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一天我才明白,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这句话究竟承载了怎样多的故事。”
林权是山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和村里大多数男人一样,他们读完了小学就上山砍柴,或者下地种田,一辈子就只能像那树桩上的年轮,祖祖辈辈兜兜转转都走不出这道圈子,却还得一直走下去,只为了生存。他们没有理想,即使曾经有过,也早就被现实的斧头砍掉了,梦想这颗大树就不可能有长起来的机会,更别说让它在风霜雨雪之中挺立,变得枝繁叶茂起来了。他们的一生,就是卖力气换取金钱,再让金钱被力气给吃掉,如此循环往复,生命又是一个可怕的轮回循环。追求什么呢?在这座大山深处荒僻无人知的小小村庄——这里甚至连电话都没有,也没有谁来过——这个循环是不可能有出口的,除非哪个村里人主动地去寻找一个突破点,让他们平淡到乏味再到麻木的生活兴起一些风浪。
林权从小就和他的兄弟姐妹不一样,他们家一共五个孩子,林权排老二,他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乡下人就是这样,或许因为人太少了,害怕村子就这么不断没落下去了,于是就不断地拼命生孩子,明明穷得快吃不上饭了,孩子却是一个接一个地生,巴不得像某些雌性宠物一样,一次生一窝出来——能一次出来一对也好啊。但人没有这个实力,否则人就不会成为万物之灵了——可村里人根本不觉得自己像万物之灵,不用说充满野性的鬣狗了,有时候连一头忠厚的老牛都驾驭不住。有时他们甚至觉得自己确实跟那些牲口没什么区别,除了干活,就是吃喝睡,睡到自然醒,醒了再去干活,干活为了填饱肚子。而放牧他们的,是无形的上帝之手。而且上帝还能牵引着他们的精神,让他们在物质的枷锁之下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林权在上学的时候,就迷上了诗歌和音乐,特别是每当夜晚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时,看着浩瀚的星空,看着银河从头顶流过,从山的这边,流到山的那边,他就想:银河究竟流到哪里去呢?它是从山的哪边流出来的呢?有一次他往那座黑黑的高山追过去,夜幕之下的山路崎岖不平,借着星光微弱的反射,他只朦朦胧胧地看见一条弯弯曲曲的路延伸到那座山,于是就一直跑了下去……他就跑到那黑暗的浓雾里了,然后什么都看不见了,慢慢失去了意识,不知为什么……
他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膝盖很疼。天蒙蒙亮了,他的肚子却在咕咕直叫,好像一只老母鸡在里面晃着脑袋走来走去一般,还在不断地用尖利的嘴琢着他的胃部表面,实在是饿得发疼。他看向窗外,那条闪亮的银河已经不见了。山的轮廓在淡蓝色的天空下凸显了出来,他才慢慢回忆起了昨晚的经历,自己好像一直跑向那座黑色的山,然后就失去了记忆……他动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啊,疼得他直抽冷气。身旁的弟弟被他的声音惊醒了,看他想要站起来,急忙阻止了他。
“别乱动啊,小权。你昨天一个人先回来,怎么被绊倒在路上了?膝盖都摔破皮了,还好脑袋没事,你好像是直接睡着了,大哥去背你回来也一直没醒。要不是大哥在后面发现你摔倒了,外面那么黑,万一被野兽咬走了怎么办?”
“昨天大哥因为没有看好你,还被老爸骂了一顿,要不是我们一直解释说学校确实有点事情,一顿竹笋炒肉又在所难免。不过二哥,你昨天为什么要往山那边跑呢?难道有哪个野人在山里放炮?还是……”
弟弟似乎想到了什么,指尖有些冰凉,身体发抖着。乡间多多少少都有一些鬼怪的传闻,莫非二哥遇到了什么……
林权揉了揉眼睛,想了一会儿说道:“昨天晚上,银河很闪亮,我看着它,想得出神了,就想看看它从哪里来,又要流到哪里去。所以我想到山背面去。”
“大哥说过了,我们永远都到不了那里。银河在很高很高的天上流淌,即使到了山的那一边,我们也触摸不到银河。”弟弟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山的那边是什么呢?”
“山那边还是山。一座座高山挡着,山外面究竟是什么,到现在谁也不知道。”
“难道从古至今,先辈们谁也没想过要出去吗?爬过了这座山,就不肯去爬另一座山了吗?”
“现在人们只要能满足温饱就够了,除了为生存而挣扎,剩下的就是要消耗这种挣扎所换来的成果。他们还能有什么精力去爬过一座座山,去面对大山外面的未知吗?”
“难道这种局面不能改变么?大家一辈子都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么?”林权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不明白先辈们为什么这么麻木,偏偏就不敢为了心中的理想而脱离开先辈为他们划定的生命轨道么?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可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啊。
他问弟弟: “你愿意跟我到山那边看看吗?”
“不愿意。去那里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力气,而我们消耗不起。”
“你真的不觉得这样过日子实在是单调乏味吗?一天天都是这么重复的。我们在课本上不是学到了一个字叫‘玩’吗?还有一些图片,上面很多和我们一样的小朋友,没有去教室,也没有去砍柴,他们蹲在地上,玩弄着炮儿。他们用火柴给炮儿点上火,然后再把它抓起来丢出去,过了一会儿,炮就炸开了,多好玩啊。有的炮还可以飞到天上去,可惜我们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玩。以前小的时候还经常能玩,可现在爸妈说我们长大了,再玩这些没啥意义了,白白浪费钱不说,烟花易冷,光景易逝,玩得越多,就会越耽误自己该做的事情。可生命不就是本应该去经历一些除了谋生之外的东西么?”
弟弟说:“权哥,别想这么多了,好好疗伤要紧。因为你手术这件事情,爸妈又得花费时间和力气去采草药,昨天时间紧急,只买了绷带,早上天还没亮,估计就赶去采草药了呢。”
林权点点头,但他在暗中下定了决心:我要一个人去往山的那一边,去寻找银河的尽头。我还要让村里人都看见,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的美好,而他们的故步自封,苟且求存,实在是非常愚昧可笑的行为。
只是这样的日子,却不知还要持续多久呢?现在的他还没有自己谋生的能力,还没有资格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去冒险。
和动物世界一样,活下去,才是所有努力的最终目的。
在村人看来,活着,只是为了找一种方式活着罢了。而且这种方式,通常都是一成不变的。
那一年,他十三岁。读完了小学,他就开始成为家里的一个重要的劳动力了。他终于可以靠自己的双手吃饭了,林权为自己成为一个懂事的小男子汉而感到自豪。
但是,他想到山那边的渴望,至今还是一直都没有减淡,甚至越来越迫切了。他想,等到自己成年的时候,就要离开这个家,到山外面的世界去。他坚信那里有他所要寻找,所渴望得到的东西。
他就是他,他和村里的那些长辈,甚至那些生活得庸庸碌碌的同辈,都完全不一样。
十六岁那年,他终于爬到那座高山的半山上,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原生态的树林,满山的花草树木开得正艳丽,他很惊讶,明明现在已经是初冬了,山下的村庄都被皑皑白雪给掩盖了,可山上的这片丛林为什么还是如此茂盛,好像正处于春暖花开充满希望的美好时节。
“这么美丽的景色就在山上,我一定要让兄弟和妹妹们,还有爸妈,以及村里人都来看看。”
他没有进这片美丽的树林,而是转过身去,冲下山去,恨不得马上拉自己的父母来欣赏这一片天造的美景。
可当他回到家中,什么都没说,就听到了外祖父离世的噩耗。村里医疗技术很差,外祖父已经被病痛折磨了很久,他的离去,反而让亲人们觉得欣慰。至少他已经从那道年轮般循环的圆圈里挣脱出去了,这就是村民们所向往的一种幸福啊。
他们太累了,才觉得永久的长眠,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嗯,至少不需要为生存而忧虑,这就足够了。
自从外祖父的葬礼结束以后,林权就忘了树林那件事情了。村里也停发了老人的养老金,只是在当时给了他们家一小笔抚恤金。不过养老金也少得可怜,甚至还不够外祖父一个人吃饭。外祖父的一生也是平平无奇,出生、认字、砍柴、种地、养老、死亡。生活已经把他变成了一个麻木的机器了,他走的时候,甚至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似乎对死亡这件事也没有了任何感觉。他们对“贫穷”这个词也丝毫不敏感,因为没有山外的世界作衬托,他们根本不知道这种生活,并不是所有和自己一样两脚行走的裸猿所共有的。
直到十八岁那年,他又爬到了那座山上,又再次邂逅了那片树林。童年古老到发黄的记忆又浮上了心头,那脆弱得如同薄纸般的梦想又重新在他的心里开花了。
他走进了树林。现在已是盛夏季节,枝叶茂盛,可不知为什么,林权总感觉到自己进去后,全身上下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就好像有一种特殊的能量场包围了自己的躯壳一样。能量场无处不在,只要他在林子的范围内,无论走到哪儿,这种感觉一直都不会消失。林子里的路有些奇怪,弯弯曲曲的,丝毫没有人走过的痕迹,所以林权踩在那天然雕琢的岩石上,双脚一时还是难以适应那种感觉。他好好放松了一下自己有些疲惫的双眼,空气中带有几分烈酒的气息,让人有了几分醉意。
他忽然觉得很累,很想在林子里睡一觉。他安慰自己,睡就睡呗,大不了少赚点钱,晚饭少-吃点咸菜罢了。就睡一会儿吧,他现在只想把自己变成最原始的野人,好好地和自然界依偎在一起。凭什么我们仅仅只为了生存而竭尽全力呢?生命难道不该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吗?
