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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写于本科期间迎新的某个夜晚)
在南锣鼓巷通往后海的小巷里,给父亲买了个玻璃袖珍水烟壶,形状犹如小烧壶,烟熏色。
昨天夜里,艰难睡去,迷迷糊糊做了个噩梦,醒来,却再也无法入睡。彻底失眠的下半夜。
五点翻身下床,到迎新集合地点的时候还没什么人。微寒清晨里的这个广场,将会有很多家长,来将自己的宝贝子女交付于这块土壤。将会有这样那样的父亲,背着一个背包,带着浓重的乡音,将自己的软肋交付于一个陌生的城市。
前两年,父亲执意送我到学校。我忘了很多关于注册当天的事情,只记得自己急匆匆地走在前头,父亲走在后头,背着他自己沉甸甸的黑色背包。
他是穿着西装和我给他买的皮凉鞋来的,否则他一定是一身西装,搭配一双黄色的塑料拖鞋,无论怎么用力刷也刷不回纯黄的那种拖鞋,染满尘埃的色彩。
我也不愿意让他将自己的双足委屈在他不喜欢的皮鞋内。毕竟他除了冬天,都穿着一个款式的拖鞋(有时冬天也穿拖鞋)。
父亲很能侃,到哪里都能跟人谈得风生水起,所以我从不害怕他会寂寞,特别是注册后我在学校,他自己游玩北京的那几天。
那时他也是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来北京,第一次坐地铁。后来听他说起的时候,想象出他眯着怎么都不愿意配眼镜的近视眼,到处走走停停、研究摸索、寻人问话的画面,顽固得让人感到心酸。
但他是很开心的,比如他坐在公园抽水烟的时候一帮京腔京调的老头凑过来说稀奇,他甚至还会学北京人说话的语气,说完之后哈哈大笑。
又比如去故宫的时候,被收了好几个打火机,出来的时候还想拿回来。并且在天安门广场,照了张挺着大肚子的快照。
我不知道一个天天看战争片的父亲是否如了愿,假如他有夙愿。在帝都,在毛泽东遗体旁,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我也没有循着他的路径去深究他的感悟,总之他在上火车前,烟瘾上头,抽了壶水烟,于是错过了上车的时间。
那天我在怀柔军训,他打电话给我,满是着急与莫名其妙的怒气。我也生气了。因为他忘了我已经不在学校,只跟我拿了百来块的现金回家,没有银行卡,滞留在车站,不知道能去哪,所以他为此感到很生气。还大声质问我不去接他叫他怎么办。
我只好蹲在厕所打电话给也陪他上京的初中同学的父母,叫他们帮忙接到父亲,并将他安置下来,第二天又打电话给哥哥叫他给父亲买晚上的飞机票回家。
也许他也不枉错过火车一场,他的人生比大多数乡里人圆满。
而这一切看来只能说明,越来越固执、越来越容易动怒的父亲,已向一位老叟快速进发,不再是那个仪表堂堂玉树临风的父亲,那个从来不舍得对我加重语气的父亲了。
那时他高,瘦,慈祥,如今他矮,胖,固执得像一条水牛。我的影子渐渐地变大,企图吞没他们伟大的影子。
父亲嗜烟,但只抽水烟,到哪里都会找水烟筒,先前乡下抽水烟的妇女多,还找得到,随着那些老人的去世,水烟筒也不是那么容易借到了,这时候父亲就会找来一个塑料瓶和一根细竹竿,做成一个临时的烟筒,然后掰开一支烟,一点点地抽出烟丝塞在烟口上,“嗒”一声按动打火机,吸气,塑料瓶里清水咕噜咕噜响一阵,再抬起头,满意地呼出长长的一口烟。
但是塑料烟筒有失味道,于是父亲后来倾向于买一个迷你烟筒,出门走亲戚的时候找来迷你烟筒,倒干水放在塑料袋里再上路。
但迷你烟筒坏得很快,于是父亲恼火买了不锈钢的,一大一小,一整套,看你还怎么给我漏气漏水!
常年在外,不知道父亲房里的不锈钢烟筒,是否健在,但我还是希望烟筒是竹制的,这样没人的时候,我还可以偷偷咕噜咕噜吸几口,窃取父亲独享的水烟香气。
昨夜到现在,我一直保持着失眠状态。脑海里却不时浮现今天看到的那些父亲——带着浓重乡音,床单包着床上用品扛在肩上,一如农民工扛着编织袋般朴素的父亲。皮肤黝黑、脸庞削瘦,坐在休息区等着儿子,喝尽杯中水频频回头却不敢索要的卑微的父亲,以及其他衣着光鲜、温文尔雅的父亲。
后来等儿子的父亲离座四处走走看看,回来时看到别人在桌前取水才敢再取一杯,喝完,想扔掉又不扔地将杯子放在桌子最左侧,我问他杯子是否还要用。他说,嗯,还要。说着便再打了一杯水,并说太热了。我微笑着说,是啊,太热,(让人)渴。
我发觉自己的口才真的极差,脸皮说厚也薄,说薄也厚,完全不像父亲,走到哪都能将人逗乐。以至于不能在那位父亲离座前或者是第二杯饮尽时,微笑问询:“您需要再来一杯吗?”
我打了一天的水,也笑也不笑地过了困倦缠身的一天。一天里,笑容只对陌生人。
明天下午可能不再接待,不接待的时间里,还有许许多多的父亲,踏上这片他未曾到达的土地。如我家那顽固的老头一样,但不会再有人像他,在家长休息区拿出竹制迷你水烟筒,咕噜咕噜地边抽边跟人交谈了。
他也许也不会错过火车。
刚才父亲接了我打给母亲的电话,声音还是那么嘹亮,语气依旧充满温和慰藉。不再咄咄逼人,许是近年来,戒了几十年的酒的原因。
我心里还存着他宽厚的背,与带着我走在田间小路上一句一句教我唱“红旗飘飘花儿香”的歌声。
那时野菊正艳,蝴蝶翩翩飞舞,阳光明媚耀眼。飘的旗在飘,香的花儿,也正香得诱人。
我未曾告诉父亲我给他买了个水烟壶。
这么小的烟壶,吸一口烟就烫手,但还是希望他能有一个可以放入口袋的烟壶,连同打火机和香烟。然后大摇大摆的走在街上,咕噜咕噜地抽着他的烟,大声逗他人欢笑,并大声炫耀这是女儿给自己买的,堪比水晶烟壶。
俨然一副顽固老头模样。
文/下某
后话:烟壶我一直没有带回家,也没有丢,反正很小家子气,觉得父亲肯定不会喜欢,并且还可能会被母亲批评胡乱花钱。于是就一直放在箱底。
事实证明,烟壶只是一时冲动买下的不被玩的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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