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眼

作者: 亚宁 | 来源:发表于2022-08-21 08:04 被阅读0次

    文章为原创,在简书首发,文责作者自负。

    听爷爷说要到城里去卖土豆,我磨缠了几天,爷爷就是不答应带我去。这让我很伤心,我太想去城里看看了。因为许多从城里回来的人们说了很多城里的事,是那么令人神往。而且梦金和掉子、毛蹄他们都去过城里。他们说城里人骑一种不吃草的驴,而且跑得很快,这是最让我好奇的一项。对此,我费劲的想了好多天,最后我肯定这种驴不是驴,驴我太熟悉了,驴是一定要吃草的,不吃草的就不是驴。

    这天一早,爷爷从圈中牵出大灰驴,套上了板车,从凉房中一袋袋往外抱土豆,我尽自己的力量帮助爷爷,却总是碍手碍脚。其实我还是想讨好爷爷,希望他在最后时刻能改变主意,带我去城里。一袋土豆从高处滑了下来,把我压在了底下,压得我肚皮好疼。爷爷进来了,骂我添倒忙,让我从屋子里滚出去。我哭了,站在院子里的苹果树下,哭得从来没有过的伤心。

    等装好了土豆,爷爷从屋里拿出一个塑料桶子,把温壶中的水倒了进去,又将一早吃剩下的酸米饭装了一大磁缸子。爷爷说:“狗娃,你中午要是饿了,就自己在锅里热饭吃。晚上饿了,要是爷爷还回不来,你就烧几颗土豆吃。记着要就着酸菜吃,不然会药你的。”我听着,可怜巴巴地恳求爷爷。我说:“爷爷,你带我去城里吧,我一定听你的话不乱跑的。”

    爷爷好像心动了,但很快就决定还是不带我去城里。爷爷说:“城里面人太多太乱,一不小心就会把小孩丢了的。前弯的高老二家的小孙子就是去城里丢了,到现在还没找回来呢。你就在家看门,不要野跑。对了,你还得放羊呢。”我绝望了,不再说话了。大灰驴对我喷着响鼻,一对大眼忽眨着。那一刻我有点嫉妒大灰驴了。

    送爷爷出了院子,我在那条再熟悉不过的土路上走了好一段路,爷爷生气地骂着让我滚回去。我站住了,但很快又追了上去。我说:“爷爷,你也给我买几本小人书好吗,毛蹄他们嫌我没有小人书跟他们换着看,就不让我看他们的小人书。”爷爷含糊地答应了,我很快就高兴起来,一口气爬上了路边的山顶,坐在一块圆石头上,目送爷爷,一直到看不见时才想起了自己。

    想起自己的我在圆石上四面眺望,我看到了北边的山坳中,用黄土筑成的我的家,和屋檐下挂着的红辣椒。我看到房顶上的无数小石片,看到了泥筑的烟洞口上落着一只花喜鹊。我看到南边的山坳里,石拉村人们的住房零乱地摆在山坡上,我看到西边连绵的群山,看到了东边半天空中的太阳,太阳光金灿灿地晃人眼睛。在太阳的下面,那里有一所学校,校园的正中飘扬着一点红豆般大小的红旗。

    秋天是村里最忙的收获季节,牲畜自然也都是闲不住的。正如我家,爷爷和大灰驴走了,我失去了每天生活的内容。我无所事事,一阵茫然过后,突然荫生出去找梦金、毛蹄、掉子的想法。他们是我的伙伴,但他们都去上学了。我决定到学校去找他们。

    十几里的山路在我的一双脚下很快被丈量了一遍,当我伫足黄土筑成的校园门口时,我胆怯了。我藏在大门的一边,暖和的太阳晒着我。我听着校园内杂乱不清的一片童声的朗读,还有老师的讲课声,我感到了一种东西在我的肚子里生成,但又不知是什么东西。

    下课了,校园里成了孩子们的世界,毛蹄、掉子、梦金也在其中。他们玩得真高兴啊,我喊他们的名字都没听见。我鼓了鼓勇气,走进了校园,走到了他们的身边。但他们很奇怪我的出现,都说:“你来干什么?你又不是学生。”我说:“我爷爷和大灰驴进城去了,我想和你们玩。”梦金说:“我们要上课的,你懂吗?上课就不能玩了,只有下课才可以玩的。”

    这时上课的铃声响了,大家乱哄哄各归教室,我也跟着跑进了他们的教室。他们有凳子坐,我没有。他们坐下看我,我站着看他们。有一个小女孩让我出去,我没有动。我好象没有听懂她的话。

    大个子老师来了,他走到讲台上,开始上课了。老师说:“同学们把书翻到第八课。”教室里便是一片翻书的声音,我没有书翻,要是有我也会翻的。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转过身来,两手托着讲桌说:“今天我们学习新的一课,我先念一遍课文,大家把没学过的字都标上记号。李美丽,你举手有什么事?”

    李美丽站起来了,这是个讨厌的女孩子,她在课堂上举了手。李美丽指着我说:“老师,他不是咱们班的学生。”我猫着的腰慢慢直了起来。老师看到了我,走过来问:“你是谁啊,怎么会跑到我们班来了。是不是进错了教室?”梦金说话了,他说:“老师,他是我们村后沟莫老汉的孙子,他叫黑旦,他不是学生,是来找我们玩的。”

    老师把目光移向了梦金,“他怎么不上学啊?”还没等梦金开口,毛蹄就接上话说:“他们家穷,他爸爸妈妈都死了,他爷爷没钱,他给我们村里人放驴。”老师在我的头上摸了摸说:“想上学吗?”我好感动,好温暖,我傻傻地笑着,吸溜了好长时间的鼻涕一下子流了出来。梦金他们都笑了,我忙用袖子一擦。老师也笑了,“回去跟你爷爷好好说说,学费也不是太贵,还是来上学吧。”我还是傻笑,老师让一个娃娃把他讲台上的凳子搬下来让我坐,我坐下了,幸福地当了一回学生。

    接下来的时间,梦金他们上课,我一个人在校园内玩。他们下课了,我就跟他们一起玩。我肚子饿得咕咕叫时,学校放学的铃声响了,我们相随着一路边玩边走,梦金他们有书包,我没有,所以我比他们更轻松自在,一点也不觉得累。我问他们今天上的那节课是什么课,他们哈哈大笑,说我连语文课都不知道,还假装学生在课堂上听课。我也哈哈地笑了。

    很快就要到家了,我想起了爷爷答应的买小人书的事,就对梦金他们说了。我向他们借小人书看,他们先是怀疑,认为我爷爷不可能给我买小人书,后来经不住我的再三保证,梦金把书包中的两本小人书借给了我。我高兴的心砰砰直跳,迫不急待地回到了自己的家。从一处墙缝中找出家门钥匙,进了家,就爬在窗前的土炕上看了开来。

    我不识字,只是一遍遍地翻着看画中的人和场景。天光暗下来了,肚子很空很响地叫了一声,“咩咩”的羊叫声让我想起了爷爷临走时的安顿。我把锅中的冷饭吃了一肚子,我想把羊拉出去放,可是太阳已经开始下山了。我便跑到屋后的一处山沟中,脱了鞋上树折了一大抱柳树枝,放给羊吃,又端了盆水饮了羊。

    夜幕降临了,爷爷还没有回来,我点上油灯。继续翻看小人书,借以驱赶越来越强烈的恐惧,在忘我中居然睡着了。半夜时分,我猛的惊醒过来,烧尽油的灯不知什么时候早灭了。我连喊了四五声“爷爷,爷爷。”没有人应答的黑暗更黑更厚了。我害怕得不敢动,又害怕得浑身上下都在动。透过窗户上的花格子,我看到了外面比家里亮,一翻身摸黑跑了出去。

    天空中的星星又大又明亮,无声的山野黑幽幽支撑着天空。有一颗流星在我的头顶上空划出一条白亮的由细而粗的直线。万籁俱寂里响着很多我认真听时没有,不认真听时又很杂乱很响的声音。我还听到了自己生命的声音,害怕的声音,两腿发抖的声音。一声羊的喷嚏,吓走了所有的声音,我跑到羊圈里,和羊在一起,害怕就小多了。羊肚子里的叽哩咕噜声和羊的体温,在黑暗里成了我的依靠。

    爷爷是第二天下午太阳快落山时回来的。大灰驴拉得板车后面,还牵着一头个子高大,但瘦骨嶙峋的黑驴。爷爷给了我几块包着漂亮花纸的糖果,含在嘴里可真甜,但我还没有忘记小人书的事,眼巴巴等爷爷往出拿。爷爷从驴车上搬出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我想小人书肯定就在里面,但又没敢问。爷爷卸了车,自由了的大灰驴伸了一个好长的懒腰,四只蹄子摆稳了,爽爽地摆抖了一次身子。解开缰绳的大黑驴却神情木然,漠然地审视着我家的院子、房子和我,然后很疲劳地低下了驴头,一双杏壳一样大大的眼睛,给人一种微闭欲睡的感觉。

    “去把两只牲畜拉出去溜溜。”爷爷给我吩咐了做的,我想问什么,终没说出口,就接过缰绳,牵着两头驴来到一处开阔的地方。大灰驴坦然地尽情在地上打滚,扬起的土尘白雾一样。大黑驴似乎很奇怪又有点怔怔地看着大灰驴这一自在又惬意的行为。我嘴里发出“唿唿”的声音,手中的缰绳也放得松松的,想引导大黑驴也打个滚,但却没能成功。

    晚上,爷爷又做了酸粥,拌上新买回来的白沙糖,就着酸淹菜,酸甜可口,我吃了两大碗。爷爷问:“你是不是两天都没吃过饭?”我说:“昨天我烧土豆吃了。”爷爷便不说话了,点了一锅旱烟吸了起来。我收拾饭桌,我已经学会洗碗了。

