,也不等于“现量”,亦即并非等同所描述的事物本身与状态。
文字语言是个“比量”,只能近似地用于描述“现量”而已;因为从哲学上讲,“现量”,亦即事物的本身,是没法完全描述的。
生活经验也是如此;庄子的《天道篇》上说到,有个善做车轮的匠人,却不能通过透彻的语言,把得心应手的斫轮经验,传授给他儿子。
当然,到目前为止,人类还没有发现比文字语言更能载“道”的工具;但书上所记载的、至微至高的“妙道”,也只不过是一条线索,可供后人作“死蛇活弄”的凭借而已——也由此而诞生了、执泥不化的一批“书呆子”。
惠能不识字,但从学禅的角度而言,也有他的优势。
日本一位学者,这样评论惠能:
“……之所以能继承弘忍的法,也是因为他没有学问,才能剔除观念上的对立,与思考上的迷惑,而和清净的名僧、完人的本来面目契合。”
那天初见,弘忍大师这样对他说:
“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
于此之时,假如惠能带有一点身份与奴性的世俗意识,他还敢在这位禅宗五祖面前,答出以下的话吗?
“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
惠能虽然没有什么文化,又身处岭南这样的未开化之地,但他却直率地指出,人人平等,佛性无有差别;他还批评了弘忍的话,带有民族歧视意识呢。
冯友兰曾经推断,惠能的“风动幡动”之议,类似于东晋名僧僧肇的《物不迁论》;但读了惠能的这个故事,感受上却很痛快,完全不同于读僧肇此论。
惠能后来到了广州法性寺,刚好踫上印宗法师在讲《涅槃经》。
这时,风吹幡动;两个和尚在激烈争论,到底是风动还是幡动。
惠能对他们说: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你们心动!”
惠能认为,风和幡都是因缘和合之物,将两者割裂开来认识,都落了“边见”;归根到底,不论风动、幡动,都是些现象,也都来自于人的感觉,一任“自心”。
“是你们心动!”
“心”指“识心”,受到过日常生活经验的影响;如果用这个“识心”去认识事物,就会“迷”。
惠能的话,并不是否定事物现象的存在,而是反对用“识心”去看待事物,亦即反对执着于事物的现象。
正如冯友兰所说:
这个道理很深奥,但印宗法师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所以听到之后,他便很激动,当即请惠能坐了上座,虚心地请教。
即便惠能的这个议论,是与《物不迁论》相类似,但僧肇是费了许多心思、花了许多时间,才写出来的;而惠能却是一下子、就从心底里流出。
即便惠能与僧肇,说的是类似的道理,但这个故事与《物不迁论》,就阅读量的对比来看,也是不一样的;正如现代学者顾随所说:
“……宗教哲理,陈义愈高,析理愈细,即索解愈难,去人愈远;而其自身亦由是而孤立,而衰颓,而澌灭矣。”
到了南北朝末期,佛教的繁琐哲学,已经成为必须改革的时代要求;正是在如此时代背景之下,六祖惠能应运而出。
惠能不识字,顶多只是听人念过几部经书而已,可他却处处联系修行实践,摸索出一套简捷的成佛法门;他的修行实践与证悟,并非必须要以文字知识作为基础,却正是以“不识字”为表征,强调应当于生活中无住无着,行持一切禅法也都无有执着。
六祖的法门,简明捷快;文化不高的平民,甚至于文盲,也都可以读懂、听懂,而且不识字者还有可能少了“所知障”,入道未必比读书人慢。
这样的法门,适合了普遍大众的真切需要,所以惠能走的是群众路线;结果使得禅宗发扬光大,以至于后世,禅宗几乎成了中国佛教的代名词。
《坛经》记述六祖惠能在大梵寺讲经,“其时座下僧尼、道俗一万余人,韶州剌史韦据及诸官僚三十余人,儒士余人”;可见,不只限于僧尼,各种身份的听众都有。
这里有什么奥秘呢?
奥秘就在于,惠能的讲法,总是首先要适应普遍大众的心理。
比如说,儒家的忠孝观念在当时的中国,已经深入人心;惠能必须将禅宗的修行,与儒家伦理思想联系起来,而后逐渐地引导至彻底的禅理。
《坛经》中这样说:
“恩则孝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苦口的是良药,忠言必是逆耳,改过必生智慧,护短心内非贤。”
这些话在中国人听来,是很舒服的;而事实上,佛儒两家在思想认识的许多方面,存在着很大的差异。
就孝道而言,印度佛教根据“缘起论”,派生出了因果轮回的观念,以为当前的父母,可能于前生里,是自己的子女;而禽兽虫蚁呢,也有可能是几生前的父母。
如果照搬印度佛教的这一套话,没几个中国人爱听,更会心生反感的,惠能的说法,必须要考虑到大众的感受;有人说《坛经》有儒化倾向,这个“儒化”却是必要的。
传统佛教还让人出家,这是舍弃了父母亲情;而儒家有言,“父母在,不远游”,子女随时要侍奉父母,不仅在生活上照顾,还必须无条件地遵从他们的意志。
儒与释对于出家问题,显然是意见相违的;于是惠能便说:
“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
理由呢?因为“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
这里顺便说及一件趣事;有位老先生注释《坛经》,发现了一个问题。
《坛经》的版本众多,他选用惠能弟子法海编辑的本子;《行由品第一》,记述惠能背柴到集市上去卖,“见一客诵经”,“一闻经语,心即开悟”。
客人告诉他,所诵的是《金刚经》,并说了得经之处;接下来,是这么的一段:
“惠能闻说,宿业有缘,便即辞亲,往黄梅冯墓山,礼拜五祖弘忍和尚。”
老先生对照了多种版本,这样写道:
“法海本里是‘一客’,除付柴钱,分文不曾多给;惠昕等三本里的‘一客’,均‘取银十两与惠能’,而《祖堂集》里的‘安道诚’,竟然给‘银一百两’!‘客’人,由没有名姓的‘一客’而到有名有姓的‘安道诚’;钱财,由一文未给,到给‘银十两’,再到给‘银百两’。”
老先生说:
“这其间的变化,不是很耐人寻味的吗?”