他很困了,躺在树下,就陷入了一场长长的梦境里。
不知何时,他被一声声呼唤从梦中惊醒,猛然清醒过来,发现天早已经黑了,林子外隐约有手电筒的光芒,非常迅速地移动着,好像流星一样。他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暗自嘀咕道:“我怎么睡了这么久?”对着外面大喊一声:“我在这儿!”
那些手电筒的光很快就远去了。人群的喧哗声很快就归于沉寂了,简直比流星闪过还要迅速。林权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沉重——或许是太疲惫的缘故吧。他感觉自己还没有清醒,可天色明明已经不早了 。那些从林外走过的是自己的家人吧?他们难道没有听到我的呼喊,所以一直都没有走进来吗?
他站起身,慢慢地走了出去。外面的世界依旧一片黑暗,可他分明感觉到了微微的寒意,刚走出去,就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山里的夏夜,何时曾经这么冷过,就好像一下子进入了初秋一般?
一阵冷风吹过,仿佛有一片叶子掉在了他的手臂上,他用手指把它夹起来,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用手一摸,叶子好像起了褶皱,干枯了一般。凭他乡下孩子的直觉,这就是一片枯叶!大夏天的,树叶如何枯萎凋零了呢?难不成一夜之间,回到了凉凉深秋?
他再次转头看向那片小小的丛林,这里的树叶一直都是青翠的绿色,枝繁叶茂的,上面还有蝉在歌唱,那声音拉得特别的长,林权听了许久,蝉的一首小曲都还没结束呢,听得他又要犯困了。他实在觉得莫名其妙,自己明明从白天就开始睡了,睡了十多个小时,怎么还是这么的困,好像根本没睡一样?不,是比没睡还要困。
林权四处看了看,自己的亲人早已经走远了,呼喊的声音也消失无踪了。“我干脆自己回去吧,他们找不到我,自然会回来的。”他自言自语着,迈开双腿,向山下跑去。
天色已经由浓郁的黑暗,转为了浅浅的深蓝色,树林的轮廓已经隐约可以分辨出来了,那些穿着铠甲的黑影就是大树——只是为什么那些铠甲光秃秃的,几乎没有一片树叶?难道那些树叶,都完全落光了?
他再看看手中的那片落叶,果然是枯黄色的,预示着秋的到来。林权迷糊了,明明自己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是农历五月啊,为什么睡了一觉后,秋天就来了?
剧烈的运动一下子缓解了身上的阵阵寒意,林权很快就踩着一地金黄的落叶跑回了家,家门开着,从门里却传来了炒青菜的阵阵香气,他刚到门口,就听到妹妹的欢呼:“二哥回来了!爸妈快看,他没有被饿死!”
林权刚想骂一句“你这臭丫头怎么说话呢”,却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咚咚”开始剧烈地打起鼓来。他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眼前冒起了不断打转的金星。他实在是饿得没力气说话了,甚至没力气思考,自己究竟这一觉睡了多久?
“啊,臭小子,你到底去哪里了?这都大半个月过去了,夏天都变成了秋天,怎么才回来?是不是假冒丐帮的小乞丐到哪骗吃骗喝去了?”
大哥把一个大馒头堵在了他嘴里,林权一闻到馒头的香气,居然如同饿死鬼投胎一般,挺着脖子,两口就咽了下去。然后他又爬到灶台前,把剩下的几个蒸馒头一并吃了,吃得直翻白眼,才伸手对目瞪口呆的家人们用狼嚎一般的声音说道:“水,快给我水!”
妹妹急忙倒了两杯水给他,林权一口一杯,依旧觉得口干舌燥。这时他才开口解释道:“昨天中午我去山上砍柴,看到了一座美丽的树林,然后就想着进去睡一觉,实在太困了,没想到今早出来,看到满地落叶,好像秋天来了一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昨天中午还去砍柴?之前那些天跑哪撒野去了?不想干活也就罢了,总不能像个小丐帮一样厚着脸皮蹭吃蹭喝啊。”穿着一件毛衣的大哥脸上微微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我没有蹭吃蹭喝,那天不是我们一起去砍柴,就昨天,五月二十——你们到西山去了,我就走到北面,越走越远,看到一片树林,就想起小时候来过这里,实在是很美,我就想和这美景多待一会儿,结果还是睡着了……”
“你没搞错吧?五月二十——今天已经是六月十二了!这大半个月你都在那里面睡觉,不用吃饭,也没醒过来?要真的有那么好,我也要去,就天天睡觉天天做梦好了,既然不用吃饭,就可以不用干活了。”
哥哥显得一惊一乍的,一旁的母亲则用严厉的口气对林权说道:“说谎的孩子罪不可赦!要是你确定自己说的都是真的,那就让我们见识一下,你是怎么一觉睡大半个月不用吃饭喝水上厕所呢?”
林权也非常疑惑地问:“我明明感觉自己睡了没多久啊,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过去了这么多日子。难不成真的是我的记忆出错了?但是我确实什么都想不起来啊。”
“别逼孩子了,”父亲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那鸡窝一般炸开的头发,“孩子平安回来就好。看起来他也没有中邪什么的,也没必要去请大夫。”
“不行,这件事情很奇怪,一定要请个道士来作法。孩子肯定是被什么妖魔鬼怪缠上了。”母亲坚决地说道。
还是弟弟机智,他对父母说道:“二哥既然说到那片树林,必然是那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他睡觉的时候,让他陷入到一场怪梦里,暂时失去了对自我意识的把控力。不如我们去看看吧?”
大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世上根本没有鬼神邪魔的存在,这些都不过是林权为了逃避责任而找的一个借口罢了。”
林权满腹委屈地说道:“不信,你也去那里睡一觉嘛,看看醒来后是不是又老了一岁。那里的时间,肯定比外面慢。会不会我在里面睡了一觉,外面就已经过去了好久?而且里面的树叶都还是绿色的,没有变黄,这就是时间变慢的一个证据。之前听老师说过一句古诗,叫‘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难道这不是时间差异的真实写照吗?说不定在山的外面,那里的时间比我们快得多。”
“不对,时间怎么可能变慢呢?要是时间真的能变慢,岂不是人们都可以长生不死了?”
“对啊,如果真的能长生不死,我们还天天在这累死累活地谋生干嘛呢?天天睡大觉,或者找寻新的人生乐趣,也比如今的日子快活许多倍啊。”
喜欢看童话的妹妹十分好奇地问林权:“权哥,真有这么一个地方吗?是不是还有童话城堡,王子公主小精灵?”