    前沟的刘老二罗圈着腿走进我家的院子,走进了我家的屋子,说:“老莫头啊,听说我女儿给你捎回来一包东西,我来取了。”爷爷说:“你家的二凤可真孝敬,捎了一大包呢。我去给你们送,你们家却没有人,就只能带回来了。”“这两天忙着往回收白菜,要不然一下霜就冻在地里了。”刘老二边说边接过爷爷手中的包袱,顺手就解开了。包裹里没有小人书,我失望极了,伤心得想掉眼泪。

    刘老二翻看着包裹里的衣物,一脸皱纹笑着埋怨说:“这娃娃能挣几个钱呢,买这么多衣服,得花多少钱啊。”爷爷说:“看把你幸福的,娃娃的孝心,说明你有福了。”刘老二说:“等黑旦长大了,你也能享福的。”爷爷看了我一眼说:“等把他拉扯大了,我也该入土了,靠不上的。”

    我停下手中的事,来到院子里,肚子里的委屈让我难受。等到刘老二和爷爷啦够了话走时,已经是满天星星的夜晚了。爷爷出来给驴添上了草料,问我羊放了吗?我说放了。爷爷让我回屋睡觉,我不情愿,但还是回去了。

    躺在被窝里,我终于忍不住哭了。爷爷骂开了。“狗日的,你丧门星,黑更半夜哭什么呢?”我哽咽着说:“你答应给人家买小人书,呜呜。”爷爷说:“在城里我忙着卖土豆,把这事给忘了。等下次进城吧。”我说:“你总是下一次,这都是多少次的下一次了。”“啪”,爷爷一把掌打到我的头上,好疼,疼得我嘎然而止住了哭泣声。

    等爷爷睡着了,我压抑的哭都结成了硬块,搁在胸口。我睡不着觉,从被子里钻出来,抱了衣服,轻手轻脚,拉开了家门来到院子里。我听到驴吃草料的“噌噌”的声音,便穿好了衣服,径直来到驴棚。驴停止了吃草,黑暗中四只灰亮的眼睛盯着我。我过去摸着大灰驴的头和耳朵,我想摸新回来的大黑驴,又有点怕,就低声对大灰驴说:“你不要光自己吃,多让这头黑驴吃点,瞧它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大灰驴“唿唿”地喷着鼻子,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上了黑驴的脸,它居然一动不动地接受了。

    驴棚旁边是草料房,储存着一堆牲口过冬的草料,我躺在上面觉得冷,就搬开草料捆子,钻了进去。干草料虽然扎人,但蓄满了白日阳光的热量,温暖而又散发着一股草香。我嘴里嚼着一根草杆,我睡着了,我听到大灰驴和大黑驴说的话。我一点都不奇怪。

    大灰驴问:“你在城里住了多久了,怎么会这么瘦啊?”大黑驴说:“差不多有四个多月了吧。我要不是这么瘦,像你这样的身体,在城里早就成了人口中的美餐了。”大灰驴说:“你们城里的草料可真香,昨天晚上吃得我肚子都有点撑得慌。”大黑驴叹息了一声说:“唉,你不懂啊!”大灰驴说:“你在城里不用干活,还能吃上好的饲料,应该是很幸福的事,咋还唉声叹气,闷闷不乐呢?”大黑驴说:“你知道我在城里生活的那家‘主人’是干什么的吗?”大灰驴说:“开食堂的吧。”大黑驴说:“食堂的名字叫‘驴肉大王,’是专门经营驴肉特色菜的一家饭店。”大灰驴唉呀一声被吓住了。

    大灰驴似乎琢磨了半天,才又开口说话了,它关心地让大黑驴再吃点草料,并说天气是越来越冷了,要是肚子里没有足够的草料,冬天会很冷的。大黑驴说:“我不能多吃的,这一点我全凭意志和认知才控制出今天的效果。要是放开了吃,我的胃口是很好的,用不了多久,身体就会胖起来的。可是你不知道,驴肉大王刘胖子把我交给你家主人,就是嫌我太瘦,希望你的主人能把我喂养起来,一年半载后再送回去,就可以上餐桌了。想到这一点,你说,我还能放开吃吗!”大灰驴说:“让你说的我也害怕得不敢吃了,可我不明白,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事啊?”大黑驴停了一会儿才说:“要是说起来话就长了,我的母亲生下我不久,我就被一个走江湖的阴阳风水先生给买走了。他调教我,用鞭子。也溺爱我,用好吃的。他教会了我很多本领,其中的一项便是慢慢的我能听懂人类的话了,由简单到复杂。”

    大灰驴在品味着大黑驴的介绍,大黑驴继续说:“这是我的一个秘密,只有我的老主人才知道,可是他已经死了,是被一个年轻人从背后捅了几刀死的。他的尸体埋在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山沟里,后来发大水,才被冲了出来,就剩下一堆白骨了。我就是被那个杀人的年轻人转手给卖掉的,经过 两三道手,两年多时间,最后才进了城里。”大灰驴听得惊讶不已,羡慕地说:“你能听懂人说得的话,可真是了不起。在我们这里,除了前沟的耿老大家的大白肚子驴能听懂几十句外,我们都只能听懂十来句日常用语罢了。你可真有学问啊,我能认识你,能和你一起相处真是太高兴了。”

    大灰驴的激动也感染了我,我也忘乎所以地高兴起来。

    大黑驴说:“这不一定是好事,听不懂也不一定是坏事。当初和我一起被贩卖到刘胖子手里的驴有十几头,我说自己能听懂人的话,它们不相信。我让它们不要贪吃,吃胖了就没命了,它们不听也忍不住,结果都死了,有的死得还很残忍。我没有胖反而瘦了,我活下来了,但活得压力太大了。”大灰驴说:“你说的话,有些我听懂了,有些似懂非懂的,这大概就是人们说的思想吧。你是一头有思想的驴,以后,我会把你介绍给石拉村所有的驴,可能的话,还请你当我们村的驴长。”大黑驴忧郁地苦笑了一声说:“我哪有什么思想,不过是活得太明白,太恐惧,太累罢了。要说让我当驴长,那你们真让我会笑掉牙的。”

    大灰驴不作声了,满腹心事地“噌噌”吃着草料。大黑驴也开始有一口没一口地吃了起来。我还想听它们说话,就在睡梦中静静地等着。后来大灰驴叹息了一声说:“你的命运可真坎坷,不过你还能记得自己那么久远的过去,可真够幸福的了。不像我,连自己今年多大了都搞不清楚,我对母亲的印象就更是一片空白。我好象从小到大就和这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他们过人的生活,我过驴的生活,他们给我草料放牧我,我帮他们干活拉车种地。”大灰驴把话引到了自己身上,大黑驴便询问说:“你的主人姓莫,他的孙子叫狗娃,他们对你还好吧。”大灰驴说:“姓莫的老汉是我的新主人,我的老主人姓陈,人们都叫他陈四。他的妻子叫吕金梅,你说的狗娃,实际叫黑旦。要是对比着说,新老主人对我都差不多,对我最好的是黑旦,他经常拉着我满山寻找好草吃。我跟他也最合得来……”

    这时传来一阵雄鸡的叫声,灰驴听到后说:“想不到这么快就要天亮了,不能和你再聊了。我要卧倒休息一会儿,秋天的农活是很累的。”大黑驴说:“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毫无顾忌地说话了。今天和你交谈得很高兴,让我轻松了不少。暂时看来,我们要一起呆一段时间的,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谈吧。”灰驴卧到了地上,黑驴摆了摆头,感叹说:“还是这大山里好啊,不用终日提心吊胆地活了。”

    我能听懂驴说话,梦里的我好高兴。驴不说话了,我的梦便飘进无边无际黑暗的虚空。直到爷爷在院子里喊骂,才把我惊醒,那时太阳已经爬到东山顶上了。我知道听到两头驴说的话,不过是自己做得一个梦罢了。对梦的回味,让我肚子里的气消得没了踪影。

    爷爷又套起大灰驴拉板车,到田里往家拉砍倒的玉米杆。我拉着黑驴坐在车后面,在绕绕弯弯的山路上,颠簸着出发了。大黑驴很平静,四条长腿均匀地迈动,不紧不慢,头扬来扬去四面张望,有时就和我眼盯着眼看,我看出了他眼里有一种东西,很沉郁,很悲哀,很苦的味道。在我的记忆里,似乎有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我想不起来了。

    到了玉米地,我把大黑驴的缰绳放得长长的,松松的,系在地中间的一块石块上。任由它在有限的范围内去吃已经开始发黄的草和玉米叶子。爷爷抱大捆玉米杆,我抱小捆玉米杆。玉米叶子割破了我的手指,流血了,好疼。我揉了揉往上面撒了一层粘土。

    装满了车后,爷爷往家去送,我解开了大黑驴的缰绳,拉着驴往山地的更高处走去。山顶上的风很有劲,吹得石块林中的野草抖个不停。大黑驴站在山岗上不动了,高昂着头,任凭山风梳理着它的皮毛,很有气势地眺望着连绵的山野。我靠近大黑驴,用手摸着它的脖子上的皮毛,感到热热的体温,和绷紧的一种硬度。大黑驴回头看我,大大的眼睛里的内容全变了。我知道大黑驴开始喜欢我了。

    就这样,我陪着大黑驴在山顶上伫立了好一会儿。大黑驴不吃草,身子几乎一动不动,头一会儿高扬,一会低下来,有时抽动鼻子和嘴,在风里嗅着。我知道这是大黑驴嘶鸣前的反映,如同人打喷嚏一样。果然大黑驴放出了一嗓子长长的光亮光亮的驴叫。山鸣谷应,传到很远的地方。

