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有光在《项脊轩志》中言: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
人生就在悲喜间吧?然而,又非大喜大恸。那些淡淡的伤感、浅浅的喜悦皆来自平常的风景。就像文中开篇提到的项脊轩: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
这种娓娓道来不急不缓的叙述像是“关山羌笛”,从遥远的他乡慢慢传来,眼前的画面渐渐清晰:一个老旧的、昏暗的、狭小的、尘土洋洋洒洒穿透的、雨水淅淅沥沥注入的百年老屋呈现在我们眼前,曲调是凄凉、阴冷、衰败的,然而,可能又因为带了一点怀旧色彩的缘故,这种悲情并不是那么浓,也不那么压抑。
归有光把这个小书斋稍稍修葺了一下,小屋不漏了;开了窗子,小屋亮堂起来了;院子四周种上兰桂竹木,小屋更显雅致了。文章的曲调突然变得清越起来,像是牧童的笛声。
更让人沉醉的是归有光在小屋里的生活: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庭阶寂寂,小鸟啄食;桂影斑驳,风移影动……这是一个少年人的读书世界,像梦一样美好。在这不宽阔、不完美的空间里,作者有着自在自足的境界!书屋是老旧、空寂的,少年的心灵是自然、真实、自信、舒展的。所以,这一方静谧的精神家园,给人以生命蓬勃的感觉。
归有光在写这段文字时,大约十八岁左右,可以想象坐在书斋里的这个少年,有着淡淡的孤寂,那是属于文人的感伤;有着清疏萧散的眼神,那是属于智者的孤寂;更有着对美好的无限期许,那是属于诗与远方。
早慧的少年总是能够过早地洞悉到生命里的漏洞。在少年成长的过程中,命运一点点地展开双手,化为利刃,在少年如玉一般敏感的心灵里划去,怔时,生活漏出它的千疮百孔。
先是,家族零落衰败,分崩离析。作者追忆起“诸父异爨,东犬西吠”这些变更时,充满了无限的感慨,“凡再变矣!”变化的不只是小门墙的增多,还有亲人之间心灵的距离。更有可能,兄弟姑嫂间的鸡毛蒜皮让亲情割裂,亲人反目,让人心痛。——此一悲也!悲家族之衰微!
接着,作者借老乳母的深情回忆,又引起对先母的追念。“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穿过时光,娘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如在耳畔,可是,伸出手去,再也握不住对方的手,此生,已是阴阳两隔!余光中在《乡愁》里刻画了一种愁:“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正是这种无法触摸的思念,让作者无声哭泣。“语未毕,余泣,妪亦泣。”情动于中,又无可诉说,惟有泪千行!——此二悲也!悲人生之无常!
随后,作者追忆了和老祖母在一起的一个细节。某一日,老祖母来这小屋里,对作者说:“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老祖母的这句话特别地亲切、有趣,又是疼爱,又是责备,然更多的是期待,祖母离开时口中喃喃自语:“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然后又拿来一象笏,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上朝,他日汝当用之!”老祖母业已不在,然而作者“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如果说忆及先母其无声之泪尚显得含蓄有节制,那么作者此时,已完全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感,如汪洋大海,一泻万里。——此三悲也!悲辜负振兴门楣之期冀!
此段文字,从家族的沉落到个人内心的抗争,从亲人离去的悲凉到面对惨淡现实的无奈,少年的心中积郁了太多的悲怆,以至于情感如黄河之水,愈来愈强烈。然而,情感越强烈,越能让人感受到不平与抗争的力量,十八岁的少年急于光宗耀宗,重振门庭。以作者的才华、志向、努力,应是轻而易举吧?
我们今天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知道了后来的故事:那个天赋异常、九岁属文、通经史、刻苦勤奋的少年并没能光宗耀祖。他35岁方中举人,此后二十余年,八次会试不中,六十岁方中进士。
可是,当每个人处在自己命运的那条河流时,我们真不知道会流向何方。我们以为,拥有才华勤奋就会有好的前景,却忘却了上帝总是把坎坷的石头撗搁在河流之上。
归有光写完前面这一段就搁笔不写了。后来,又过了十多年,少年已成中年,作者三十余岁了,又为本文续写了一段感人至深的文字: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 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物是,人非!树在,人亡!
十年生死相茫茫,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
这段文字之所以如此触动人的心扉,在于它唤起了人性中最美好的渴求,同时撕开了命运最狰狞的黑洞。“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寥寥十个字,把夫妻生活中最静美最甜蜜的一面展现出来,二人是夫妻、是朋友、是知己、是兄妹……然而,只有六年的时光!
“吾妻死,室坏不修。”又是寥寥七个字,把余生的百无聊赖一言尽之。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这个经典的结尾一下子横越时空,往事如烟,皆随云散。那亭亭如盖的背后是心底无限的荒凉,如何能掩盖得住?
回忆起半生的坎坷,焉能不痛?岂无感伤?亲人离世之殇永远无法释怀,振兴家族的理想又埋没在风雨凄凄处,现实折损着人的风骨,拿什么荣耀来告慰地下的亲人?他生未卜此生休!这一生,辜负了自己,辜负了亲人,怎让人不悲!
归有光五百年前凑出的这一曲悲伤之歌,如同滴窗夜雨,在那些不眠的夜里,点点滴滴叩响着生命里的无可言说的悲痛。那棵枇杷树终会老去,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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