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应是毫不起眼的王忠和刘雄鸣,却在董卓眼里变成了灵感。董卓想起了前些日子七人献计的事,看到那些“趁雾奇袭”的文稿字斟句酌,便知是辗转誊抄多遍才呈上来的,定是耗费了大把时间。只是那时的决策者是董某而不是张某。如今面对张某,我不如也仿效那七人?话说怎样花时间,不正是董某最拿手的事吗?二十年在凉州的合纵连横,保持着自己的地位,也让群叛和豪族成为了兵源财源。虽说此地不如京师繁华,但难道不比洛阳的天子惬意么?
立刻上了一道表给张温,表示先零叛羌的所在路途遥远,需要制定周密的计划方可实施平定,望宽限几日。张温准了。接下来的时间,便只要在表面上作出与麾下将领制定方案的样子就好,等待时机。
周慎围城多日,却不曾重兵把守城外粮道。董卓暗思。
孙坚必定看出了要害,也许握住了胜机。此城若是攻下来,北宫、边、韩等首脑皆可擒杀,再征服先零叛羌更是不在话下。如此,凉州二十年来的秩序怎么办?然后受召回京,在那个软绵绵的地方领个虚衔和法定俸禄?非我所愿。或许,更西边的地方又是怎样一般光景?不管是崇山、密林,还是大漠,也要赖董某与麾下诸军亲历否?凉州,这是董某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最辉煌的篇目,也是令我军将士最具幸福感的章节,难道就此轻易翻过去了?下一章中,又会有什么等待着我等呢?这崇山、密林和大漠,将会吞没多少尽在掌握的平衡,却要埋葬下多少未知的争端、妥协与无谓?或者埋葬的只是时光?
正在忧心忡忡,李傕进来了,和董卓耳语了几句。董卓闻后诧异道:“丢了?”随即,唤来了贴身亲信,嘱咐了一阵,令他去周慎营地一趟。
虽不算是万全之策,但也要有万全的准备。董卓耳语李傕,着其向民兵队伍宣布军令。
李傕将各郡县的民兵队伍的统领都召来,与他们说:“我军将要西进讨伐先零叛羌,仍在制定战略部署,不久将会完成。待到要出发时,我会再行通知。因为先零叛羌在湟中颇有势力,我等前去讨伐不可大张声势,以防他们预先知道,勾连外族抵抗。因此在到达湟中之前的行军时,民兵们百人一队,每队间隔十步,从多条小路进发,在破羌、安夷一带汇合。现在便可以带领自己手下的人部属行军队形了,免得临行慌乱。”拿着地图,详详细细讲了兵员分布,民兵统领皆领命而去。不多时,董卓手下的民兵万人皆排成了李傕所描述的阵势,疏密得当,绵延数里。
在泥阳的民兵营中,刘雄鸣正望着刚排好的队形,紧皱眉头,正出神。王忠走上前去拍了拍他,刘雄鸣回头就是一句:“屯长您对这样的阵势有什么看法么?”王忠思索了一下,答道:“上命说是行军阵型,要去攻击湟中的羌胡叛军。这样的阵势若是打起来,每队之间十步之遥,说松不松,说紧不紧,陷入进退之中,怕是前后不得接应。”刘雄鸣赞道:“屯长分析得入理。”王忠说:“可是上头又说此为行军阵型,为了减小声势,分兵跋涉,到湟中后再合起来,进行突然袭击。这似乎又有些道理。”刘雄鸣对着自己队中被分成两半的二百人画了一个圈,道:“这样少的人,又是在叛军的地盘上,还被分成两组,难道是当对方都会待在原地不动,也不派出探子斥候进行侦查吗?行军并不仅仅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很可能在中途便要进行战斗。若陷入遭遇战,岂不要被人分而合围,一个个地歼灭了?”王忠忙问:“既然有这般弊端,上头不可能不知,为何还要以此为队形?”刘雄鸣挠了挠下巴,从前是能够捋一捋假胡子的,眉头又紧锁了起来:“看不透啊。除非能够确定在行军途中没有任何险阻。”