    有了大黑驴的放牧,我因大灰驴被使用而闲出来的时间没有了。爷爷嘱咐我说:“这黑驴是城里刘大胖子老板的,因为太瘦让咱们给放养。等明年秋天放胖了,还得送回去的。你要好好去放,不要老拉着它在山里乱跑。听见了吗?”我答应着:“听见了。”我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梦,梦里的大黑驴说的也是这么回事,我奇怪得有点害怕起来。我想说给爷爷听,爷爷却因别的事走开了。有了这种感觉后,再放大黑驴,我心里就多了一层疑问。再看大黑驴的眼睛时,我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家中的农活由大灰驴顶着,只有一次,前沟梦金家的大人借走了大灰驴,爷爷有事要到乡里去,临时拉出了大黑驴,费了好大的劲都没能套进车辕里。爷爷骂说:“这畜生,一点用处都没有,就配挨刀吃肉了。”与爷爷别扭了半天的大黑驴突然僵住不动了,几乎是恨恨地一摔头,盯着爷爷看。爷爷气呼呼地说:“你看甚了,再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给你两鞭子。”站在一旁什么忙也帮不上的我,见此情景,走过去对爷爷说:“爷爷,你不知道。”爷爷说:“我不知道什么?”我想说:“这头大黑驴是能听懂人话的。”可是脑子里却一阵哄哄的喧响,嘴僵得怎么也说不出来。结果我脸憋得彤红,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爷爷见我这样,气休休地回屋抽烟去了。

    这个天大的秘密搞得我魂不守舍,时时会想起。这天晚上,大灰驴被还回来了,我像上次一样睡在草料堆里,睁着眼等了好长时间,除了听到两头驴“噌噌”吃草梗的声音,挪动蹄子的声音,和偶尔的一两声“唿唿”以外,两头驴什么话也没有说。我终于耐不住睡着了,梦里我听到大灰驴说:“前村的金家把我借过去,是到乡里交公粮,装了满满的一车,上古城梁那道坡时,我差点累得爬下。”大黑驴戏弄地说:“谁让你是借来的呢。”大灰驴生气地说:“我都快累死了,你还嘲笑我啊。我真嫉妒死你了。”大黑驴不解地说:“你嫉妒我……噢,我明白了。”接着它把白天发生的事讲了一遍,最后说:“这些天,我差点忘了自己是谁了,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了,莫老汉的话,让我想起来了。”大灰驴说:“他怎么能这么说你呢。”大黑驴说:“谁让人家是人,我们是驴呢。人想怎么样对待驴,驴又能怎样。”大灰驴说:“人和人也是不一样的,黑旦的父亲当年对我可好了,有一次冬天下了雪,天气冻的厉害,人家还给我身上披了一件大棉袄呢。”

    两头驴一但交流开来,就有说不完的话。大黑驴问起了我为啥不叫黑旦,偏要叫难听的狗娃?还问莫老汉为啥不是我的亲爷爷?大灰驴说:“这是一件人们都不愿讲的秘密事,说起来挺悲惨的。那年冬天,黑旦家没钱交乡里的统筹提留款,乡里后来来了几个人,把黑旦的爹用绳子捆走了。说不交钱就不放人,还要送大牢呢。黑旦娘着了急,借钱又借不上。三天后乡里又来了一辆拖拉机,几个人跑到猪圈里要拉了猪顶任务。黑旦妈和那几个人打了起来,但猪还是被拉走了。黑旦妈一气一急之下,喝了农药死了。”大黑驴急切地问后来呢?大灰驴说:“发生了人命案,黑旦爹被放回来了,想不开来,就在屋后山坡上那棵老柳树上吊死了。”大黑驴感叹地说:“人也有人的悲剧啊,为这么点事,两个大人就都自寻短见了。难道说他们谁都没有为这个孩子想过吗?”大灰驴说:“当时黑旦还小,在屋子里哭了一天多,才被前沟放羊的老汉发现了。村长来了,乡长也来了,后来死人被埋了,事情被掩盖了。莫老汉是外乡的一个孤老汉,就被领到这里住了下来。”

    我醒了,这个悲惨的故事让我醒了,我的眼里,我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有了泪水。两头驴听到了我的声音,它们不说话了,说话我也听不懂了。我好象突然懂事了,突然知道了爷爷为什么对我那么厉害,知道了别人有的爸爸妈妈,我为什么没有了。

    爷爷没有给我买回小人书,我不敢还梦金的小人书,便趁他上学中间把书还到了他的家里。几天后,梦金、毛蹄和掉子在一处路口堵住了我,当时我拉着自家的两头驴,梦金先是逼问我为什么说话不算数。我实情相告,我说:“我将来一定让你们看我的小人书。”他们不信,一起唱着说我:“骗子,骗子,大骗子,将来带个铁链子。”骂了一会,他们便对我推搡,我自知理短,拉着驴缰绳,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就被他们三个人压住了。我说:“我让你们骑驴好吗。”梦金说:“我才不骑你的烂驴,我就要你赔看我小人书的钱。”我说:“我没有钱,我也不认识钱。”毛蹄和掉子却同意骑驴,并从我手里抢过了缰绳。梦金站起来说:“要骑也得我先骑才对。”一时间,两头驴成了他们三个人的矛盾。我讨好地说:“先让梦金骑吧。”他们便不争了,梦金拉过大黑驴,看了看说:“它太瘦了,骑上去太搁屁股。”我突然萌发让大黑驴帮我惩罚一下这小子的想法,就有意刺他说:“你是不敢骑大黑驴吧。”“谁说我不敢骑,城里的电驴子我都骑过呢,来,你们把我扶上去。”

    梦金还是上学的人呢,我一骗他就上当了。我拉着大黑驴,大黑驴僵着脖子,身体一动不动,他们两人扶梦金上驴后,我把驴缰绳交给了他。大黑驴还是一动不动,一双大眼盯着我,我好象对它眨了眨眼,又好象没有。大黑驴小跑起来,十几步后,身子一个突然侧拐,梦金被重重地摔了下来。

    梦金摔断了胳膊,吊上了绷带,我成了罪魁祸首。爷爷被逼着赔了医药费,等人们走了后,喊我回到屋里,不问青红皂白,用擀面枨打得我屁股好疼,后来打上去变得麻麻的,我咬着牙就是不吭声。爷爷打累了,我爬在地上昏昏欲睡,我奇怪自己怎么会瞌睡起来呢。“你打死我吧,反正你不是我的亲爷爷,你是莫老叹。”我说话的声音很微弱,说完就眼一瞌完全睡着了。

    我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炕上,身体像土块一样沉,感觉发僵,神智一会儿发蒙,一会儿清醒。爷爷回来了,看见我醒着,也没说什么,只把手放在我的头上捂了捂,又撩开被子看了看,什么也没说开始做饭。

    梦金的带子是半个月后拆掉的,我屁股上的带子是一个月后才扯下来的。我们都带着带子时,在河湾里遇见过一次,我还是拉着驴,他们背着书包。他们要我脱下裤子,看了我包着带子的屁股后,跟我重新和好了。

    梦金绕来绕去看着黑驴,黑驴也无所谓地看着他,两条后腿一欠,开始拉屎撒尿。我们谁也不说话了,看着这个过程。梦金突然说:“我爹说驴最鬼,人长了驴眼睛后,就能看到鬼,这头黑驴是哪来的?说不定就是一头黑鬼。”我说:“你全瞎说,大黑驴是我爷爷从城里带回来的,对啦,他还能听懂人的话,而且……”我脑子里一阵哄哄的响声,我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自己想说什么。

    我和大黑驴的感情越来越好了,可惜天气开始变冷,一场大雪之后,我又一年放驴生涯打住了。农闲的季节,两头驴被圈养起来,我没事可干,就穿着爷爷的大皮袄,给驴添草料,然后看着它们吃。没事时就坐在向阳的房子前面,傻傻地看着眼前的山,看着天空中的气象变化。

    这天天气特别冷,天黑得也很早。点上灯吃晚饭时,爷爷突然问我:“是谁说我不是你的亲爷爷?”我不做声。爷爷骂开了。“今年才十来岁的娃娃,屁事都不懂,以后不要听别人说三道四,那都是哄你骗你耍弄你呢。”我说:“我是听大灰驴说的。”“你说什么?”爷爷瞪大了眼睛。我说:“我……”我的脑子里哄哄的声音又响了,我又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了。

    晚上,爷爷到前沟串门子去了,我躺在炕上思想着,我弄不明白自己为啥想说一些话时,脑子里就会响起那种乱哄哄的声音,就会忘记想说的内容呢?这太奇怪了。我又想大黑驴和大灰驴为什么总是在我睡着后,才会说话,那究竟是梦,还是真得呢?我越想越睡不着觉,越想越糊涂,就裹了爷爷的大皮袄偷偷地藏进了草料堆中。我想听驴说话,在醒着时候。寒冷的西北风在黑暗中呜呜地叫着,我感到了冻,但还是坚持着。

    大黑驴说:“黑旦藏在草堆里,又快睡着了。”大灰驴说:“小家伙也挺可怜的,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和他玩。”大黑驴说:“他看起来屁股上的伤都好了。”大灰驴说:“娃娃的身体都处在发育期,伤恢复的也快。”大黑驴说:“唉,都怨我惹得祸。”大灰驴说:“你前些天不是说是他给你使了眼色,你才那么做得吗。”大黑驴说:“现在我也不敢肯定他是不是给我使过眼色。”大灰驴说:“事情都过去了,你也就不要再老自责了。”

    大黑驴说:“这么冷的天,黑旦是不会睡着的,睡不着觉,他就听不懂咱们的话。”大灰驴说:“应该是吧,再冻一会,他就会回屋去的。”大黑驴说:“现在每天被圈在圈里,哪也走不成。咱们宣传的拒绝多吃草料,减肥保命的事不知进展的如何了。”大灰驴说:“你的事我都宣传出去了,而且传得非常快,有的驴不明白,但一想到胖了会被宰就都害怕了。”大黑驴说:“为了扩大宣传,提高大家的觉悟,我讲两个真实的事,你瞅机会再传出去,也许效果会更好”。大灰驴说:“你经见的可真多,听你讲的道理,让我也聪明起来了。”