“这些倒是没有,就是普普通通的一片小树林,我们应该用科学的眼光去看待它,而不是神学……”
“科学,什么是科学?这本来就不科学吧……”大哥一幅似笑非笑的样子。
“科学就是,时间本来就是可变的。之前我在山上遇到一个老人,他是从村子外面的世界来的,他说在宇宙中时间并非一成不变的,我问什么是宇宙,他指着天上,说天的外面就是宇宙,我问银河是不是在宇宙里面流阿流,他说是的,并且说如果在银河里旅行,人可能会越来越年轻。我当时就说自己很想到银河去,老人却摇摇头,说现在我们都不需要去那儿,因为我们脚下的大地也在银河里,是银河的一份子。我很奇怪,银河是在天上,我们脚下的大地怎么可能会在银河里面呢?为什么我们丝毫没有感觉到银河的存在呢?老人后来好像没说什么了。”
最小的妹妹好奇地问:“哥哥,山外真的还有人吗?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和我们差不多,只不过那个老人脚下踩着一把火,身上穿着很奇怪的衣服,手里还拿着一个会发光的扁扁的砖头,一边和我说话一边用尖尖的手指头点着那玩意儿,不知道在干什么。嘴里还含着一块会喷出烟雾的玩意儿,那烟雾从鼻子和嘴巴里喷出来,味道有点儿呛人……”
“那不是童话里的神么?太好了,童话里的神们都出来了!”妹妹欢呼着,边跳跃着边拍起了手掌。
“神?我遇到了神?”林权感到非常的意外。不过神说的话,应该是绝对没有错的了。
“不如找个时机,我们再去那片小树林里看看吧。五个人一起去,留三个人在外面等着。不过只怕你们等得发慌,以为我们都失踪了。”林权说道,此时母亲刚把稀饭打好,林权又是一口喝光了,喝完以后才开始吃青菜。大家急忙也拿起筷子,生怕一会儿就只剩下空盘子了。
母亲并没有听到五个孩子谈话的内容。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除了烧火做饭就是下地干活,至于外面的世界,她和丈夫一样,从来都不肯探出脑袋去看一眼,似乎生怕突如其来的洪水猛兽,将他们脆弱的灵魂给冲刷得灰飞烟灭,片甲不存。
那一天早晨,孩子们起得格外的早。他们计划着早些干完活儿,然后再让林权带着他们,去那片神秘的树林里看看。屋子里还是黑暗的,大哥把一盏油灯放在了老八仙桌的中间,他们就着前一天晚上吃剩下的稀饭汤,分吃了三个大馒头。妹妹刷完碗筷后后,五个孩子就一起出了家门。
大哥原本不乐意跟他们去的,可又害怕四个弟妹出什么意外,他这个做大哥的也不知该如何跟爸妈交代,于是干脆跟着他们一起走了,看看这小子在卖弄什么奇怪的玩意儿。
晌午时分,林权带着弟弟,想要再次走进那片神秘的小树林。两个妹妹却也都吵着要进去。大哥实在怕她们出什么意外,就没答应。林权却说:“尊重妹妹们的想法吧。”
大哥退了一步说:“最多只能有一个进去。你们猜拳吧。”
剪刀石头布,大妹妹赢了。她一边安慰小妹妹,一边蹦跳着,抢在林权的前面,冲进了那片绿叶繁茂的奇妙世界。
大哥哥和小妹妹一起等在外面,他们伸直了脖子看进去,却好像被突然施了定身法一般,一下子呆住了。
——他们兄妹三人的动作一直定格在左脚膝盖抬起的状态,良久,良久,才慢慢地动了一下。
这时他的耳边响起了聒噪的蝉鸣声,音节是那么的长,一直持续了大半个时辰,都没有间断过。看来那里面确实是夏天,可是哪有一只蝉能够持续地唱歌那么久?不会断气的吗?
这时他的心底隐隐升起了一种恐惧的感觉。他的手指尖冰凉,脸色也变得惨白。他试着大叫一声:“林权,快出来!”
没有任何反应。他又拖着嗓子,大叫一声:“林——权——快——出——来——”这一声,每一个字之间的音节都拖得特别长,喊得他几乎断气。
然后他静静地站在林外,等着从树林里传来的,那一声迟来的回应。
要等多久呢?谁知道啊。只希望他们,千万不要真的在里面睡着了。
树林里,有许多蝉正在高声歌唱,它们时而独奏,时而合唱,似乎在向世界宣告:它们已经主宰了整个夏季。其实它们却根本没有发现,“夏季”的主宰范围也不过是这颗星球上一块尘埃般渺小的土地,它们不应该如此的骄傲,不过是时间的囚徒罢了。不过毕竟是动物,想那么多有必要吗?至于人类,只要不甘心如同牲畜一般活着,那所想要追求的就不一样了。
他们不愿意做肉体的囚徒,可做物质的囚徒,做时间的囚徒,他们却始终心甘情愿。时间对他们而言,太重要了。而很多时候,时间的延长不过是延长他们做物质囚徒的岁月罢了,可这样子他们心甘情愿,他们觉得快乐,就无须再去犹豫。毕竟精神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而物质才是最重要的。精神世界的发展,也不过是为了弥补物质世界之外的空虚面罢了。这份空虚,是人类独有的,也是通过人类所要追求的高层次的生命进化道路上一点点弥补上的。
林权带着他的弟弟妹妹走了进去,刚进去的时候就感觉里面的温度一下子升高了不少,妹妹还穿着外套呢,脱下来,还是很热。她看了看天色,还是进来时的样子。“既然这里的时间变慢了,那么白天和夜晚岂不是都会变长吗?”
“应该是吧,当时我……睡着了,啥也没感觉到。不过我们确实要尽快出去,才不会外面过去了那么久。对了,其实我们不应该让哥哥在外面等的,不然他真的会被饿死在那儿的。”
“不如让他们也进来吧。大家一起享受‘长生不死’的欢愉,岂不是更好?都是兄弟姐妹,为什么不能有福同享呢?”
“现在我如果叫他们,他们在外面能听得见吗?”大妹妹问他的二位哥哥。
林权扯开嗓子喊了起来:“大哥,小妹,你们想进来吗?听得到我讲话吗?”
他说得很快,几乎把一句话说成了绕口令。奇怪的是,他的喊叫声传到了四面的树林,再反射回来的时候,居然出现了阵阵颤音,就好像波涛前浪推后浪一样,层层叠叠的声音如同浪花一般一波波地接近海岸,最先传回来第一个字“大”,仅仅用了一秒多钟,而隔了不到半秒,又传来下一个字“哥”,此后每隔半秒,就传来一个字。可过了十多秒,又传来了一个拖着长音的“大——”,隔了十多秒又传来下一个拖着长音的“哥——”,然后隔了更久,这些被拉长了的回音又开始循环重复了,直把三个孩子吓得魂都掉了大半,就感觉好像一丛丛树林里都躲着一个个恐怖的幽灵一般,它们在跟着这几个孩子一唱一和。林权小声说道:“这难道就是时间延迟出现的反应么?按理说从这片树林到外面那片树林,声音的传播时间远不需要一秒。”
“嗯,是越靠外面的树林时间越慢吗?”
“不一定。因为我们不确定先传来回声的是远的那片树林还是近的那片树林。我们需要做一个测试来验证一下。声音是一种能量波,波会造成树的振动……这些你们没看过课外书的孩子也不懂,不如你们两个一个站在最远的树丛边,一个站在最近的树丛边,我站在树林中间,就这颗最高的大树旁边喊一声,看看谁先听到声音——声音传播的时间差异很大,可以分别出来的。你们听到声音的同时,立马拍一下手,这样就很清楚谁先听到了。”
林权让自己的弟弟站在最靠外边的那一排树从当中,而妹妹站在距离林权十米远的地方,站好了以后,林权就开始大声呼喊:“我来了!”
一阵阵长长短短的回音荡起,仿佛幽灵在接二连三地重复着他说的这句话。这种感受,确实是谁也无法用语言来准确形容的。弟弟很快就拍了一下巴掌,几秒过后,妹妹也拍了下巴掌。好不容易等回声都落下了,弟弟兴奋地说道:“是我这先听到的。这就奇怪了,离得远的反而先听到声音。之前我一直不相信,那些教科书里的东西,会就这么的被颠覆了。我们甚至怀疑自己的感官出了什么问题。”
“不,我们应该相信自己的感官。先辈们所相信的一些东西,很多都是教科书里面从未提到过的。诸如对天地鬼神的敬畏和崇拜,从很早以前就有了,祖祖辈辈传下来,不管是一种对美好生活向往产生的信仰,或是确实有鬼神在冥冥之中护佑我们,谁也没有真实的证据提出来,人们所信仰的,只是自己的心灵。而朴实的村民们借着这种信仰,便能在单调乏味的生活里收获一种期盼,一种快乐。”
林权说得振振有词,妹妹用佩服的口气说道:“权哥知道得真多。不过话说回来,声音的传播速度出现了颠倒和极大的偏差,这难道意味着,时间倒流了?”
“并非如此。这就意味着,越靠近林子的中心,其时间的流速就越慢。你看看中间这棵大树,在它周围的那些小草才刚刚长出来没多久,而越往外圈去,那些小草就长得越高,到了最外圈,小草都开始枯黄了,而外面已经是深秋了,可以说时间的减慢是有过渡的。只是为什么里面的时间流速和外面的时间流速差异还是那么大呢?究竟是为什么呢?难不成有鬼神在作怪?”