正在刘雄鸣与王忠苦苦思索时,眼见着一匹马载着一名斥候飞奔向后方的董卓营帐。刘雄鸣急忙给身边两名民兵使了个眼色。那二人互相对视一下,向董卓营帐跑去,脚程飞快。王忠看在眼里,却甚是好奇,我队里竟有如此人才。原来这便是花白胡曾说的刘雄鸣身边的探子么。
董卓营帐内,斥候密报,周将军遭叛军突袭后方,断了粮道,已仓皇撤退,溃不成军。董卓将他请入侧席,屏退左右,令其详细说来。
原来紧接董卓谏张温愿于周慎后方部署作为应援,孙坚也向周慎提出了断敌军粮之策。孙坚以为,围城甚紧,叛军必当外运粮草入城。自己若能带一万人断其粮草,周将军再分出一部分兵力支援自己,城内叛军不敢突围,城外运粮或援救军队亦难以抵挡官军。
周慎听了孙坚之见,并不以为然:“本将军以为,此城内士气低迷,城墙也不甚坚固。为今之计,不如早日强攻破城。军士不懈努力,则今日必可进城。”
孙坚再谏道:“我军斥候已在前方探查,发现运粮队踪迹,且行军速度极快。目前理应分兵,围点打援,消除后顾之忧。”
“我若分兵击援军,边章、韩遂等突围逃窜便如何是好?”周慎追问。
“边、韩等若出城,势必入羌。今后并力讨之,则凉州或可平定。”孙坚答。
“荒谬!”周慎面露不悦,“并力讨之?此二人在此间颇有声望,一呼百应。若入羌中,不过数日便可拉拢上万羌胡贼人。到时候,我等难道还要深入不毛,将他们一个个逮出来么?文台啊文台,此城虚弱!若欲全胜,则须在粮队到来之前破城。但这根本不必担心,运粮队不过如此,没有战力。即便前来,我军可一并击溃,不费吹灰之力。”
“此运粮队非比寻常,并非一般运输队伍,乃是羌中精锐!据斥候观察,有万余兵力!”孙坚急得跪在了周慎前。
这时帐外突有人求见,周慎为避免让外人看到帐内的争吵,便走了出去。留孙坚一人跪在帐中。
少时,周慎回来了。走到孙坚面前,面无表情地问:“文台,你的印信何在?且给本将军一观。”
孙坚跪在地上僵住了。这事只有程普、祖茂二将知晓,连自己的小舅子吴景都没告诉,怎么就传到荡寇将军耳朵里了?
“在下……在美阳作战时,遭到伏击,受了伤……无意将印信弄丢……正要向上级申请……补办。”孙坚遮掩其词,却有些不知所云。
“作战时丢的?何处作战?是在漆水河边的敌营里,还是在你司马的香帐深闺里?”周慎的声音依然冰冷。
“将军,”孙坚急道,“当日我丢失印信,正在寻找,不料有叛军奸细遭我军军士引入。孙坚立即令祖茂程普将叛逆军士与奸细全部正法。之后在漆水河对岸又亲自找出其他奸细,皆在军前当众处死。若是孙坚心虚,何必将此事大加宣扬?程普和祖茂可以作……证……”“作证”二字一出口,便想到当时杀死火把军士和两名羌胡女人时,在营外就有不少守夜军士。念及此处,孙坚心内不禁叫悔不迭。
周慎看他这般解释,想到一向来孙坚的品性,理应不会说假话,心有些软。但想到之前孙坚竟说“运粮队乃是精锐”,还是气上心头。
“孙坚,”周慎转移了话题,“你只知长叛军志气!你算算,叛军原本十万,于美阳扫平万余,又于汉阳被追击斩杀数万,还剩几何?现已逃入此城,尽皆被困。哪来的万余‘运粮精锐’?若我是北宫伯玉,早在前几日围城之时便派来救援了,何必待到主力军粮尽方至?你休多言……也不要提什么斥候!”突然念及“斥候”,周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你怕是忘了,之前在陈仓,你派出的斥候都做了些什么?”提到“陈仓”,又勾起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有,只有你当时执念固守。真把本将军的脸都丢尽了!若听你之言,本将军的脸面事小,我军各将士头颅不知现在何处!”一片片地揭起了孙坚的伤疤,都快把孙坚年少时当游侠抢劫乡里的底起出来了。什么朝中有钱塘侯给你撑腰?县官不如现管!热血上脑,军法愈发地在高处悬着闪闪发光,靠山什么的也完全抛到了脑后。