    大黑驴说:“刘胖子是驴肉大王食堂的经理,他有很多钱,那些钱都是用我们驴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他总是四处收购驴,经常在后院圈棚中储存着五、六头驴,用好饲料往胖了喂养着,为了保证驴肉的美味和新鲜,他让客人亲自挑选驴,然后把被选中的驴用鞭子抽得满院跑,直到筋疲力尽,他们把这叫给肉充血。然后驴被绑在一个木架上,一块块活着往下切割。那残忍令谁也不忍目睹啊。”大灰驴听着,牙齿在嘴里哒哒哒响,浑身上下抖出一种声音,嘴里半天才说出一句:“我的妈呀。”大黑驴说:“在农村人是驴的主人,在城里驴是美味佳肴。刘胖子为了吸引更多的顾客,居然编出‘丰城的驴不多了,您还不快来品尝’的广告词。你说可气不可气啊。”

    大灰驴说:“他这个话是怎么说的,‘不多了,还让人们快来吃’,那不是更少了吗?”大黑驴说:“对于人类,特别是城里人来说,啥少啥成宝贝,啥值钱。你不要以为人类有啥了不起,其实也是如我们一样属于动物中的一种,不过是脱了毛会穿衣服的猴子罢了。”大黑驴说:“有一天晚上,刘胖子把一个女服务员堵在驴棚的一角,恐吓,威协,纠缠了半天,后来又答应提拨,和多给发工资,给多少多少钱,最后硬是当着我们的面,苟且出那种事情。那个女服务员还说这里有这么多驴看着,换个地方。你猜那刘胖子说什么?”大灰驴不好意思地说:“我猜不出来。”大黑驴便接着说:“那胖子不干,说什么‘这些驴牲口,它们懂什么,再说,有它们当观众,不是更刺激吗。’你说人和牲口谁到底更牲口啊。”大灰驴傻傻地问:“苟且之事是什么事啊?”大黑驴嘿嘿笑着说:“对于人来说,就是男女之事,对于驴来说,你我都是被剥夺了这份权力的畜生。”

    大灰驴不言语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你说了多少次的这个刘胖子,他长得什么样子?我们都没见过,万一遇到他手里,就太可怕了!”大黑驴说:“是呀,一想到这个家伙,我是又气又悲哀,真恨不得一蹄踢死了他。我给你说,他人长得个不高,肚大腰圆脖子粗,如院子里的碌碡一样,脸上肥肉纵横,却偏偏长了一双细小的眼睛,说话呜哩哇啦大嗓门。你告诉各村的驴,遇到此人千万要小心,可能的话互相尽快通知一下消息。”大灰驴说:“是不是那天我去城里,带着你准备回来时,站在门口的那个家伙?”大黑驴说:“对,对,对,就是他。还有那女服务员,就是前村刘老二的闺女。她母亲是不是有病瘫痪在炕上了啊?”大灰驴说:“对呀,刘老二的老婆都瘫痪了二年多了,你可真神啊。”大黑驴说:“那天往回捎带东西,我才对应上的。唉!这世界也就这么小的一块地方。”

    “狗娃,狗娃。”爷爷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但很快就近了。我一激灵醒了。醒了才知道刚才自己还是睡着了。我半梦半醒答应着走出了草料棚,在爷爷的唾骂声中,匆匆往家里跑,黑暗中屁股上还是挨了一脚。

    一个多月后,石拉村乃至整个大队的驴都开始生病了,症状都是不好好吃草料,身体开始你追我赶瘦了起来。我家的大灰驴也瘦了,相反的是,大黑驴看起来却精神多了。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个秘密憋在我肚子里不能说出来。

    看见别人拉着牲口到乡兽医站去检查,爷爷也拉上大黑驴和大灰驴去了乡里。那一天我又磨缠了半天,爷爷就是不领我走。我一个呆在家里,就躺在向阳的土坡上,看天上的云彩,听黑老鸦的怪叫,和花喜鹊的叽叽喳喳。最后,好不容易等到爷爷回来了,我胡乱地吃了晚饭,看见外面的天黑了,就早早地藏身在草料堆里,数着星星,数着睡眠走来的脚步。

    大灰驴说:“今天给咱们从鼻子里灌进去的,粘糊糊辣辣的不知是什么东西,搞得我现在肚子里还是冰凉,就想拉浠。”大黑驴说:“那个蠢兽医说我们消化不良,所以才不好好吃草料。他不知道驴也有思想的,思想的传染比疾病的传染要严重的多。”大灰驴说:“可是你对着那么多驴做自我介绍,最后又鼓励大家各自要设身处地,为了更好地活着,该吃还得吃才行。这些我就不理解了。”大黑驴语气沉重地说:“死亡是别无选择的选择,我在城里的日子,那可是命悬于一线之上啊。在那种情况下,我的选择是对的,但在广大农村,每头驴都是生产力,失去了生产的能力,也就离失去生命不远了。最初我没有考虑到这一点,结果造成了错误,让一些善良的驴被人类误以为得了不治之症,早早的就被屠宰掉了。”大灰驴不说话了,半天才迟疑地问:“这么说来,我们还得好好地吃草料,养好身体。那你呢?”大黑驴说:“经过这一段时间农村生活,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屠夫贩夫满天下的世界,过分地恐惧死,灰色地活着,也是毫无意义的。从今往后,我也不再靠节食的自虐来保全生命,我要让农村成为我新的生活舞台。”

    大黑驴的话好深奥,我费劲地琢磨着,脑子一开始转动,人却醒了。我对大黑驴的选择,又悲哀又高兴。悲哀它要是吃胖了,就会没命的命运。高兴它从此能走出城里那个刘胖子的阴影,能快乐起来。

    可是就在驴病风波不久,爷爷要结婚了,这消息让我心里莫明其妙地反感。起初有邻村的一个老女人隔三差五来家里转转,爷爷总是很高兴地做好吃的。有几次那老女人一来,爷爷就打发我到前村去玩。天气虽然寒冷,但自由的心情令人轻松愉快。我来到毛蹄家,毛蹄正爬在炕桌上写作业呢。我拿起他的一本书翻看,毛蹄说:“你又看不懂,不要乱翻了。”说着顺手把书装进了书包。我说:“毛蹄,咱们到前弯去玩冰吧,那冰可滑了。“毛蹄心动了,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坐在前炕头抽旱烟的他爹。“一听说耍,你就坐不住了,耍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你给我安安心心写作业,等将来学成个人才,耍得日子多着呢。”毛蹄爹说话间吐出了一口痰到地下,又对我说:“你自己去耍吧,我们毛蹄是学生,学生是要学习的,你懂吗?”

    我去了梦金家,梦金和掉子在他们家的场院里玩毛猴,我跟着他们俩又喊又叫,后来又有几个娃娃加盟进来,我们开始玩传电,玩救人,玩顶拐拐。结果我把裤腿撕开了一条大口子,掉子说看见我那个东西了,我慌忙找了两根细绳把裤腿绑在了腿上。玩到后来,人们都各自回家去了,我手里拿着一根柳树棍子,在场院里乱画。再后来我不想回家,又不能不回家,因为我肚子饿了,因为太阳快要落山了。

    回到家里,那个老女人还在,她斜躺在铺盖卷上,和爷爷一人拿一杆长烟枪吸着。炕中间的小方桌上摆着一瓶打开的酒,还有两个杯子,几碟凉菜,半盘已经放凉了的烩菜。由于我是很突然地推开家门的,一下子打断了爷爷和那个老女人正在聊着的话题。烟枪在他们手里僵住了,谁也不说话地看我。我在地中间愣了一会儿,爷爷说话了。“一让你出去玩,就非等到天黑了才回家,去,自己热饭吃去。”我揭开锅,发现剩下不多一点菜。我看着爷爷,爷爷说:“那不是吗,盘子里还有。”我把桌上盘中的菜倒进锅里,热的吃了。只是吃得我憋气得很。其实那是情绪,我已经开始懂事了。

    爷爷结婚了,婚礼的那天,家里来了好多人,喝酒,唱歌,发疯,呕吐。我帮不上忙,爷爷也不吩咐我做什么,我就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看大人们玩乐。我想和一个小女孩玩,她妈妈不让,还说:“瞧,他有多脏。”我听见了,我无所谓地自得其乐,瞅了一个机会,我悄悄靠近小女孩妈妈的背后,把一口痰神不知鬼不觉吐在了她的衣服后背上。那女人浑然不觉,背着我的痰在人们中间走动。我感到特别的好笑,就一个人跑到院子外,放声地笑了一顿。有一个老男人喝多了,拉住我问:“你爷爷给你娶奶奶,你高兴吗?”我大声说:“我没有奶奶,我也不要奶奶,她不是我奶奶,她是老女人。”我一下子成了众人关注的对象。

    爷爷过来了,手在我的头上摸了一下,摸得很重,我都有点疼得想喊叫。爷爷说:“去,到外边玩去,你真是个半脑子货。”然后爷爷又对那个男人说:“这娃娃不懂事,满身的驴脾气,犟嘴子,我给他娶回奶奶的好处,他以后就知道了。”爷爷的话引来人们的应和,有人说:“是呀,是呀。”有人说:“娃娃还小,长大了就明白了。”前沟的刘老二咂着嘴说:“黑旦这娃娃性子怪怪的,有时像个大人一样,有时就犯浑,像个傻小子。”

    我不想听他们说我,就一个人绕到了驴圈,拴在槽边的大黑驴和大灰驴用一种我无法形容的目光,齐齐地看着我。我摸着大黑驴的脸说:“大黑驴,你能听懂人话,我知道。可我只能等到睡着了才能听懂你们的话。你要是能说人话该多好啊。”大黑驴和大灰驴意味深长地互相看了看,互相“唿唿”地说了些什么。大黑驴还用嘴在我脸上轻轻地碰了一下,驴嘴上的胡子扫得我痒痒的。‘我说:“我知道爷爷不是我的亲爷爷,我根本就没有亲爷爷。那个老女人,我就是不喜欢她,她抽烟,还让我给他们倒尿盆,有一次还掐得我胳膊生痛。”我的眼泪出来 了,在脸上冰凉地下滑。我继续说:“我知道我爹我妈都死了,我只记得他们用一种小拨郎鼓逗我玩,只记得有一次我从炕上爬到了地下,他们抱起我。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跌痛了哭,我妈妈又没跌痛,她怎么也哭了。”