林权非常的困惑,他不知道答案,他的弟弟妹妹就更加不会知道。弟弟说:“别想那些了,想了又吃不饱肚子。现在我们都聚集在中间,体验一下长生不老的滋味。”
正玩着手里的一片绿叶子的妹妹噗嗤一笑:“怎么体验长生不老?不需要吃唐僧肉、妖精肉吧。”
林权也笑了下:“当然不需要啦。我们三个就坐成三角形,静坐冥想,吸收天地能量,然后再好好睡上一觉……一觉醒来,大哥哥老了,而我们还是小孩子,然后就可以和他的孩子称兄道弟了。”
弟弟迟疑了片刻,说:“觉就别睡了吧,我们不是还得回去么?要真像你说的那样,等我们的大哥哥都老了再回去,那爸爸妈妈岂不是不在了么?权哥你难道就这么狠心吗?”
“就睡一会儿嘛,又不是睡很久。我睡了一觉,也才过去半个多月而已,但是这半个多月的口粮我也给省下了,不过是清醒后回去的第一餐吃得多了些罢了。如果不回去,一直在这睡下去,说不定就可以……”
“傻哥哥,那是因为你睡觉的时候没运动,没消耗能量,自然也就不会有饥饿的感觉了。后来你跑下山,自然透支了体力。你想要一直睡下去,怎么可能?这里的时间虽然慢,但只是相对外界而言的,人该要清醒的时候还是得清醒,在这里,你就得按照这里的自然变化作参照来生活。如果你想要一直呆在这里,某一天你出去后,就会成为一个来自‘过去’的‘古人’,但是首先你还是得谋生,即使是吃树叶,喝树汁,你也必须得要把自己填饱来啊,”弟弟用严肃的口气提醒自己的哥哥,不要得意忘形,“谁也不是神的宠儿,神宠幸你,是为了让你陷入到更深的抉择当中,难以自拔。”
林权摇摇头说道:“我才不想吃树叶呢,除非让我进化成山羊。但我还想当一个人,一个堂堂正正的高级动物,而不仅仅是为了活下去而活着的人。”
“那你就还得回到外面的世界去。那里有你的亲人,有更宽广的天地。”
“不,我可以请他们进来,咱在里面组成一个小社会,自己种菜自己吃,大家一起长生,岂不是更好?”
“那还不是一样得为了谋生做着单调重复的工作,所得到的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自己的欲望填饱。你不是想去山外面的世界看银河的发源地吗?为什么还要在这里蹉跎你曾经伟大的志向呢?”
“神说,我们脚下的大地就在银河里,我们都泡在银河里游泳,肉体是保护我们的铠甲,也是一道沉重的枷锁。所以,我想要在这里,体验一种不一样的生命历程。至于温饱问题,可以等睡饱后再去考虑——再说我们不是随时都能出来么?还怕没饭吃?”
“也对,只是你的身体还能适应外界的环境吗?”
此时林权已经双手枕着脑袋,懒懒地趴在那颗大树下,眯上了双眼,似乎就要马上进入到美丽的梦乡去了。
“你们如果要出去,就先出去吧。记得,在几天之内不要叫醒我,也不要让爸妈来打扰我。不过你们最好还是去说服他们,让他们住到这里来吧。不久后的将来,村里人就将会看到长生不老的我们,那将是一件多么令人感到自豪的事情啊。”
“大家都想长生不老。爸妈在村里还有不少直系的亲属,有好事还得各自分一杯羹。到时候这片树林很可能会变得特别拥挤。不过既然权哥有了个这么伟大的发现,就不能藏着掖着,到时候权哥是地主,赚了钱,如果权哥不想去山外面的话,就让小弟我替他去闯荡吧。”弟弟对大妹说道,脸上挂满了微笑。尽管他们都知道村里人并不富裕,可为了体验新奇的东西,增添生活的乐趣,花点小钱实在是算不上什么。
“那我们现在去告诉村里人,让他们来围观权哥睡觉吗?”妹妹有些忍俊不禁,说着说着就哈哈哈笑了几声。
“当然没有这个必要。最好让权哥在里面活上几年,风风光光地回来,还是一幅少年模样,哪个看了不动心?”
“哈哈,小哥哥真有意思,不枉费了舅舅教了你十多天的钓鱼,连心理战术都用上了!”
这回大妹是由衷地赞叹了他。
这对小兄妹出去的时候,大哥哥和小妹妹早就不见了。外面正是寒风凛冽的时候,天空中还飘起了小雪,幸好他们早有准备,穿上了加绒的绵外衣。“又过了两个月吧,都这么冷了。”弟弟感叹道,他伸手抓了一片雪花,看着这精致的天之造物,恍惚间如同隔了一个世纪。再回首时,物是人非事事休,光阴已逝,言未出口,泪却满衣襟。
“外面这么冷了,我们赶紧回家去吧。”兄妹俩赶回家,家里早已升起了暖洋洋的炉火,而母亲正在一针一线地编织毛衣。大哥一边拿着一本封面破烂不堪的书,津津有味地品读着,一边往火炉里添柴。见到他们回来,哥哥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意外:“现在已经是冬天了,你们在那里可睡得好?”
“我们没睡,”大妹辩解道,“我们不过做了几个实验而已,然后再逛了逛,感觉上也仅仅才过了不到一天而已。”
母亲很快就发现少了一个人:“林权呢?林权怎么没有回来?当初你们走的时候,好歹得跟我们家长打个招呼啊。”
“林权,他要住在那里了。他说希望自己在将来的某一天出来,看到的是这个世界的未来。用一句话说,就是——他在时间之外,守候着某一刻时间的到来。”
“这孩子,怎么这么傻,”母亲急得都快要哭了出来,“我们可离不开他啊。他怎么就这样离我们而去呢?”
“是啊,这小子好自私。”大哥也附和道。
“这不是二哥的自私,而是他确实有探索未知事物的勇气和决心。对了他还说,希望咱一家人都搬到那片丛林里面去住,这样的话,大家就不会分离开了。”
母亲淡淡地说:“在里面还是得为了吃喝问题忧虑,而且在里面我们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减慢,只是身体也随着某种场而产生生理变化罢了。何况即使真的看到了遥远的未来,对于我们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世界永远还是这幅模样。”
父亲说道:“我们去看看孩子吧。可别着魔了才好。”
“算了吧,”母亲拦住他,“我们别去那个地方了。我们可不想着魔。”
“可是你看看他们回来了不是平安无事吗?大不了我们也体验一下穿梭到未来的感觉。”
“我……这件事有点古怪,我哥读的书多一点,我得问问他。”
舅舅听说了这件事情,显然对此也颇有兴趣。早些时候他就读过一些和天文学有关的书籍——虽然版本有些古老了,而且不知是从哪一辈先人就开始流传下来的。他当即对自己的妹妹说道:“既然我的二侄子在那里,我就去亲身体验一下那片树林的古怪之处……”
“别去了,孩子不懂事,您可是有理智的读书人呢……”母亲劝阻道。
“不,孩子勇于探索未知事物的表现值得肯定。不然如果仅仅是为了谋生,砍柴种地,大家都是这么过去一辈子,又有什么意义呢?好像一堆没有觉醒的机器一样。而我,也早已厌倦了这种生活状态。探险是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哪怕最后我的胜利或者失败,要留到非常遥远的未来才得以见证。”
哥哥说得振振有词,林权的母亲也是无力反驳。或许他们真的都已经麻木了吧,不愿意费力去改变了。
林权一觉醒来,忽然间看到距离自己不远处的一颗树下坐着一个穿着黑衣服的背影,那人理着平头,静静地盘坐着,似乎是正在看着远处发呆。他大喊一声:“舅舅!你怎么来了!”就快速地走了过去。这时他意识到舅舅所处的区域时间流速似乎比中心区域更快。于是他眼中的我,可能如会轻功的武林高手一般——可惜他一直都没有转过身来,直到林权站在他的面前,他才把游离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脸上。
“舅舅,你怎么来了?爸爸妈妈呢?他们都不来吗?”林权好奇地问他的舅舅。他很挂念父母,希望他们也能和自己一起到这片时间之外的“圣地”来享福。
“他们不会来的。有些人一辈子都离不开庄稼,逃离不了那种固有的生活方式。至于你的兄弟姐妹,他们还是……选择陪在父母身边。”
林权叹了口气,他觉得脑袋有些蒙,好像被抛到了一座孤岛上,四面都是汪洋,他失去了前进的方向——因为没有谁告诉他该往哪走,在这片时间之外的孤岛上,如今他只有和舅舅相依为命了。舅舅如今还是单身汉一个,因为村里的大多数人都已经是近亲了,舅舅不敢再找村里的姑娘做妻子了,怕生出一个怪胎来——知识越多,恐惧和担忧也就随着增加了。林权得庆幸自己的爸妈好福气,生了五个孩子,都很正常。
舅舅接着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发现,我们应该把这个发现公之于众,我还想让山外世界的人来帮我们解答疑惑呢。这样就可以让村里人和山外人进行沟通合作了,山外人是我们眼中的神啊,到时候那些神过来了,会给我们带来多少意想不到的收获啊!难道我们这些人一辈子都想呆在山里面出不去了吗?”
