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孩子之后,她便改叫他“老谭”,他叫他“小赵”。
老谭!老谭!她常扶着五楼阳台栏杆朝一楼喊,老谭听见了,则不慌不忙地问啥事。两人隔着一栋楼的高度,波澜不惊地喊话,全楼的人都听得见。他们毫不介意。
孩子和姥姥住在一楼,老谭除了下去吃饭,其余时间都在五楼。小赵每晚十点准时踢踏踢踏地上楼来。到了门口,敲几下门,叫声老谭。老谭便咳嗽两声,慢吞吞地来开门。
生孩子之前,他们只有五楼这间,屋子里摆满纸箱子,像个仓库。他们夫妇二人吃饭看电视,缩在杂物之间,就像老鼠。多了一楼的单间后,屋里清空了一些日子。但没过多久,又堆满纸箱。夫妇二人仍安静如鼠出没其间。
虽然不过三十岁出头,在学校教书几年,邻居老师从未听过他们放过音乐。倒是老谭某次敲开邻居的门,请他把音乐关小声点。
他们最大的响动就是老谭清嗓子和小赵打喷嚏。老谭每晚睡前洗澡,一边洗一边呼噜呼噜地清理嗓子,听起来像破棉花套子,又一口接一口地吐痰。小赵打喷嚏则全楼震悚,她的喷嚏很多,打起来如晴天霹雳,啊地一声直上云霄,嚏地一声脆如裂帛,继而盘旋如鹰之翱翔,末了如烟袅袅回升,不绝如缕。听得出来,老谭和小赵都很享受,邻居们每每听到,则窃为之尴尬,心想他们七老八十了吗?
凡年轻夫妻之间的亲密,在老谭夫妇这里全然不见。他们就像几十年的老夫老妻,又安于这样的关系。他们与日子难舍难分,浑然一体。
对一头浓密的黑发,小赵也一派漠然。要么胡乱捆个马尾,要么歪歪扭扭地夹在头上。像是主动归顺,她的背驼进老年,一任面容模糊。常常穿着睡衣,趿拉着鞋,就施施然出门。
老谭自升级成老谭之后,也是处处以老人自居。除了烂套嗓子,说话也迟缓重浊,脸上神情呆滞。天稍微凉些,他岳母仍穿着短袖,他却棉裤棉鞋,缩颈操手,逢人便说真冷。
这样年轻的老人,开始很叫邻居鄙夷,然而奇怪,渐渐地,邻居竟暗暗起了羡慕。世事无常,别人都漂浮在种种焦虑不安中,老谭夫妇的人生却稳如泰山。以至晚上邻居听着小赵的脚步,然后心安地告别逝去的一天。早晨则需听老谭清嗓子,洗澡水淅淅沥沥淌着,像岁月深处绵绵的雨声。
老谭夫妇就那样生活,植物一般静止。老谭夫妇已融入到山景,和他们一样的老夫老妻门都融入其中,还有更多的小夫小妻也在渐渐融入。久而久之,便只剩下少数几个人在走动,在山景中,在山的阴影中,在山景无所不在的注视中走动。那几个人觉得踏实,正是老谭夫妇这种磐石般的存在,使得生活看上去实在,纵使他们的心再漂浮,也还可以望见陆地。
老谭!老谭!大家又听到小赵这样叫。听到老谭咳嗽,听到小赵打喷嚏,那种悠长的闲适几令岁月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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