    我说得自己放声大哭起来,但被大黑驴一声长长的驴吟给压住了。不过还是有一个胖胖的女人听见了我的哭,一个人走过来,帮我擦眼泪,还给我掏了几块糖,说:“可怜的娃娃,可不敢哭啊,今天是你爷爷的大喜日子,你哭了会带来晦气的。”我不哭了,但因为哭引起的冷嗝一会儿一个。我吃糖,两头驴看着我吃,我给它们各喂了一块,它们居然很笨,不知道糖要呡着吃,“嘣嘣嘣”地就全嚼碎了。

    结了婚的爷爷就不让我和他一块住了,腾出了西边的一间房子,给我支了铁火炉子,说:“你现在是大娃娃了,以后炉子的火你就自己生,家你自己暖,除了吃饭,要是没什么事,就不要到东屋去了。”

    我知道这是老女人的意思。我很快就学会了生火炉子,我一个人在大炕上睡,想怎么滚就怎么滚,只是有时候睡不着,或半夜里被冻醒来,房顶上这边“叭”响一下,那边“嗤”响一声。地上老鼠跑来跑去,有时老鼠会跑到我的耳边,我都能感觉到它们的呼吸,我不敢动,也动不了,好象老鼠会魔法一样。有时我干脆穿上衣服,抱着被子来到草料房,天太冻了,就又跑回屋里,有时就睡着了。大黑驴和大灰驴好象永远都醒着一样,而且有着永远也说不完的话。

    大黑驴说:“黑旦,你过来吧,我们知道你又睡在草料堆里了。”我就穿墙而过。我说:“你们说什么呢?”大灰驴说:“你是个好孩子,我们商量怎样才能帮助你呢。”大黑驴说:“黑旦,你现在最想干的是什么事?”我想了想说:“我想像梦金他们一样去上学。”大黑驴又说:“还有呢?”我说:“还有……我想我妈妈。”大黑驴说:“上学的事,你和你爷爷说过吗?”我说:“我都说过好多次了,爷爷总是说我还小,总是一年又一年让我等。说家里没有钱,说驴没有人放。前几天我还又跟爷爷说过一次,他说为了娶那个老女人,他把家里的积蓄全给了老女人的两个儿子了。要是不给,他们就不让老女人过门来。爷爷说家里现在一分钱都没有了。”大黑驴和大灰驴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大灰驴说:“莫老汉真自私,他都多大岁数了,花钱娶老婆,黑旦上学他就舍不得了。”大黑驴说:“想不到,我们居然成了你上不成学的原因之一了,这让我们心里好不安啊。”我说:“其实不上学也挺好的。毛蹄上学,考试不及格,还让他爹打了一顿呢。”大黑驴叹息了一声,说:“人之所以聪明,就是因为世世代代对知识的学习与积累的原因。有很多道理,你不学习就永远不会明白的。”

    我说:“对了,我还有一个想法。大黑驴你是从城里来的,你给我讲讲城里的故事好吗?”大黑驴说:“要说城里的故事,就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总而言之,城里是一个人类集中的金钱的世界,只要你有钱,你就可以拥有一切,你要是没钱,那你就连人都不是。”我突然又想起了一个问题。“人们说城里有一种电毛驴,不吃草,光喝水,跑起来比吃草的驴还快。”大黑驴笑了,目光里荡漾着波纹,脸上的皮毛松弛出一种神态,憨憨的白嘴唇抖动着说:“那不叫电毛驴,那叫摩托,是人造的一种运输工具。怎么你连这也没见过吗?”我不好意思地说:“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出过山呢。”大黑驴说:“你要是上了学,将来也能造出电毛驴的。”我激动起来,我说:“真得。”大黑驴很肯定地说:“当然是真得了,你有了知识,还可以造汽车,火车,飞机呢。”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多新东西,它们都在城里的世界存在着。我向往城里的世界,我更加渴望上学。我差不多已经开始幻想造一个和大黑驴一样的电毛驴了。我兴奋着醒了,脚被冻得失去了知觉,耳却听到山村中雄鸡的报晓声。

    过年了,我帮爷爷贴好了家中的对联,老女人炖熟了羊肉。吃了年饭后,我便无所事事了。爷爷和老女人躺在东房的炕上抽烟,听收音机。我在西房坐卧不安,一直到天黑,到星星满天时,我才决定要到前沟去看看别人过年的情形。

    我是偷着出了院子,走了一段路后,又害怕地转了回来。后沟离前沟虽然是一个村子,但相距有三里多路,中间没有人家,没有灯光,却有一些老年人的传说。什么野兽变人,死鬼缠身,让人一想起来就毛骨悚然的。但我耐不过强烈的想法,我想到了两头驴,心里一热,就悄悄地从圈中牵出大黑驴。大灰驴“唿唿”着也想跟着我,我在它的脸上摸了一下,它便安静下来。

    有了黑驴壮胆,我什么也不怕了。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驴的蹄声交错在一起,我忘乎所以,居然唱起了歌。“山沟沟里放羊,坡坡上睡,……喊着你的名字我不累。”到了前沟,我把黑驴藏在一处树林子里,便只身进村了。

    前沟住的人都在去年通上了电,后沟却因距离太远,掏不起安装费而依然黑暗着。电真是个好东西,让人们的夜晚明亮起来,特别是年三十的晚上,有些人家院子里也拉上了灯。灯在黑暗的中心盛开出黄灿灿的光华,间或有爆竹声声,令我脚步轻快,心情愉悦。

    我进了毛蹄家,见好几个大男人坐在炕上喝酒,他们对我的进出无动于衷。毛蹄不在家,我进了梦金家,一帮女人正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可笑的话。梦金也不在,我找到了掉子家,哈,原来他们都在这里看电视呢。我心情激动,和他们快乐在了一起。后来,我发现梦金、毛蹄、掉子他们都穿着新衣裳,只有我还是一身老旧。有人注意到了我,说:“这莫老汉也太小气了,过年也不给黑旦做一身新衣裳。”又有人说:“不是自己的亲孙子,他自然舍不得了。”还有人说:“唉!要是陈四和梅女子还活着,肯定不会这样的。”这些话像毛毛虫钻到了我的耳朵里,让人痒痒的难受。但我还是头一次看到电视和电视节目,太好看了,我和大家哄笑着,就什么都忘了。有人说:“看春节晚会,黑白电视效果怎么也出不来。”有人说:“那当然了,要不咱们到曾家看彩电去。”有人说:“就他们家那种德性,给我挣钱让我看我也不会去的。”

    夜深了,掉子家的人要睡觉,看电视的人各自散去,我也困了,但对电视的新鲜让我兴犹未尽。路过曾家的大房子门口时,我心动了,想进去又不敢,院子里的狗吠声太可怕了。

    曾家是村里最富的一户,有一个女婿在乡里当乡长。曾家的狗也是村子里个头最大,咬人最厉害的一只。曾家没有小孩子,我从来也没有去过他们家。我怕狗,怕他们家的人,还怕一种说不出的东西。

    我爬上曾家院子对面的山梁,透过玻璃窗子,看到了曾家的彩色电视机。但太远了,看不清电视中的人,更听不清声音。我下了山梁,顺着曾家屋后的一棵树,爬到了房顶上,通过烟洞口子,我听到了声音,却看不到图像。我轻手轻脚找了两块砖头,堵住了烟气薰人的烟洞口子。然后我再回到对面的山梁上,我想看曾家的人被烟薰后的反应,结果等了好半天,啥动静也没有。我失望地打了个哈欠,到树林子里找到了大黑驴,牵着回家了。

    爷爷并不知道我三十晚上去了前沟。初一早晨,家里开始来人了,有老女人的儿子、孙子。我起得比较迟,爷爷把我叫到东房,很温和地拿出一身新衣服,说:“狗娃,你奶奶给你做了一身新衣服,过年了,你穿上到前沟转去吧 。”我穿上后,心里还是很高兴,就裂开嘴笑了。我走出大门时,爷爷又追了出来,悄悄安顿我说:“别人要问你,就说是你奶奶给买得,记住了吗?”我纳闷地点点头。

    过年的前沟,白天娃娃显得格外多,人最多处还属曾老汉家的大门口。走近了,我听到一片指手画脚的议论声。有人说:“不知是谁堵住了烟囱,一家老小三十晚上都给煤烟中毒了。”有人说:“人看来没事吧?”有人说:“幸亏睡得晚,发现的早,搬到院子里都醒过来了,你没看见吗?一个个往外吐白沫子呢。”有人低声说:“平时太霸道了,连鬼都得让三分,年三十可是鬼日子,说不定就是天报应得。”

    我不敢听了,也不敢去和梦金、掉子玩了。心咚咚跳着,我偷偷快速回到了后沟。一进院子,看见爷爷正在给两个孩子发鞭炮,神情异样的我一头钻进自己的屋内,把门栓死了,又把被子埋在头上。心更跳得厉害了,咚咚的像一只恶狼在狂暴。

    爷爷推不开门,在院子里骂上了。“不识抬举的王八蛋,专门让你穿上新衣裳去转,你却跑回来了。跑回来你就给我喂驴去,饮羊去。你听见了没有。”我开了门,爷爷劈头就是一把掌,打得我眼里金星直冒,脑袋好疼,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奇怪的是我的心跳一下子恢复了正常。