林权又想起了之前遇到的跟他讲过宇宙跟银河的老人,他就是山外来的神啊。山外来的神,身上带着许多奇奇怪怪的玩意儿,让他感到害怕却又好奇。林权问道:“那些神要是来了,会让我们吃饱喝足吗?”
“不仅仅是如此,”舅舅兴奋得满面红光,好像喝多了葡萄酒一般,“如果这片地方的时间扭曲特性是他们第一次接触到的,那么我们这座小山村就会成为他们的研究基地,到时候那些神都来了,我们不仅可以成为大功臣,被包养着衣食无忧,还可以得到更多我们所意想不到的惊喜。所以,我们应该出去,走出大山,把消息告诉山外的神。”
“可是我不想出去。那些神有点可怕,鼻子都会冒烟,手上那块亮晶晶的砖头也很吓人,那人的手指一直在上面戳来戳去,不知道在施什么法术呢。特别是到最后,那个神一下子突然就消失不见了,期间一点征兆都没有,人直接没掉了。”
“孩子啊,既然你说的神,长得跟我们很像,就应该没有你所说的那么可怕。可能只是因为我们不知道他们所拥有的东西,才对他们感到恐惧。如果不去消除这种心理作用产生的恐惧,我们就永远也别想进步了。我们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安于现状。就像你敢于来到这里一个人居住一样,去大山外面和这些神接触,也没有如同和未知的时间接触那般可怕。活着是为了什么?为了挑战未知的新鲜事物,为了一次次超越原本为自己设定的心理局限,去突破它,从而寻找新的自己想要的东西。”
“对啊,我现在就是在挑战未知事物,至于寻找神这件事情……还是交给你吧。我要在这里一直待到生命的尽头,或许有某一天我会回去,但那时世界已不再是如今的模样。”
林权看着远方,目中流露出了些许的惆怅之色。
“说得这么哀伤……”舅舅喃喃道。他紧紧握着林权的手,似乎不愿意和他分开,害怕此次一走,他们就永远处在两条时间线上了。“介意外人来打扰你吗?”
“能为乡亲造福——创造财富和荣誉,是我莫大的幸运。”林权拍拍胸脯,斩钉截铁地说道。
“好,好孩子。我现在就去把这件事对大家说,让一些有志向的村里人跟我一起去山外面,和神见面。”
舅舅说完后,转身就走了。他实在不知道外面已经过去了多久,不能再耽搁了。
林权在后面大声喊道:“你记得要回来啊!以后我们跟神交流的这件大事,就全得靠你了。”
舅舅出去的时候,已经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了。而林权所在的那片树林,却不知依旧是多少年前的夏日。他仅仅在这片树林的中心呆了一天多不到两天的时间,外面的世界却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
林权忽然有一种沉重的羞愧感,因为自己在人间过去了的这四个多月时间里,在这里啥事也没做,除了睡觉就是发呆,唯一有用的事情就是发现了时间的异常,家里的事情他什么也没做过。总而言之,自己还是对家里没有什么贡献。他在犹豫,到底要和家人一样为了生存而谋生呢?还是要去追求更高境界的快乐呢?二者是不可兼得的吧。
林权很想回去,可每当他站起身来的时候,又想起了舅舅的话语,想起舅舅鼓励他,要跳出谋生的圈子,不要让岁月的年轮把一颗不羁的心灵给囚禁住。于是他又坐下了,绞尽脑汁思考着一种充实自己生命的方法。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阵人影闪过,回头一看,是舅舅——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时间里,舅舅居然就把山外的“神”带来了——不,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里,外面至少过去了一个星期。仅仅一个星期,舅舅就把那些神带来了,足以说明舅舅作为村里的“知识分子”所拥有的独特的魅力。
舅舅是突然出现在林子里了。他身后的那群神,似乎没有嘴里喷火的,但穿着的还是光滑的铠甲,有些神盯着手上发光的砖头,有的人则拿着不发光的砖头,所有砖头都很扁。“这难不成是神盖屋子的砖头,用来夜晚点灯的?如果一座房子里满满都是这种会发光的砖头,岂不是就很亮了?不过未免也太耗电了吧。神果然不一样,啥都任性,也啥都想得出来。”
舅舅走在前面,首先和林权打了个招呼,然后转身对那些披着光华皮甲的神介绍说:“这是我的二侄子,林权,神秘时空的发现者。”还没等舅舅说完,那些“神”就拿起手中那些会发光的砖头,举起来,把不发光的那面对准林权,啪啪啪啪用手指点了几下,林权在感到奇怪的同时下意识地后退,回避,可那些神依旧不依不饶,拿着那些砖头就紧跟着追了上来,还搞怪地翻着手里的砖头,一会儿横过来,一会儿竖起来,林权急忙问舅舅:“这些人在干嘛啊?是不是要把砖头扔给我?”
“别怕,他们只是在给你拍照。以后你就是神当中的平民英雄了。”舅舅拍了拍林权的肩膀,然后顺势绕到了他身后去,搭着他的肩膀,和他一起站着。
“双眼看着那块黑色的‘砖’——就是那个能让我们出名的东西——微笑一下,自然点,尽量像个山野孩子……”
舅舅在林权的耳边喋喋不休。林权照做了,出乎意料的是,那些神看着他,目光中不仅没有强者对弱者,控制者对被控制者的怜悯和同情,更多的是平凡者对名人的敬仰和羡慕,抱有的是平民对富足之人的仰视的目光。林权的心跳得很快,难道命运无意中给了自己这么巨大的财富?那他要竭尽全力去还给命运的又是什么?
全村人都相信,上天所给予自己的幸运,一定要用更多的精力去回报它,不然未来的好运就会越来越少。村里人祖祖辈辈大多是平平淡淡的过了一生,没得到什么莫大的幸运,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劫难——林权却是头一个幸运者,这反而令他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如果做错了什么,神的报应就会降临在他的身上。
那些人举着砖头摆弄完了,先是互相之间说了几句简单的话,然后又开始捣鼓别的花样。其中一个深蓝色眼睛的戴着帽子的男子手里拿了一根类似于笔的玩意儿,走了过来,把那玩意儿插在林权的衣领里。“我想采访一下这位山野少年。当然不会让你白费力气的。”
他回头打了个响指,身后一个女人忽然把自己手臂上的一个小袋子打开,里面一大堆东西弹了出来,刚好被那个男子抱在怀里。“这是我们山外人的衣服,快换上吧。山外的食物你们可能吃不惯,不过一些生活用品,我们想着你还是很容易接受的,少年英雄。”
林权有些犹豫,他看着神从富丽堂皇的皮包里拿出一件闪闪发亮的绸缎外衣,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他不想再让这身不知价值有多高的名贵服饰,再次压上自己对面那幸福的天平,让他难以自持。他不想自己的负债又增添一分。
舅舅却大大方方地接过了衣服,放在手臂上,说道:“孩子不懂得人情世故,你们想问什么,直接问吧,不用顾虑,孩子知道的都会回答你们。”
“那好吧。孩子,你来到这里的时候,是几月几号,还记得吧?”
“我……不记得了……不过好像没必要知道得这么清楚吧。”林权捏着自己那洗得发白的衣领,有些犹豫地说道。这时他的肚子忽然叫了一声。
“没什么,我们只是想记录一下——不记得也没关系。咦,刚才好像听到了几声公鸡叫,这片林子里还有公鸡吗?”