孙坚低着头,心里却是震惊万分:这周将军现在竟怀疑我到如此地步,将之前所受的怨气,可能还包括我时常去车骑将军营里听命、撞见他父子相争之事,甚至是对董卓敛财犒赏将士的嫉恨等一切,都发泄到我的身上了。这些事在他眼里,莫非都是我孙坚一手造成?真是太令人心寒了。孙坚心口不禁一阵绞痛。
周慎似乎也发现了自己越骂越冲动,说错了话,有些自责。毕竟是侯爷的人,所幸这是孙坚,不是别人。又不好意思收回自己适才所言,仍故作强硬道:“文台,军令不可违!今日我便要破城,擒杀北宫、边、韩三祸首。你若不同意,大可不必跟来。”说罢出帐而去,令破城冲车就位,对城墙进行猛烈攻击。不过半个时辰,敌城外垣遭到破坏。周慎心喜,立即遣使告知张温,言志在必得。
董卓听完,冷笑一声,猛地拔出羌刀便将眼前桌案砍为数段。那斥候吓得魂不附体。董卓收刀入鞘,问道:“围城军队现如何?”斥候忙答:“那敌军运粮队有一万余人,且为精锐,以一千人粮队将围城部队一角引出。待围城部队前去劫粮,一千人便四散奔逃。之后却发现粮车上竟是稻草稗子!余下九千人乘虚断了我军粮道。周将军欲回援时,城内叛军一齐杀出,与断粮叛军形成夹击。我军大败,围城部队已丢下全部辎重,尽皆为贼人所得。周将军现……”犹豫着不肯说。
董卓急问:“周慎怎么了?”
斥候“嗵”地跪下了,哭道:“周将军下落不明!或许是逃出去了,或许是……阵……亡了……”说罢,瘫在一边。
这话在军帐外路过的周毖听得真切,也不管礼数,蓦地冲进来,拔刀指着那斥候:“我父亲怎样?”董卓一惊,本能地按住了刀把。也未等斥候回答,周毖手起刀落,斥候没来得及叫一声,头颅已滚在地上。
董卓急趋而上,一伸手就夺下了周毖的刀,将他推在地上,瞪眼低语道:“你不要命了?你父亲生死未卜,你却闯到我营里擅杀斥候!这是车骑将军的人,杀他要偿命的!”没等周毖回话,董卓深吸口气,平稳了下自己的语气,对帐外喊:“董旻、牛辅进来。”二将入帐,见到满地鲜血、断了头的尸体和一脸土灰的周毖,面面相觑。董卓指着两位“危机公关”,继续低语周毖道:“此二人乃我亲弟与女婿,皆是可信之人。”接着看了看董、牛:“不要多问,你三人将此地收拾干净,随后要在此举行军议。”三人唯唯,立即动手清洗,把尸首拖到帐内后边。董卓另找了一名斥候,与他说了军情,令其飞马驰报车骑将军。待诸事妥当,董卓坐于中央主席,董旻、牛辅和周毖分列两旁,传诸将进帐。谁也没注意还未沥尽的血水正顺着黄沙渗出帐外,在血水干涸的地方,有二人飞奔远去。
只道那周慎事不能成,迁延时日,不得已而班师,却不料全军溃散如此。以孙坚性格,即便谏言不成,能冷眼袖手、不自去率众救援?以孙坚能力,若救援了,岂会一败涂地?还真是看不透他了。
只不过,不论过程还是结果,一切都将逃不出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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