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辞职，然后全职写作，这是半年前的事。
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这件事，如果你真有一件热爱的事要做，那是绝不允许被人泼冷水的。
每一个处于萌芽阶段的理想，都少不了一个支持者，而予森，正是我心目中那个能给我力量的人。
大学时，他是美术社的副社长，从未学过美术的他，凭着一腔热爱，创作了无数风格独特的画作。
这位野生画家，如同他的名字一样，仿佛大自然的使者，山川湖海、一草一木都是他的临摹对象。
他是唯一一个给过我鼓励的人，那时我胡乱写了一个小故事，无意中被他看见之后，他二话不说就为那篇故事画了一副插图。
那是点燃我写作梦想的第一颗火花，从那时起，我开始小心翼翼地幻想自己成为作家，而他，我坚信他会成为一名伟大的画家。
毕业后，我进入了专业对口的行业，他则成了一名街头艺人，流转过许多城市的他，现在定居在一个雪山脚下的古镇。
多年以后的我，即将像当初的他一样，背离生活预设的轨迹，不顾一切追逐理想。
在辞职前夕，我决定跟他见一面，让他为我的理想再点一把火。
想来，毕业后，只有朋友圈点赞评论的情谊，私下却很少联系，更不用说见面。
这次，我特地从千里之外赶来他的城市，这是一场旅行，更是一次灵魂的碰撞。
予森在古镇里开了一间画室，除了卖一些从前的作品，还给来往的游客画像，这是我从他朋友圈了解到的。
在古镇里转了几圈后，我终于在一个冷清的小巷子里找到了那间叫“悠然画室”的小店。
跟古镇其他地方一样，店铺门前写着“悠然画室”的那块牌匾早已黯淡、皲裂。
几张水彩自画像夹好挂在门前的木架上，隐约可以分辨出是几位明星的脸。
一阵风吹来，几片黄叶刮擦着石板路掠过，惊起了几只正在专心捡食的麻雀。
我假装东张西望地路过，却只瞥见店里一个女子瘫在摇椅上玩手机，她身后三面货架上摆满了瓶瓶罐罐，从那门前走过时，我恍惚闻到了泡蒜、黄豆酱的气味。
那女子没有留意到我，所以我在附近绕了一圈后，又折回了那间店里。
突然有人进门，把那女子吓了一跳，她赶忙从摇椅上坐起，戴上热情却少许僵硬的笑脸，招呼道：“要点啥，进来随便看！”
因拉近了距离，我终于看清了那女子的脸，从眉眼看来，这定是予森的妻子，虽然不及朋友圈晒的图片那么精致，但颇有几分姿色。
我冲她点了点头，便沿着货架往里边走边看，我的鼻子果然机敏，那瓶瓶罐罐里装的，的确是一些当地手工特产，各种气味杂糅在一起，我脑海里自动浮现出夹杂着老坛酸菜味、烟味、脚臭味的绿皮火车。
我按捺住翻腾的胃，漫步到了店铺最深处，只见角落里堆着画笔、颜料、画架，一堆废纸乱七八糟塞在一个纸箱里，大致可以看到画了寥寥几笔的脸，其余都是看不出所以然的涂鸦。
我顺手拿起了一瓶椒香脆辣椒，一边调侃着跟那女子搭话：“你这店，到底是画室？还是卖特产的啊？”
那女子听到这个问题，无奈一笑，然后答道：“既是画室，又是特产店，你想它是啥，它就是啥！”
“哈哈，这个组合挺独特呀！艺术与生活的完美结合！”我顺着她的话接下去。
听了我的调侃，她瞅了我一眼，然后叉着腰，泼辣地说：“嘿！您可真会挖苦人！疫情反反复复，艺术早就不能当饭吃了！”
听了她的话，我的心情顿时低落了许多，我想起微信上许多公众号多次论及的一个话题——疫情期间，千万别辞职。
一想到辞职，我这才想起我此行的目的，东拉西扯跟她聊了一些疫情的事，熟络之后，我这才拐到了正题上。
“你那位艺术家去哪啦？外出写生？还是在家做酱啊？”我开玩笑说道。
这位女子翻了一个白眼，然后恶狠狠地说：“鬼知道，准是又跟那群狐朋狗友喝死在哪个酒吧了！”
这话让我心头一震，难以想象，曾经那个翩翩君子，举着酒杯大放厥词的模样。
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我赶忙为那位不在场的人辩解：“艺术家嘛，少不了酒，喝酒才有灵感！”
没想到我溢美之词，彻底把她惹怒了，她瞪了我一眼，然后咬牙切齿地说：
“胡扯，他就是染上了酒瘾之后，才啥也画不出的！你们男人呵，本事不大，借口不少！”
我不知道再该说什么，只感觉心情比进门时又沉重了好几倍，正当我僵持在原地时，街角突然传来几位男子嬉笑怒骂的声音，一看予森的妻子慌忙跑出门去，我便知道，是他回来了！
我往上扯了扯口罩，但这是多余的，因为那几名醉得摇摇晃晃的男子，只是从门前路过，压根就没有进店的意思。
从我眼前路过的予森，不再是我想象中的少年，只是一位醉眼朦胧、挺着肚子的壮汉，他的妻子拼命拖拽，却没能把他拦下。
目睹这一尴尬场面的我，再不好意思在那哭嘤嘤的女子面前逗留，付了钱后，便揣着那瓶脆辣椒出了店。
予森的理想快死了，可我的呢？我的理想也要随之死去吗？不，它还没活过呢！
我从包里翻出了那张夹在书里的画，那是当年予森画给我的。
画上有一个光着裤腿，踩在泥潭里仰望天空的少年，空中雨云密布，但却有一颗星在乌云的缝隙里闪动。
烈日灼人，我把那画迎着太阳举起，挡在眼前，却意外发现那画中少年微微上扬的嘴角。
我第一次意识到，那画中的并不是我故事里的悲惨少年，而是予森，满怀理想的予森。
那天，我把那副画复印了一份，然后寄给了“悠然画室”那个理想濒临死亡的予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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