林权哭笑不得地说:“是我的肚子在叫。我好像大半天没吃饭了,相当于你们外面的……二十多天吧好像……”
“没事,待会我们出钱,让全村人都拿出最好的食物,来款待我们的英雄。如果英雄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们到山外做个小体检吗?不愿意的话,我们的人过来也可以。当然体检是不会痛的,我们请的是最优秀的医师,用的是最先进的设备。”
神的说话口气听起来似乎没有那么可怕。林权犹豫了,他把目光投向舅舅。舅舅点点头说道:“接受吧。你不是一直想去山外的世界么?没必要固执地在这里终老。什么都没经历过,即使活得再久,又有什么用呢?在后人看来,说不定还是原始社会突然冒出来的‘野人’一个。”
林权实在是没有想到,之前一直支持他的舅舅,仅仅是去了一趟山外的世界,就被那些神“洗脑”了,反而要林权放弃自己的信念,到山外的世界去。可是他再转念一想,去到神居住的地方,不也是他曾经一度梦寐以求的事情么?
到底该怎么选择,他也有些迷茫。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留下,就在这片时间之外的小异域里,享受宇宙之神带给自己的独特的幸运。或许,他要还给上苍的代价就是孤独,上苍想要找一个特别的灵魂和他对话,就把它囚禁在时间之外,让他远离世俗的喧嚣。只是这些神如今到来的目的是什么?应该不会是为了告诉他上苍赋予的使命吧?
“我想留在这里。即使你们是神,也动摇不了我的想法。靠着自己的劳动,我们也能吃饱喝足。”林权感觉到这些神老是想拿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诱惑他,于是他就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说在前头了。
“不,我们不是神,我们和你们完全一样,”一个比林权大不了多少的小伙子说道,“大概六七年前,我的爷爷就来过这里。之所以他记得自己来过,是因为有一个孩子,让他印象十分深刻。后来他又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遥远的过去,感觉自己曾经进入到一个时间比外面还要慢的地方。不过很快这种状况就消失了,因为当我的爷爷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的那个男孩不见了,那座山背后隐藏着的村庄也看不见了。顺便说一句,我的爷爷是个探险家,也是个业余的科学爱好者。自从那次回来以后,他就对时间的看法产生了改变。他认为时间并非是一成不变的,也不仅仅是在宇宙大质量天体的引力作用下才会发生时空扭曲。在地球上也有过穿越事件,但大部分都是捕风捉影,没有可靠的证据,直到他亲身经历了,并且确定这不是幻觉……没想到啊,现在我们又开始经历时间的改变。怪不得我们一直都没有发现你们这座小山村,原来你们的时间流逝,一直都比我们的慢,直到这位村里人从时间的漩涡里挣脱出来,走入我们的世界……”
舅舅好像回忆起了什么,对林权说道:“我出了这片林子以后,就一直往东走,一直走下去,就离我们的村庄越来越远了。翻过这座山,我又看到了另一座山,我感觉自己脚下的步伐越来越迅速,完全就是不由自主的那种,越走越快,居然一口气也没有喘。我一边走,一边注视着对面那座山,看着山上的尘埃在风中被快速卷起,好像那边起了一阵龙卷风一般,那些黄土参杂着落叶在那里快速搅动着,看得我眼花缭乱。山里还没有开辟道路,而除了通往龙卷风沙的这条必经之路,其它几面都是岩壁和陡峭的山石,完全没法走过去。只好硬着头皮前进,越接近那里,就发现龙卷风的旋转速度越来越慢,到了那座山以后,龙卷风居然就消失了。我一直以为这是正常的现象,结果当我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感觉到越来越热,抬头一看,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上了。我很奇怪,明明出来的时候还是大早上啊,一路走到现在,花费的时间顶多也不会超过一个时辰,怎么就中午了?此时我的肚子,也开始叫了!连饥饿都来得这么快,我想,肯定是这里的时间又变快了,害得我的身体都不争气地起了反应!大概是消化系统的运动速度和血液的更新都变快了吧!”
“那你吃饭了没有?是不是饭量增加了?”林权嬉皮笑脸地问他,似乎忽略了在场的那些山外人。
“吃了,那边树上有很多果实,都已经成熟了,摘了几个来吃,就饱了 。然后我又走了很长的路,终于看到了山外的世界。走下山去,我感觉进入到了一个奇异的梦中境界。好多长长的方块儿或者扎根在那平整的道路上,或者悬浮在半空中。街上有许多和我们差不多高的、穿着奇特铠甲的人儿,有的拿着会发光的砖头在那里兴奋地敲击着,还对着它大声说话;天上突然飞过了几个太阳,把我吓了一大跳,后来才听说那是所谓的人造飞碟。我很奇怪,山外人是不是真的神仙,如何能亲手生产出这些他们连想都不敢想象的东西来呢?”
“这些不是我们凭空生产出来的,都是一代代人积累下来的创造性成果。”一位山外人耐心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们除了吃饱饭,还能捣鼓这些玩意儿,真了不起。”舅舅真诚地赞叹。
“没什么,你们能发现时间的流速在不同的地方有细微的差别,比我们这些扛着武器的家伙还厉害多了。这对于我们而言是科学界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发现,对于改观你们乡村的发展前景也大有好处。能带我们去实地考察一下吗?”
舅舅正求之不得呢:“愿意,我来这的目的,就是为了宣扬我们的发现呢。村民们却喜欢过墨守成规的日子,为了谋生,宁愿守着一亩三分地过一辈子直到睡在泥土里,外面的世界根本看都不看一眼。”
“没事,我们会让村民们转变观念的——比如开一些免费的学习班。你就放心,看来你也是很想学习的吧。思想打开了,人们想必就不会固执己见了吧。”
舅舅点点头:“没错。他们早就把自己困死在谋生的圈子里了。我们要带领他们走出来,看出去。”
林权想了想说道:“他们进来以后,可以在里面直接种地吃饭,怎么生活,可以尊重他们的选择。不过,最好不要有太多人来,不然根本就容不下。”
他们非要拉林权到村里吃饭,林权也不好拒绝,只好再次走出了这片丛林。外面已经是春末夏初了,而丛林里还是去年——不,应该是不知多少年前的盛夏。林权看到自己的兄弟妹妹们又长大了,而现在他们的变化还看不出来——仅仅差了一岁,差了一个春夏秋冬罢了。
那些山外的人忽然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纸,交给村长,要求他把这些叫做“钱”的东西分给那些贡献鸡鸭牛羊的村民:“我们此次的目的,就是要好好款待一下这位小英雄。”村民们这才明白,这位少年做了一件多么惊人的事情,这件事甚至引起了山外人的极度重视,想来必然是一件极其伟大的事情了——并且能够给他们带来直接的利益,他们才肯这么做。
村里一些年轻的壮汉被从田地里叫了出来,在村委会的组织下开始搬出村里举办大规模宴会时用的圆木桌和长条凳。那些神看了,面上一幅似笑非笑的表情,其中一个年轻一些的穿着长裙的女人说道:“不需要搬那么重了,我们这里有可折叠的桌椅。”说着又打开背着的包裹,从另一个夹层里拿出一个包装袋,从里面拿出一块板子,敲起来叮叮当当响。女人把它放在平地上,然后轻轻用手指点了一下某个地方,板子忽然张开了,变成了一套完整的桌椅,一套可以容纳十多个人坐了。身边的几个人纷纷打开背包,拿出了十套左右的折叠桌椅。在这些村民看来,他们真的如同神一样,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似乎心想的都能事成。
村长看着这些山外人,心里似乎有点儿害怕,小声问林权:“这些人这么厉害,我们还是要提高警惕吧。”
“别怕,没看他们对我们这么友好吗?他们认为从我们这里,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可是有些村民不愿意。他们不希望被外人打破原本平静的生活节奏,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中老年人。”村长有些犹豫地说道。
“他们不会一直在这里的,不过这次山外人来,对我们的村庄而言可是一件开天辟地的大好事啊。我们的生活将会增添许多新的乐趣。活着难道不就是为了多寻找一些谋生之外的乐趣吗?”
身边一个老人说道:“这些神的到来只能是破坏我们的生活节奏,他们会的东西我们一窍不通,而先辈留下来的文化传统,很可能因为他们的到来而改变,甚至完全消失殆尽。我们不需要另一个更高级的文明来兼容我们。我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时间节点上。”
“别担心,”那个穿长裙的女人说道,“你们需要新的知识来扩增自己的认知面,你们要首先认识到世界不仅仅只是你们这一座小小山村。”
“可是我们害怕外面的世界,我们有自己的特色,有自己原本的生活方式,不想改变。”
“我们当然会保护你们自己的文化特色啊。这座小山村,就是时间之外的一座博物馆,你们照常生活,我们也不会过多地来打扰你们的。这次来的目的,只是为了讨论一下关于那座小树林归属权的问题。这位叫林权的少年发现东山上有一座时间流逝比外界更慢的树林,它属于你们村的地界,应该归你们全村人所有。我们申请开发旅游区,让更多的山外人能够体验到这片地球上神秘的区域……”
山外人用他们先进的器械,很快就把几十盘肉菜都给弄熟了,香味分子已经将整座村庄给盖得密不透风,那些年轻人看到了,手指、嘴巴和鼻子都已经蠢蠢欲动了。他们想不到自己曾经视若家中珍宝的鸡鸭牛羊,居然就这么被用钱收买下来了,而且这些商家都是心甘情愿的。有一个只有七八岁的瘦小子忍不住伸手拿了一片鸭皮,吞下去,顿时如同成仙一般,香得他差点连舌头都要吞下去。于是他拉着那个长裙女人的裙角说道:“神仙姐姐,能不能带我走?”