    我去饮了两只羊,然后给两头驴上草料,又偷偷地从南房挖出两碗玉米,倒进食槽里让两头驴吃。我蹲在槽子的边上,心绪不宁。我想自己是犯下了滔天大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公安抓起来枪毙掉的。我越想越害怕,觉得浑身都在颤抖,大黑驴停止了吃草料,直直地看着我,看得我把肚子里的担心全低声交待出来。大灰驴也停住了吃,立着耳朵听。大黑驴摇了摇头,对我“唿唿”了几下嘴唇,说了点什么,我听不懂。我真想快点闭住眼睛睡着了,就能听见听懂了。但我怎么能睡着呢。还好,我看懂了大黑驴的眼睛,它告诉我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当我走出这件事的心理阴影,已是一个多月后的事了。期间,我再没有到前沟去过。我听人说,老曾家的人有惊无险都好过来了。我看见梦金、掉子和毛蹄又去学校上学了。他们早上迎着太阳,翻过对面的山坡,下午又三三两两翻回来。我还是没能如愿以偿上学的梦想,按爷爷的话说:“农村娃娃,学不学将来都一样,靠天吃饭,靠地活命,早早跟着爷爷学种地,又省钱,又省事,更实惠。”所以我的上学之心也就因此麻木了,无所谓了。

    过了前面的那个年,我又长了一岁,在爷爷的眼里,我是可以训练出的好劳力,种地时让我牵驴,拉粪时让我赶车。大灰驴对农活轻车熟路,大黑驴偶尔也被配套用上,由最初的不习惯,到几次后的顺便,这一点无疑为家里的农活增加了力量。

    山野随着春风过后,逐渐绿了起来,庄稼在一场春雨后,郁郁葱葱连成了一片。我明白了爷爷说的话的意思了。有空时就拉着驴,从坡上进,沟底出进行牧放。在我的关心下,大黑驴明显胖了起来,大灰驴却带出老态龙钟的样子。我经常晚上在睡梦中与它们俩交流,听大灰驴讲父亲和母亲的故事,讲村子里别人家不避驴眼目的事。听大黑驴讲山外城里的故事,渐渐的我对上学的向往就更淡了,但对城里神秘的生活兴趣日益强烈起来。

    有一天,我骑着大黑驴,黑驴脖子上拉着大灰驴。我信驴由缰,翻过了好几座山,来到一条蜿蜒曲折,但比较宽的山路上。我们的出现,成了一处较长较陡的路段上的一辆汽车和三个人的救星。

    三个人中的一个,远远地过来,特别友好地说:“小朋友,帮帮我们的忙,用你的两头驴拉一拉汽车好吗?”我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不相信这么大、这么神奇的汽车,大黑驴和大灰驴又怎么能拉得动呢,所以我没有说话。来人又说:“我们的车熄火在半坡上,现在是上不去,也下不来,你的驴要是帮忙拉上去了,我们给你钱。”钱这个字很刺耳,我和大灰大黑互相眼瞪眼看了看,兴奋和希望鼓舞起信心,随着那个人来到了汽车旁。

    我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这么真实地看这辆庞然大物。我摸摸这,摸摸哪,我想爬到上面看看,又不敢。我的两头驴被牵到车前面,两根又长又粗又硬的大绳套在它们的前胯上。我说:“这样不垫东西不行,会把驴拉伤的。”他们找来一块单子,我脱掉了上衣,分别垫在两头驴的肩頬处。

    经过一番折腾后,大家一起用力,分工合作,一个人开车,一个不断往车轮底下垫石块,一个附在车旁使劲推。我的大黑驴大灰驴双双拼命卖劲,把腰都弓成了半圆形了。我一边使劲拉着大绳,一边吆喝。大灰驴由于过度卖力,前蹄一滑跌倒了,再立起来时,前腿关节处已被擦伤,露出白渗渗的皮,往外渗着血,看着就让人心疼。西边的太阳热得人汗流满面,驴身上也有了潮湿的汗气。我变拉为推,光着膀子,汗在我的身上往下淌着。

    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汽车上到了山梁上的平台处,我心疼地把大黑和大灰从大绳中解放出来,摸着它们潮湿的皮毛,喘息不已。我们共同看着那个答应给钱的人,他却忙着收拾家什。另一个人走过来说:“小朋友,谢谢你的驴啊,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我腼腆地笑了,汗水就滑进了眼睛,灼得人好难受。

    车发动起来,车要走了,我一急紧跑几步挡在了车的前面说:“你们给我钱,我要钱上学。”汽车在原地响着,那个胖子从车窗里探出手和头,手里拿着一张钱,我绕过去接,钱却提前脱手了,在一阵风里翻着滚,悠悠忽忽地向山下飘去。

    汽车一溜烟顺坡开跑了,我紧盯着翻滚的钱,看准了落点。陡峭的坡,乱生的草木,我只能独自下去。一棵霸道的野山枣刺扎伤了我的手,扯破了我的裤子。我终于拿到了那张纸钱,却惊飞起一群野山鸡。

    我有钱了,我把钱在大灰驴和大黑驴的眼前晃动,它们和我一样高兴,大黑驴居然忘情地卧倒在地上打了两个驴翻滚。我把钱对着太阳照看,钱上的人头像,钱上的山水图案和字,激发出我从未有过的一种喜悦。我骑上黑驴,翻过了几座山,一路小跑着来到梦金、掉子和毛蹄上学的学校。我把两头驴拴到校门外的树桩上,手里握着已被汗水浸湿了的钱,我去找老师了。

    校园里空空荡荡,操场上有一头母猪领着一群小猪散步,我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看遍了一个又一个空教室,才明白自己来得太晚了,学校已经放了学。这时我才注意到太阳离西山嘴只有一根电线杆那么高了。我沮丧地从校园往出走,就看到了木桩上挂着的钟,其实只是一载长长的坚硬的黑铁。找不到敲钟的铁棒捶,我用一块园石头“当当”地敲响了。想不到黑铁发出的声音,脆脆的很动听,我快敲慢敲,轻敲重敲,敲得就要快乐起来时,耳边传来一声苍老粗重的声音。

    “这是哪个班的学生,放学这么久了还不回家,在这里瞎敲什么。”我停手了,大铁钟在耳际余音袅袅。我看着说话的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罗圈着腿走过来,在我的面前停下审视着我。我说:“老师,我有钱了,我要上学,像梦金他们那样也来上学。”我居然毫不胆怯,理直气壮地说话了。老年人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说:“噢,你原来不是学生,那你是哪个村的?”我说:“石拉村后沟的。”老男人问:“那你今年多大了?”我说:“听我爷爷说我九岁了,我记得我是十一岁了。”老男人笑了,说:“那当然是你爷爷说得才对吧。”然后老男人又慈祥地说:“你想上学是好事,可你有多少钱啊?”我把攥在手心里的钱展示给他看。

    我看到老男人的脸色凝重起来,他说:“孩子,你认识数字吗?”我摇了摇头。他伸出右手问:“这是几个指头啊?”我说:“五个。”老男人又问:“你知道你手里拿着的钱是多少钱吗?”我摇头说:“不知道。”老男人从我手里拿过钱,我有点紧张,有点担心。老男人展开钱说:“孩子,这只是两块钱,连买一本课本都不够。要上学,起码也得这么几十张才够的。”我怀疑地看着他,他把钱交给了我,“孩子,石拉村还有一截路呢,你快回家去吧,天就要黑了。”

    我站在那里僵住了,看着老男人边走边叹息的样子。我是哭着离开的校园,哭着解开拴驴的绳子,哭着往家里走,哭到最后,我的泪水干了,声音停了。大黑和大灰被我哭得心灰意冷,垂头丧气,一言不发。眼看西山头上就要落山的血红的太阳,我想起今天还没有好好地放过驴呢。路过一处山弯,我大模大样走进一块玉米地,搬了一抱已经结浆的玉米棒子。在走开一段距离后,我把玉米放到一块大石头上,让大灰和大黑吃。我看着它们吃得那种香劲,也感到了饥饿,就剥开一个玉米棒子,水甜水甜地啃了起来。

    暑假是个什么概念,我不太懂,但暑假期间,上学的孩子们都自由在家里,而每家都有的大小牲畜就成了我和小伙伴们的一份工作,一份玩乐在一起的理由。掉子家的大肚青驴下了一头小驴驹,好可爱的小驴驹,跟着我们满山遍野跑,还会跳跃摆尾摔头和人玩呢。大黑驴和大灰驴是骟驴,是不会下仔的。仅这一点就让我好羡慕掉子。我把自己的心理话说给大黑大灰听后,惹得它们先是大笑,后是不可理解的悲哀。有两天居然对我很不友好,特别是大黑驴,我骑上它后,老能感觉到那种别扭。我不在乎这些,但很感激它们帮我挣了两块钱的事。最初,我想把钱放在家里,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塞进墙逢里,又怕下雨湿了,怕风吹跑了,更怕被别人看见。为了让自己放心,我一刻也不离地把钱装在上衣兜里。我决心要攒更多的钱,这成了我心里的又一个秘密。

    这天,梦金和掉子又骑着他们家的驴来约我,爷爷套着大灰驴去接回了儿子家的老女人。我从圈中拉出大黑,我们翻过两座山,顺着黑牛沟向更深处走去。大山里的沟都是水冲刷得结果,口子大,尾巴小。黑牛沟过去因为有过一头黑色的野牛而得名,后来树木被砍伐得所剩无几了,加上连年的干旱,别说野牛,就连黄鼠狼都看不到了。但野牛沟有一道筷子粗细,经年不绝的溪水。溪水在沟里以湿的形态存在着,在山水冲刷出的大石头上,就明晃晃流成黑牛沟夏天的一份温柔湿润的心情。

    我们找草好的地方放驴,驴吃草的时候,我们就和小驴驹玩。中午的太阳像一块灼人的火碳,我们歇在沟底的一处背阴悬崖下,半崖斜生着一棵老山榆树上,住着一窝花喜鹊。梦金说:“掉子,你吃过喜鹊蛋吗?”掉子说:“我没吃过,我们家房后老槐树上有一窝,但我妈不让我们去掏。说喜鹊是喜鸟,掏了会对人不好的。”梦金说:“迷信,黑旦你吃过吗?”我说:“我没吃过。”梦金说:“咱们两个上去掏吧,喜鹊蛋咸咸的很好喝的。”我说:“这么陡,怎么上去啊。”梦金说:“上不去,我们可以下来啊。我用驴缰绳把你掉住,掏上了蛋再把你拉上去。”

