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成为你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想把我所有好运都给你

2016年2月11日上午11点48分，我接到爸爸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语气很平静地跟我说，有人打了我，你来派出所一下。

我一瞬间心跳加速，赶紧问他，发生什么事。他没明说，只叫我尽快赶到。挂完电话我还安慰自己，听爸爸语气那么平静，应该没什么大事。

可等我赶到派出所，看到他之后，还是被吓傻了。

爸爸的脸上，全是血。黑黑红红的一片，从左眼上方流出，淌满了整个脸颊，甚至连鞋子上都有斑剥的血迹。

我张嘴想喊爸爸，声音卡在喉咙里，眼泪抢先掉出来。

他的身旁还站着我的姑姑姑父，我问姑姑，为什么不先送医院处理伤口。姑姑难过地告诉我，因为要先来派出所备案。

接着，姑姑开车带我们一起赶到医院。整个过程里，我没能亲眼看到打我爸爸的人。听姑姑说，对方带着女儿一起在录口供，态度嚣张，嬉皮笑脸，不觉有错。如果我在现场，我会问他的女儿，如果今天被打的那个是你的爸爸，你看到自己爸爸瘦瘦小小，流一脸的血，你会不会很难过？

到医院之后，开始洗伤口，我终于看清楚被打的地方是眉骨。很深的口子，一边清洗一边还不断涌出血。医生问，用什么打的。爸爸说，没看清楚，可能是一拳挥过来手里还揣着车钥匙。我听完之后，脑袋里控制不住地在想一个画面，锋利尖锐的车钥匙直直地插进肉里面，那样该会有多痛？

等到真的缝针的时候，我不敢看，我走到房间外面，蹲在地上。我不能在爸爸面前哭，他会更难过。

去登记住院的时候，护士说，去称一下体重。爸爸站上体重秤，然后走下来，然后又再站上去，最终竟然笑了一下说，居然还没有一百斤。

那一刻，我才真正觉得崩溃。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要因为什么样的事才会对一个身高跟我差不多，体重甚至没我重的人下这样子的狠手？

等到爸爸躺到病床上之后，我才知道事情的全部原委。然而知道之后，我的心情变得愈加痛苦。

只是因为爸爸开的公交车不小心蹭到了对方开的丰田，而爸爸并不知道发生了擦蹭于是继续朝前开走，导致对方追上来之后一句话不说，直接开打。在这个社会里，有几个司机会因为小小的擦车事件就要被打得满脸是血的？是因为公车司机肯定贫穷肯定弱势吗？是因为爸爸本人看起来太过弱小手无缚鸡之力吗？

爸爸告诉我，一开始对方追上来，从驾驶位置的窗户边直接跳起来打的时候，爸爸还说了对不起，说自己没看清，以为没碰到。对方盛气凌人的样子恐吓到了爸爸，他不敢开车门去看。但心里想着，自己又没想逃，况且也已经动过手，现在下车应该能和平处理了吧。谁知道爸爸一开车门下去，对方又是一记重拳，直接血流满面。而且在爸爸没有还手的前提下，对方还接着踢了两脚。

爸爸的每一句话都戳在我的心尖上，我哭得视线里拼不出一个完整的爸爸。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心痛过，为什么爸爸从来与人为善却要这样被对待？

只是擦碰出一点点痕迹，拿钱了事不过一两百而已。为什么到爸爸这里，偏要遇上这样丧心病狂的人，偏要演变成血撒现场的惨状？

晚些时候，妈妈和弟弟也赶到医院。弟弟还小，没有悲伤的神情，眨着眼睛问爸爸，爸爸你怎么不还手啊？

爸爸扯了下嘴角，说，对方那么高那么壮，爸爸打不赢啊。

弟弟有一丝黯然，爸爸接着说，所以你以后一定要多吃些饭，长高点，不要像爸爸这样被人欺负。妈妈也在边上说，如果你爸爸长得稍微高大一点，也不至于因为这样小的事情就被打成这样。

我难过得无以复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知道爸爸内心是很脆弱的人。他害怕一切比自己强大的事物。他身高只有165厘米，因为驼背的缘故，他连挺起胸膛做人都不能够，长年累月都是佝偻着身躯，年龄未老已呈老态。所以出事之后尽管对方态度嚣张直接动手，他的第一反应还是先道歉。如果他能有稍微凶狠一点的眼神，能有稍微健壮一点的身材，我想对方都不会欺凌他到这种地步。

我以前曾经厌恶过爸爸的懦弱，我觉得是男人都应该要顶天立地。但越长大我对爸爸就越多心疼，再无半分的埋怨。他已经足够勤奋，足够善良，我对他的期望也就只剩足够健康，足够开心。我再也不奢望他能多赚钱，我再也不希望他接着操劳。

妈妈嫁给爸爸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停止过抱怨。我能够理解妈妈，因为我这个女儿都从来没有从爸爸那里得到过丝毫安全感，更何况是嫁过来吃了这么多年苦的结发妻子？