女人皱了皱眉头,她很排斥这些山野的小子,特别是这小子丝毫也不懂得礼仪,把那油腻腻的手直接弄到她最喜欢的衣服上了——不过还好衣服有自动清洁的功能,倒不至于太难堪。
一旁的上司用眼神向她示意,要她不要去得罪村里的任何一个人。现在,这些山野土人,却成了他们要供奉的真神,必须心怀最大的诚意,小心翼翼地捧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拿在手里怕碎了。
于是女人笑着对孩子点点头:“只要你爸妈同意,我就带你走。”她估摸着孩子的爸妈肯定不会同意,固有的观念总是不会一下子改变过来的。果然,孩子的母亲马上过来拉住他:“别去。”
“为什么呢?跟着神,可以吃好多好吃的,玩好多好玩的……”
母亲叹了口气:“等你长大后再出去也不迟。”
“你们难道就真的不想出去了吗?一辈子都在这守着先辈留下的资产?”
她点点头:“外面的世界我们已经不能适应了。我们会一直留在这里,守着先辈的遗产,不让它被破坏掉。”
父亲也说:“孩子,我也支持你出去。与其贪恋新得到的利益,并且沉迷其中,不如出去看看。之前你一直说想要去那片小树林里过一辈子,如今神算是启蒙了你的心智……”
“可在那里生活,我就能看到几百年,甚至千年后的世界啊。这也一直都是我的梦想。”
“好吧孩子,我尊重你的选择。但现在你还小,我们必须抚养你,你也必须被我们抚养,这是义务,也是情感上难以割舍的一部分。等你长大后,去往何处,就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了。”
孩子看了看父母有些憔悴的面容,欲言又止。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在离开,为了理想远走高飞。如果相信皮囊只是感官的寄托,而灵魂在宇宙永恒,那么所有的离别都算不上什么吧。
山外人用一堆花花绿绿的叫做钱的东西就终结了那些和村民们多少有了些感情的牲畜的性命,那么人心是不是也很快就会被这些花花绿绿的纸片儿收买?
孩子想了很久,始终没有结果。他是多么的希望这些神不要打扰父母和其它先辈一直以来的清净生活,因为看得出来这些山外人是有些自我主义的,明明可以不为了排场和面子宰掉那些鸡鸭牛羊——他们明明有许多更美味可口的东西,却偏偏要自私地控制它们的生死。
他反感山外人,却又羡慕山外人。想到山外人的世界去,却又不忍离开日夜扎根的大地。他想到时间的围墙之外逃避残酷的岁月,却又害怕成为光阴的囚徒,被光怪陆离而虚伪不堪的物质世界抛弃。
饭后,山外人对村长说:“我们就请你到虚拟现实当中,来商谈一下关于‘时间树林’的交易。反正它对于你们大多数村里人而言,都没有实际意义的作用。不如开发旅游区,让我们这些山外人来扶持你们,增加村里的人气,你们也能过上全新的日子。到时候,孩子的教育,村民的医疗,以及老年人的养老,我们都会用最先进的技术来扶持你们,到那时,多活个二三十年肯定是没问题的。这里的野物太多,卫生状况也不行。如果你们自愿跟我们合作,所有的难题都会迎刃而解——就是一下子得到解决的意思。”
“但是我们能做什么呢?如果更多的是得到,这会消耗我们的福报。”
“你们只要同意把村庄,包括村附近的几座山开发成旅游区——这些开发工作由我们来做,你们只要点个头,就是做了大大的好事。至于老祖宗留下的那一套,何必如此死揪着不放呢?”
“我们一直相信先辈说的有道理,如果忘记了老祖宗的教导,那就是忘本,是不可饶恕的罪过,祖先的灵魂会惩戒我们的。”村长还是固执地说道。
山外人没办法,只好退一步说:“好吧,先辈留下的东西不能忘记,但是能让生活过得更好的新方法也不能不去接受啊。”
村长的大孙女,四岁的圆圆对山外人说:“我们想到山外面去,刚才有个山外姐姐把那块会发光的砖头给我看了,里面有好多会动的东西,看得我又想笑又觉得特别好玩。我问她这种会发光的砖头是不是用来盖房子的,山外人说,不是,但是它比房子对他们而言都重要,离得开房子,却离不开这一块砖头。离不开房子,他们住哪儿呢?难道住在砖头里面吗?她笑了笑,居然说可以,然后我就在那块砖里看到她的脸,不仅会动,还有各种表情。她又问我想不想看到你自己?说她可以让我变到那块发光的砖头里面去。然后真的我看见了自己,我哭她也哭,我笑她也笑。她真的跟我一模一样,我说了什么话,她也一模一样地照着重复念出来。真是太好玩了,简直和变魔术一般!”
“是的,我们会变很多很多的魔术。只要你和你的小伙伴们集体向你的爷爷提建议,让他做个决定,跟我们签个协议,这些魔术都能免费教给你们!”
那个眉毛翘起头发卷曲的男人拿起自己手中的那块会发光的砖头,甚至把它直接递给了圆圆。圆圆递了过来,觉得有一点点的烫手,男人说:“送给你了,这个东西只属于你,你可要保存好了,别随便给其他的孩子。只要你的爷爷签字了,到时候每个人都会有一块发光的砖头,我们也会教你们使用,这样你们就可以和山外的朋友直接面对面地讲话了。离得再远,他们也一直住在你的手里。”
“这么厉害?难道我也住在那块砖头里面?要不然我为什么会从那里看到自己呢?”圆圆学着山外男人的样子,兴奋地用手指划着那块砖头发光的表面。感觉仿佛有微弱的电流穿过指尖,而“砖头”上不断变换的彩色画面终于将她的目光牢牢吸引住了。特别是砖头里还会传出各种声音,有人说话的声音,各种动物的叫声,还有风雨雷电之类的天然的声音。刚开始圆圆还有些害怕,后来就觉得砖头里的世界和自己生活的世界一模一样,也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就在她专心致志地看着山外人为她挑选的一部动画之时,身边不知不觉已经围了许多村里的小伙伴上来,甚至还有不少大人,年轻人和中老年都有,他们都很惊讶于慷慨的山外人居然把自己一直捧在手里的宝贝轻易地让给了一个乡村小孩,对他们的好感便又多了几分,戒严也放下了不少。而如同潮水般涨起的,是渴望占有它的欲望。
小孩子的这种欲望最为强烈,有一个男孩直接上前,一把将圆圆推倒在地,然后从她的手里夺走了会发光的砖头,还没盯上一秒钟,立马又有更多的孩子冲上来,推推搡搡的,盯着那片小小的晃动的光,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把地球烧成一颗火球,如果烧到木星,甚至可以直接点燃木星让它变成一颗恒星了。
村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那些孩子的家长也在不断地呼叫自己的孩子,可简直如同蚂蚁的呢喃一般,有谁会去听呢?村长质问那群袖手旁观的山外人:“这是你们惹下的祸,难道你们不该负责到底,却在这里看热闹吗?究竟用什么力量迷惑了他们的心智?”