    在掉子和梦金的怂恿下,我们冒了好大的风险,掏到了喜鹊蛋。梦金数了一下,共有八颗,两只喜鹊在我们头顶上叫成一片,掉子说:“喜鹊在骂你呢,黑旦。”我说:“它们在骂梦金呢。是他出得主意。”梦金说:“人还怕喜鹊骂,让它们骂好了。你们说咱们怎么吃啊?”我说:“烧着吃比较香,可惜没有火。”“火,我有,今天我让你们看一个奇迹。”梦金说着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一个薄纸盒,从盒 中取出一块圆玻璃。“这是我从姑姑家的医院偷出来的,叫放大镜,对着太阳,就可以点着火的。黑旦,你去拣柴,不光要硬的干的,还要拣点容易点着的干毛草。”

    我拣回来柴,梦金可真聪明,就用那块玻璃,奇迹般点着了火,看得我两眼发直,怎么也明白不过来。当烟在山沟里飘散开来时,两只喜鹊绝望地飞走了。

    我们烧吃了喜鹊蛋,又从山梁上的土豆地里挖了十几颗刚刚结成,和喜鹊蛋大小差不多的土豆,煨进了火堆里。烧熟后,我们吃得两嘴都变成了黑色,两只手更黑。就到沟里的那道溪水上洗了手,双手掬着喝了个痛快。我们困了,都想睡觉,又怕驴跑了,就给驴套上缰绳,拴在了一块尖石头上。我们放心地横躺竖卧在平展展的一块大岩石上,头枕着长条石块,看着崖上的蓝天,和偶尔飘过的云彩。一声闷雷惊醒了我们,掉子说:“是响雷呢。”梦金说:“不是雷,是谁在放枪。”我还想睡,就又闭住了眼睛。又是一阵隆隆的声音。梦金和掉子都肯定地说:“是响雷呢。”我们谁都没有动,一齐眼睁睁看着天,依然的蓝格盈盈,和几朵虚白的云影。雷声响过一阵后,就越走越远了,山风顺着山沟吹着,空气明显凉爽起来。

    吃得肚子不舒服的掉子去拉屎,我又听到了隆隆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响。掉子突然提着裤子向我们边跑边大声喊叫。“发山水了,山水来了,快跑啊。”我和梦金傻住了,三个人你碰我,我碰你,不知该如何和往哪里跑。我想到了驴,就喊叫着说:“赶快去拉驴。”几头驴也感到了山水的到来,却挣不脱缰绳,缰绳紧绷绷绕在一起,梦金用棍子打驴,驴缰绳一松,我和掉子从石柱上退出了绳套子,分开了各自拉着自家的驴顺着山沟跑了起来。梦金被一块石头绊倒了,爬起来时和驴已经分开。掉子和大青驴还有小驴驹跑得最快,我和大黑几乎是肩并着肩在跑。山洪沉闷的轰隆声震耳欲聋。大黑驴猛得一拐脖子,身子随着向后一跳,头迎山洪停住了,我被驴的身体挡着,回过头来眼睁睁看着一房多高的山洪像一张大嘴吞没了梦金,几乎是一转眼间,只轰得一下,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摊烂泥中,泥已经开始结痂,埋住了我半截身子。我手里还握着驴缰绳,我感到四肢无力,头脑昏昏沉沉,就又闭了一会眼,实际上是又睡了一觉。我爬起来时,发现手中的驴缰绳挂在一块石头上,绳子的另一边,大黑驴一身泥水站在那里。我费劲地绕走了两步,又一头栽倒了。我感觉到大黑驴用嘴摇晃着我的头,手中的绳子也是一紧一松抖动着。我再次站起来,抱着大黑驴的脖子,跌跌碰碰地离开了沟中间,到一处向阳的山坡上躺了下来。西半天上的太阳渐渐暖热了我的身体,我想起了山洪来临时的那一瞬,想起了梦金和掉子。我喊叫他们的名字,但没有发出声,舌头上的泥土涩涩的总也唾不完。

    我活着,我不知道梦金和掉子现在的情况,我的思维只是一闪一闪地出现。当我爬到卧在身旁的大黑驴身上时,才发现自己的裤子早已被洪水给脱走了。大黑驴很平稳地站了起来,我先是抱着驴脖子,后抓紧了驴的鬃毛。我没有回家的意识,任由大黑驴驮着我,走着,走着,就走进了星星满天的夜晚。

    夜晚的山野死一般沉寂,我听到自己的肚子叫,耳边偶尔响起的“唰唰”声,让我浑身抽紧。走到后来,我从驴背上跌了下来,在一堆土旁躺着,再也不想动了。大黑驴就静静地立在一边。我睡着了,大黑驴说:“我们今天能活着,真是一个奇迹。要不是那块石头挂住我们的话,现在真不知会身在何处了。”我说:“梦金和掉子他们也不知在哪里。他们要是死了,我也不敢回家了。回了家,爷爷也会打死我的。”大黑驴说:“这不是你的责任,谁也没想到山洪会来,而且会那么厉害。”我说:“大黑驴,你知道咱们现在在哪里吗?”大黑驴摇头说:“对这里的山地,我也不熟悉,恐怕咱们是迷路了。不过你不要管在哪里了,等天亮了就都知道了。”

    我不想多说话了,这时我听到了脚步声,睁眼一看,一个男人走过来,我记忆中的父亲,我说:“爹,我好害怕。”父亲说:“儿子,不要害怕,咱们现在回家去。”我说:“这里是什么方啊,家在哪里啊。”父亲说:“这娃娃,连自己的家都不知道了。”我跟着父亲,我看到灯光映照下的母亲,看到了母亲蹲下身子,伸开了双臂。“旦旦,快过来让妈妈抱抱。”我哭了,我说:“你们谁也不管我,我不理你们,我也不回家去。”父亲和母亲相视而笑,好象赞赏,实是欣慰地说:“咱们的黑旦长大了,都会生气耍性子了。”我鼓起嘴,把两只手背到身后,依然的不原谅。母亲撩开了门帘,哇,好亮的灯光下,一堆只有年画中才有的好吃的。我忍不住了,跑进屋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母亲和父亲站在一边看着,脸上挂满温暖的微笑。我吃饭,一碗又一碗。我吃水果吃蛋糕一个又一个。我吃得总没有饱的感觉,母亲说:“瞧这娃娃一身的泥,妈妈给你洗个澡吧。”我坚决不干,只是贪吃。父亲过来,长长的胳膊抱住了我,我累了,就势抱住了父亲的脖子。

    我听到有人喊:“找到啦,黑旦和驴在这呢,快过来呀。”我害怕,紧闭着眼睛,紧抱着父亲的脖子。“黑旦醒醒,快醒醒。”有人在动我的头,有人说:“把这驴打起来。”我睁开了眼,见好多火把照亮一群乱哄哄的人影,我发现自己紧抱的不是父亲的脖子,而是大黑驴的脖子。我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这孩子,也不害怕,深更半夜到他爹他妈坟上睡觉来了。”这是罗圈腿刘老二的声音。梦金的妈拉着哭腔问我:“好黑旦,你知道梦金在哪吗?”毛蹄的父亲也急急地问:“还有掉子,你知道吗?”我不说话,傻傻地呆呆地看着,有人说:“这娃娃是不是中了邪,快给掐掐人中吧。”他们掐我的嘴唇和鼻子中间,揪我后脖子上的头发,我还是不说话。“这娃娃一身泥,这驴也是一身泥,看来就是遇到洪水了。”有人分析说。梦金的妈放开嗓子哭了起来,一声“我的可怜的娃哟……”就死过去了。

    我是第二天中午才开始说话的,梦金的尸体是第三天才被下游的人发现的,掉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两家的驴也全死了,人们说我命大,有福呢。我心里明白,是大黑驴救了我的命。

    这次洪水的死里逃生,洗去了我身上儿童玩劣的习性,我变得好静不好动,有时整天也不说一句话。有时躺在炕上,眼睛长时间盯着屋顶上的杷子,好长时间,一动不动。有时我就和大黑驴呆在一起,或拉着大黑驴大灰驴在山里四处转悠。我身上连洪水也没能带走的两块钱,让爷爷收走了。拿走就拿走吧,我已经不在乎了。我知道了父亲母亲的坟,就又去了两趟,还到梦金的坟上看了看。都是一堆黄土,都是死亡,简单而又悄无声息。这是我对死亡最初的认识。我有事没事爱往驴圈跑,而且好些晚上都睡在驴圈里,这引起了爷爷的注意,他认为我有病。按老女人的说法,我是魂不守舍,让驴给蒙蔽住了。我在心里嘿嘿地冷笑他们。大黑驴继续给我讲城里的故事,讲楼房,讲飞机,讲城里人和农村人的不同,讲城里人到农村的嘴脸,和农村人到城里的无知。有时还讲一讲作为驴的悲哀,讲属于它的往事。大灰驴的故事就太少了,说来说去,大多是东家长西家短,像村里的女人一样。

    天气开始由暑而凉,草木开始发黄,山野的色调悄悄在变,秋天像一只看不见的大鸟扑扇着翅膀,凉风从天而来,萧瑟着万物的枝叶,连时间也在簌簌地运动。现在的秋天已是去年秋天的明年了,被我淡忘的一个记忆,在一天中午复活了。复活的原因是前沟传来一声又一声驴鸣,像雄鸡报晓一样此起彼伏,互相呼应。正在拉车的大灰驴突然不听话了,四蹄急急攒动,随之发出长长的一声驴叫,任我如何拽缰绳也没能扭转大灰驴的方向。一车土豆蔓子就被卡在了院门柱上。大灰驴也随之腿一软,套在车辕里就窝倒在大门口上。