其实,惠能的后学做了补充的叙述,是想突出惠能的孝道;这个突出,也是符合惠能的精神,在《坛经》里可以找到根据,比如上引的这一句,“恩则孝养父母”。
惠能到了晚年,还回到岭南新州(今广东新兴县)为父母修墓,并建报恩寺以报父母之恩,的确是个孝僧。
故而,在南唐时期编写的禅宗史书《祖堂集》里,那个“一客”分文未给,便改写为赠银一百两;如此才能安排好惠能老母的生活啊。
至于那个“一客”,也变得有名有姓了,叫作“安道诚”;除了有姓有名可以显得真实可信,这个名字或许还有含意——“怀着让惠能安心求道之诚意”。
从《坛经》里可以看到,无论惠能或者后来的整理者,都很关注修道者的道德品格。
宗教是心灵的寄托,所以僧人的腐败、堕落的现象,而为大众所极端厌恶;只有自身正,才能赢得群众的信仰,扩大本教派的影响。
捷克人约翰·胡司,曾经表达过这样的心声:
“在上帝眼中,一个有道德的贫苦农民,比一个富有而犯罪的教主要高尚得多。”
唐代的寺庙,尤其是上层僧侣,已经相当的腐败。
唐武宗为什么要灭佛?他灭佛的成果之一,便是“拆招提阑若四万余所,收膏腴上田数千万倾,收奴婢为两税户十五万人”(《唐会要》卷四七)。
不仅是寺院经济的腐败;僧人生活作风的堕落,从唐代诗僧的诗句里也可以看到,如寒山诗:
“又见出家儿……愚痴爱财色。”
拾得诗:
“我劝出家辈,辄莫染贪淫。”
针对这种现状,《坛经》里这样说道:
“成道非由施钱。”
惠能提倡禅农并重,禅僧应当自己养活自己;不鼓励信众给寺庙送财物。
另一边,惠能又说:
“日用常行饶益。”
即是说,僧人和信众都要做利人之事,惠能呼吁对弱势人群多加帮助;“上下相怜”,这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惠能还尽量处理好政教之间的关系。
初期禅宗,坚持头陀行,不与官方亲近,结果受到了打击、迫害;二祖慧可,于107岁之时,还被地方官以“莫须有”的罪名抓进牢里,他坚持沉默不辩,而后丢掉了头。
而惠能与地方官员的关系,就处理得很好;韶州刺史韦据,后来还成了他的弟子。
但惠能决不依附、服务于朝庭及其权贵,而是面向广大民众,走群众的路线。
虽说是“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惠能却又主张“因缘出世”。
所谓“因缘出世”,亦即有限度的出世;既让佛教适应世俗社会,又要超脱各种争斗。
他在《坛经·忏悔品》中说:
“所谓邪迷心、诳妄心、不善心、嫉妒心、恶毒心,如是等心,尽是众生。”
所以,禅僧要远离世间的“众生知见”、“止恶行善”;使得自己进入“佛知见”的精神家园。
这里,还可将惠能与神秀,做一个对比。
神秀晚年走依附国主的道路,曾使得北宗成为影响最大的宗派。
他自己成为“两朝法主、三帝门师”,朝庭的大臣们都归附在他的门下;当时两京和中原的知识分子及普通百姓,只知道禅宗就是神秀的北宗,根本不知道还有个惠能。
神秀的几个大弟子如普寂、义福等,后来也成为国师,可谓显赫一时;《续藏经》中这样记载普寂:
“普寂禅师,秀弟子也,谬称七祖,二京法主,三帝师门,朝臣归崇,敕使监卫,雄雄若是,谁敢当冲?”
但,唐政权垮了,北宗也就随之而垮。
惠能大师则继承并发扬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山居修道、沉迹民间的传统;在荒僻的岭南,踏实地开创、发展南宗禅,终而造成了后世的巨大影响。
六祖惠能圆寂以后,禅宗南派分化为沩仰、法眼、云门、临济、曹洞等五宗;从五宗的兴盛,也可以看到“因缘出世”之说、于修道者的益处。
临济宗破庵系、曹洞宗洞上系,在政治、经济纷争激烈之时,隐入山林、倡导农禅,得以存续至今;而其他三宗,均因违背惠能的“因缘出世”主张,而卷入了世俗政治以及经济的纷争,甚至于企图左右世俗政权,终而法脉不存。
这样的历史事实,不能不令后来人深思。
(2019.8.8,宁波、翠柏西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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