爸爸真的，一辈子都不走运。

他唯一能称得上是技能的东西就是开车了。最开始在乡下开，他花六千多买了一辆很破旧的我用普通话叫不出名字的车，家乡话叫慢慢油。当时同乡有一个挺机灵的男青年只用了三千多就买到了看起来甚至比爸爸的更新的同款车。妈妈当时就损了爸爸，说他没用。而后面的事情更加不顺利，爸爸的慢慢油破破旧旧，招揽不到生意，他很着急，于是开始开黑车。同乡中这样做的人不在少数，但是他尤其倒霉，总共开了三次，有两回都被抓到了。最后还是我姑父花钱找人把他捞出来。这样一来，最后慢慢油不得已要被卖掉，却只能卖出三千多的价钱。可笑的是，那个同乡的男青年也在差不多同时卖掉了自己的车，也是三千多元。

之后他想来县城生活，于是花五千块盘下了一个亲戚的水果店面，想接着做水果生意。后来被人告知像亲戚那样破小脏乱的店面根本不值那个价钱，花同样的钱完全可以在县城里盘下更好的地方。爸爸有种被亲戚坑了的感觉，但那个亲戚素来彪悍，拿钱走人，爸爸也只能认了。倒霉的是，水果店的生意并不好，爸爸不是偷懒的人，为了拿到最新鲜的货每天天没亮就要起床蹬小三轮去进货。妈妈成天在家里踩缝纫机，给人做套袖，钱也很少。我们五口人住在两间大白天也会黑漆漆的出租房里，甚至地上没有铺水泥和瓷砖，潮湿的天气走在家里鞋上都会有泥。爸爸终归不是做生意的料，两年以后，水果店关门，我们几乎没有赚到钱。

再之后，毫无选择只能再做回司机。在县城里做司机终归算是有稳定的收入了，但一开始他开的不是公交，是往返城乡之间的班车。这种情况下，他若是与别的车之间有擦撞之类的，公司不会理赔，需要爸爸私人承担。说起来，爸爸也是多年的老司机了，而且为人谨慎，害怕惹麻烦，但总是会碰撞到别的车，赔钱都赔了不少。最倒霉的一次，他在车顶帮别人捎带了两箱货物，想赚一点点外快，但是中途因为绳子没绑紧，掉了一箱下来，他却不知道。到达之后，不仅外快没赚到，还要赔对方两千块，而两千块等于他一个月的工资。

然后就到了现在的开公交，他比以往都更老练了些，不再轻易发生事故。但第一次发生，居然就碰上了这样的人。这件事让我们全家人都感到气愤和心寒。

即使爸爸懦弱，但这不能成为其挨打的理由。社会太过现实，他没有底气去硬起腰板。他有三个孩子要养活，生活不容许他有差池。我总能看见爸爸脸上挂着卑微讨好的笑容，他不敢抢除了亲人群里之外的任何红包，怕有人叫他也发一个。他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再没有任何出人头地的想法，只想老实本分赚辛苦钱养老婆孩子。但为什么，为什么别人不能放过他？

出事当天临近傍晚的时候，姑姑姑父走了，妈妈也回家做饭，只剩我一个人在病床边陪护。然后我看见他用大拇指偷偷抹眼泪，我心酸得不行，但却无法动弹。只能装作没看见，把头一低再低。

我知道他比我们任何人都难过，比任何人都更加想不通为什么这一切要加诸到他身上。但现实回答不了为什么，现实只告诉你必须接受这一切。

今天下午，他在医院病床上休息，我坐在他边上陪他。从前我跟爸爸单独待在一起从来不会尴尬，他有他的风趣，在我眼里甚是可爱。但如今，无论开口说什么，都让我觉得艰难。

鼓了好一会勇气，我决定要对他说些煽情的话。我说，爸爸啊，你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生了我这么个女儿吧。

爸爸果然笑了，他说，这是真的。

我鼻头一酸，拼命忍住，接着说，你不会永远这么倒霉的，你把我养的这么好，是时候让你享福了。等我出去工作，我就发狠赚钱，赚好多，我就养着你，让你不用出来工作。

他还是笑，黑黑的脸上全是褶子，他说，那你这是玩笑话了，就想我不做事哦，那太不现实了。那弟弟还要读书，你怎么承担得起哦。

我冲着他眨眼睛，你忘了吗？我还可以靠嫁人啊，你把我生得这么好看，那我肯定不要浪费了要嫁个有钱的噻。

说完我们两个一起笑。但我分明觉得我们两个好想哭。

他笑完之后，看着天花板说，我相信你的，你在我眼里就是最好的。

我终于忍不住，眼泪砸到大腿上。他从前都只跟我开玩笑，说我脸长说我丑，评论过一次我的朋友圈说本人其实比照片难看。我签了合同，写的故事要出版在合集里，他好开心，一直研究根本看不懂的合同内容，但嘴里没有一句夸赞。我跟弟弟吵架，他偏向弟弟多一点，叫我大度，但每次开学他给我生活费永远都最大度。他不擅长表达，但从不吝啬对我的爱。

整件事情下来，他依旧不能很乐观地去面对，看天天向上的时候都快要笑不出声来。我太弱小，不能让他放心倚靠，不能替他伸张正义。

但我要说贴心的话，要有乖巧的模样，要努力成为你这辈子最大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