    圈里的大黑驴不安份地“唿唿”着,前蹄在圈门上踢出哐哐的声响。跟在车后的爷爷骂开了我,我预感到发生什么事了。猛地想到刘胖子,想到大黑驴的宿命。我说:“爷爷,咱们家恐怕有一个人要来了。”爷爷怔了怔,“呸”地唾了口痰,骂我。“人不大,整天给我鬼话连篇,还不快往起赶驴。”我知道自己的感觉是对的,但不去分辩,我和爷爷一起抬起了车辕,让大灰驴站了起来,把车上拉得乱蓬蓬土豆蔓子卸在了房子东侧的小场院上。我说:“爷爷,我去放放两头驴。”爷爷说:“时间还早呢,再拉一趟后再去放吧。”我说:“我的腿刚才撇了,走路疼得厉害。”爷爷骂骂咧咧进屋去了。

    我牵着两头驴,到野外溜了一圈,两头驴根本没有心思吃草,互相嘴对嘴“唿唿”。我说:“大黑,是不是刘胖子来了?”大黑使劲点了点头,忧郁的大眼看着我。我说:“我现在就把你野放了吧。”大黑驴眼里一亮,随后黯然地轻轻摇了摇头,用头拱着我的身子。我解开了大黑驴的缰绳,用手抚摸着它的头,“你自己想去哪就去哪吧,只不要碰上刘胖子就行了。”大黑驴茫然地四顾,随便地向前走去。我站在原地看着它,我想流泪。

    大黑驴走出很远后,我拉着大灰驴准备回家了,我的心情比较沉重,担心着大黑驴的命运,同时想到自己放走了大黑驴后,爷爷决不会轻绕了自己的。如果打我,我是不是实话实说呢?说了爷爷就能原谅自己吗?那还是不说为好,打就打吧,反正也习惯了。天黑得开始亮灯时分,我才慢慢地回到家门口。刘胖子没有来,看来是虚惊一场了。我想转回去找回黑驴,却发现大黑驴悄无声息地就跟在我们的身后。我一高兴,放松下来,把两头驴圈进了驴圈。但已经被淡忘了的刘胖子的复活,凝重了我和两头驴的心事。

    夜里,我睡在驴圈里,想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却没有做梦,醒来时天已大亮了。我太恨自己了,搞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第二天上午,在我和爷爷刚刚吃完早饭,准备到地里去的时候,刘胖子却突然来了。刘胖子是骑着一辆电驴子来的,同来的还有一位干瘦的年轻人。爷爷瞪了我一眼,我早已心不在焉了,满脑子想的是如何尽快放走大黑驴。

    刘胖子,这个城里的驴肉大王,食堂的老板,果如大黑驴的形容,长的圆如水桶,粗而短的脖子上,一颗圆胖的脑袋,脸上肥肉打着折,波浪一样。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肥的人,所以死死地盯着他看。“莫老汉啊,我的驴喂得胖了吧。”刘胖子在院子里用公羊嗓子问爷爷。爷爷说:“不是太胖,但好多了,我以为你给忘了,正准备过些天给你送去呢。”刘胖子哈哈地放肆笑着说:“我是干什么的啊,我怎么会忘呢。驴今天我就要拉走啦,你的喂养费等送土豆时,我一便给你算吧。”爷爷感激地说:“算啥呢,农村养驴,和城里不一样,操点心,放一放就胖了。”

    爷爷请刘胖子进屋坐,我也盼刘胖子能进屋坐一会,腾出时间,我就可以放走大黑驴了。可是刘胖子却说不进去了。爷爷就让我去拉驴,我站着没有动。“这娃娃,发痴的毛病又犯了。”爷爷瞪了我一眼,边说边往驴圈走去。我快步堵在驴圈的门口,哀求着说:“爷爷,把大黑驴咱们留下吧,它要是拉回城里,就会被杀的。”爷爷说:“你滚开,屁大点人懂啥。这是人家的驴。”我说:“我不上学了,你用答应我上学的钱把大黑驴买下吧。”爷爷开始生气了,一把拉开了挡路的我。

    大黑驴被牵出了圈,高大的个子稳健又挺拔,一种无畏的气概在它的举动中荡漾。它眄视着院子里的人,只对我流露出深深的复杂的表情。我跑过去抱住黑驴的脖子,放声哭了。黑驴绷紧的身体软了下来。“这孩子,放了一年驴,和驴有感情了。”爷爷把缰绳交给了刘大胖子。刘大胖子说:“这是你孙子,下次进城领上去我那里,给他吃一顿好的。”爷爷说:“狗娃,你听见了吗?刘经理可是个大好人,咱们家的土豆人家每年全要了。等下次进城,爷爷领你去。”我一把抓住驴缰绳,揪得刘胖子往前挪了一步。我哭着嚷着,“我不去城里,我也不去吃好的,我只要你们把大黑驴留下。大黑驴救过我的命,它是一头比人还好还聪明的驴。”

    爷爷过来踢了我一脚,呵斥我放开,不要耽误人家刘经理的事。我把绳子揪得更紧了,同时身子随绳一拧,缠住了自己的腰。刘胖子把缰绳交给了随同而来的年轻人,自己先走出了大门。年轻人瞪眼吓唬我说:“你放开不放开啊,要是再不放开,我就不客气了。”说话间,他拽紧了绳子,勒得我好痛,我放声大哭起来,言语不清,破口大骂。年轻人想绕过我,直接牵驴。大黑驴围着我转,结果把我缠了三四圈,最后一圈几乎就在脖子上。驴和我和年轻人因此贴在了一起。年轻人举手要打我,我不怕,一口痰唾到他的脸上。年轻人发火了,给了我一耳光,发怒地对爷爷说:“老汉,你再不管你孙子,小心我勒死了他。”爷爷气得回屋找棍子去了,同时我感到脖子一紧,驴缰绳勒得我出不上气来,嘴里就流开了白沫子。

    我看到大黑驴看着我,复杂的眼睛里往外溢着悲怆和愤怒的泪水。大黑驴主动松驰了缰绳,说:“黑旦,不要管我了,你好好注意自己的安全,有机会你还是到城里去吧,那里才是你的希望。”我说:“我不能让他们拉走你,我离不开你。”大黑驴说:“好孩子,你是人,我是驴,我能和你相处一年多时间,也知足了,幸福了。你的心我全知道了。”我说:“他们会杀了你的。”大黑驴说:“死就死吧,谁让我们是牲畜呢。一生终须挨刀死,是我们躲不开的宿命。我只是遗憾,看不到没有牲畜的世界,人类会吃什么东西的未来了。”

    天啊,我居然清醒着听懂了大黑驴的话,我也会说驴话了,我看了看年轻人,又看见爷爷拿着棍子从屋里出来。很显然,年轻人对我和驴之间唿唿的交谈,感到奇怪,但他是听不懂的。爷爷挥棍朝我的脸上抽来,大黑驴用头挡住了。同时把爷爷掀得向后跌倒在地。大黑驴扬着头,在我的头上绕了几下,缚住我的缰绳便绕了开来。年轻人牵着大黑驴走出院子,坐上刘胖子骑着的电驴子,顺着路向前沟去了。我追出院子,耳边传来一声悲泣的驴吟。那是大灰驴向大黑驴发出的告别的呼唤。

    我爬上路边的山顶,看见大黑驴小跑着跟在电驴子的后面。跑着跑着,不知何故,大黑驴突然一个急刹蹄,年轻人便从电驴子上跌了下来,摔得“哇哇”叫唤。我本来是哭着的,这么痛快的一幕让我高兴起来,就顺坡侧着身子跑了过去。

    刘胖子停住胯下的电驴子,年轻人从地上爬起来,拐着腿,把驴缰绳交给了刘胖子,在路边的柳树上折了一截有我胳膊粗细的树枝,劈头盖脸抽打着大黑驴。大黑驴昂头躲着,绷紧得缰绳拉得刘胖子都站不稳。

    我已经跑近了,嘴里骂着刘胖子和年轻人,就在这时,我看大黑驴猛得一松劲,刘胖子向后跌倒了。同时年轻人猛得一抽,大黑驴向前一窜,前蹄踩在了仰面倒地的刘胖子的胸口。刘胖子一声“啊哟”的绝命喊叫,双手抱住胸口。缰绳被松开的大黑驴,嘴里喷着响声,呼呼喘息着,随之拖着缰绳向目瞪口呆的我缓缓走了过来。说:“黑旦,我踩死了他,替那些被他屠杀的驴们报了仇。黑旦,咱们回家吧。”

    刘胖子被送到城里医院后死了,是被大黑驴当胸口窝上要命一蹄给踩死的。消息在石拉村不径而走,好多人都来看大黑驴,有人啧啧,有人咂咂,有人说:“驴肉大王让驴给踩死了,这可真是报应啊。”而在驴的传说中,大黑驴成了神话般的英雄。刘胖子的死,我是最高兴的一个,我以为大黑驴从此就属于我的了,再没有人来抢夺它了。还有一件高兴的事,是我会说驴话了,可以不用睡觉直接就能和大黑驴聊天了。我与大黑驴几乎形影不离在一起。

    然而十多天后,随刘胖子来过的年轻人,同样骑着电驴子,带着一名警察上门来了。应他们的要求,爷爷从圈中牵出了大黑驴,我还是揪住不放。警察问年轻人。“就是这头驴踩死刘经理的。”年轻人恨恨地说:“就是它,就是它。”警察接过缰绳,命令爷爷把我抱开,说话间掏出一把黑色的手枪,对着大黑驴的头扣动了板机。

    大黑驴在连续两声震耳的枪声中,头向前一低,四肢缓缓地倒卧在我家的院当中,最后微弱的语言我听明白了。大黑驴说:“你是人,去城里找活路吧。”我抱住大黑驴的头,我没有哭,用手合住了大黑驴盯着我的眼睛。鲜血染红了我的胸口和胳膊,我说,用驴的语言说:“呃尔,呃尔,呃尔。”

    2002.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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