“迷惑他们的,本就是无知和贪婪。无知造就了贪婪,你们这些村里人从不敢走出去,只是守着祖先留下的一亩三分地故步自封,并且教导你们的孩子也这么做,他们幸福吗?或许曾经幸福过,也曾梦想过,只是到最后麻木了,变成机器了,复制着先辈的生命,和先辈一样麻木机械地走着一条平平淡淡的道路,看别人看腻了的风景,还能开创出什么来?或许真的和时间有什么关联,但现在我们已经突破了时间的阻碍,完全可以带领你们,走上人类发展的一条新道路。”
“来签协议吧,人生短短一场,为何要让自己变作生存的机器,还要被死神任意宰割自己的命运呢?签了协议,你们想要什么,都没有问题。”
那群山外人面容平静地站在那儿,默默地看着那群人在为了争夺一块砖头而拼尽全力互相推挤,甚至暗中发力击打对手,就好像在看《动物世界》里的一群野兽在为了生存而殊死搏斗一般。村长感觉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的身上。
“村长,他们实在是太野蛮了。为了拯救我们的孩子,答应吧。打打杀杀的多不好,让人看了笑话。我们确实应该尝试去过另一种不一样的新生活了。”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父亲抱着自己两岁的儿子,对一旁的村长说道。
“村长,难道你不救圆圆了吗?她可是你的亲孙女啊!只有让大家都得到自己想要的,而这些东西又只有山外人能够给予,那么就答应他吧。”
村长咬着牙,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因为他的妻子说:“那些山外人就是一群邪魔怪物,披着人皮来欺骗我们的,目的就是要胁迫我们按照他们想的那样去做,帮他们争取到他们自身所想要得到的最大化的利益。到时候我们的家园就会消失,被他们改造得面目全非了,在他们的‘魔法’诱惑之下,我们根本没有所谓的理智可言了。所以,无论他们提出什么要求,都别答应。事情总会过去的。我们应该让孩子们看清自己即将面对的未来,看清山外人的阴谋,才能重新回到正确的生活轨道上来。”
“是啊,”旁边另一个中年妇女一边穿针引线,一边用冰冷的口气说,“早就感觉他们不是好人了。真正有知的人,哪里会把一块小小的砖头当作全世界,而忽略了身外无比宽广的天和地呢?”
村长点点头:“你们说的没错,这些山外人确实有点无知。不过,结果还是要大家投票决定,这样才公平……”
卷发男人听了微微一笑,紧接着又从自己的铠甲里掏出了另一块会发光的砖头:“要投票是吧?你们直接把自己的选择同时说出来,这块砖头就会自动把你们的结果录入下来并且进行统计,出来的结果,多的获胜,村长没意见吧?”
村长摇了摇头,此时那些正在抢砖头的孩子们似乎也累了,一个个倒在地上,砖头也不知在谁手里。
“就两个选项,同意和不同意。少数服从多数,大家都不可以弃权。这其中的利益都在你们的眼前写得很明白了,别眨眼睛,看眼前那些会动的字和图片……不明白的地方,只要想一下,答案就会立马给你。大家开始选择吧,决定命运的时间到了。”
那片时间之外的小树林里,在林权的感觉当中,这里的一天和外面并没有区别,而在外面的人看来,他却永远都长不大,不,是长得很慢,外面过去的时间越久,这种差异就越明显。他一个人生活在这片树林里,靠着山外人拿来的那些食品为生,才吃了一餐,山外人就又来了。他的自由,仅仅维持了不到两个小时。此时他正在和掌心里的一只小鸟玩耍,小鸟似乎没有见过别人,对人类这种高智商的“怪物”一点都不害怕。而林权在和小鸟独处的时候,才深切地体会到离开世俗忙碌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小精灵在他的手里快乐地跳跃着,林权幸运它比外面的同类们都长寿,也庆幸自己能够享受时间之外的孤寂。只是还没等他好好享受,那些山外人就来了。
怎么办?或许我不该拒绝他们,就让他们来体验一下如何?可是大家都这么做,树林里还会有安宁的日子吗?他正在忧虑着,那些山里人就来了,他们看到了林权,用尽量友好的口气对他说:“村里集体投票,允许我们开发这片树林,成为向全世界人民开放的旅游区。你就等着到未来回去看看吧,你的家园,一定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到时候,你的爸妈也会活得很久,不用害怕见不到他们。这就是科技带来的改变,相信你一定会接受的吧?”
林权紧紧咬着牙,没有说话。他的心里百感交集,为乡亲们终于打开了原本封闭的思想而感到高兴,却又感觉心里似乎丢了一块什么东西——是难得的自由,还是那些自己错过的岁月,某些东西自己没有经历,就永远地失去了。那场宴席过后,自己就回来了,根本没有参与投票。结果或许早已猜到,但已经没有可以逆转的结局了。“能泽被乡亲父老,让他们过上富足的新生活——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一样,岂不是积累了莫大的福报吗?”他想,舅舅一定也投了赞同的一票。
“孩子,这确实是一次对你们大有好处的变革,今后你不再孤独,山里人会陪着你一道探索那天上的群星,地下流淌的岩浆,充实你生命的全部意义……直到时间的尽头,也总有人和你一起前进,你就不会迷茫了。”
林权点点头,微笑着说道:“我早就想通了,大家既然对此处心生向往,就不能让他们的期待落空。地球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公共的,每一个地球上的生命都值得拥有,私吞实在是很没必要的幼稚可笑的行为。你们是要把这里直接开发成旅游区?”
“是的,但我们会对人流进行控制,比如说那些大山之外的外地人,一次最多只能体验一天——树林里一天,乡村里一个多月,外界不知又过去了多久。当然村里还要有其它的特色项目,我们针对这些项目增加收费,至于时间树林,适当收一些维护费就好了。但就是这样,也足够你们赚到不少金钱的。到时候,你们就可以用这些金钱,去山外的世界随意玩耍了。这是上天赐予你们的福分啊,一定要好好珍惜。”
林权点点头:“其实我一直想到银河里去,我知道大地只是银河里渺小的一颗尘埃,我想要到尘埃之外的长河里。不过我还是想让兄弟姐妹们,去圆满我的这个愿望。我已经对树林许诺,要一生一世都陪伴着它,走到未知的世界的未来。”
“好,既然你答应了,那么我们这些先驱者,就先等着这巨大的时间机器用一天的时间把我们带到一个多月以后的未来吧。”领头的山里人一边说着,一边满怀期待地看着那一片绿,那一片不知从何时延续到今天的绿。
从此树林里再也没有了它原本的宁静。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每个人沉默地进去,进去之后却不再沉默,他们想要高歌,高歌一曲岁月的惆怅;想要尽情地做自己喜欢的,而别人觉得是那么幼稚可笑的事情……他们会一直都年轻,不受岁月的侵扰,可出来之后,面对高速运动的物质世界,他们所无法承受的,是和亲人朋友得生离死别,不过早在进入之前,他们就已经接受了先进的仪器所执行的心理疏导。“肉体只是皮囊,终究会随岁月而散去,但永远不会消失;灵魂是永恒的,无论岁月如何残酷,只要那颗牵挂的心还在,一切都是永垂不朽的——何况科技品会还原人记忆中的全部场景。”那些山外人就这么安慰自己,而村中新生代的青少年,也都开始对这种“超越时间”的生活产生了兴趣,迫不及待地就要尝鲜——村民进来都有免费特权,当然伙食和其它生活需要的费用自理。
村中建起了不少装饰豪华的乡村别墅,村民们可以以极低的价格入住,山外人还可以免费教他们使用那些高科技的东西。村民们下地种田不再用耕牛,而是驾驭着仿真的机器牛,骑在牛背上,伴随着从牛嘴里传出的悦耳的歌声下地,戴上具有空调功能的草帽,身周一米之内风雨不侵。他们只要在牛背上敲打着一块会发光的砖头,就能够随心所欲地指挥机器牛做事情。后来连地都不用下了,他们在别墅里躺着,除了学习科技品的使用,就是享受科技品对他们生活娱乐的润泽。他们的精神生活也充实了,除了执着于脚下的黄土地,更放眼于遥远的星空,问的问题多了,梦想也就多了。不过更多的时候,他们还是认为不需要学习了,因为人生百年短短一场,既然不去种地,不去做其它的工作,都能有吃不完的食物和享用不完的乐趣,那么为什么还要去想宇宙是怎么来的,想人类最终要到哪里去呢?
圆圆之前一直在山外人新开的“银河学校”学习,每次回家的时候都跟村长讲很多很多的故事,作为决策者的村长刚开始的时候还认真地听她讲的内容,并且通过那块会发光的砖头辅助自己记忆。可到了后来,他什么都没记住,腰包却已经鼓得不行了,因此整日就是吃吃喝喝玩玩,虚拟游戏的等级已经升得很高了,于是他的腰包就更鼓了。林权作为时间丛林的守护者之一,一直坚守着“限客限量”的约定。可到了后来,那些年轻人就忍不住诱惑了,鼓动林权他们一起,偷偷地多放些人进来,就可以多赚不少钱,这些多的钱就可以不用交给村里了,自己可以拿去升级虚拟现实游戏的装备,玩到更刺激的关卡。
林权并没有注意到他们问他的话,因为他还在思考别的东西。几分钟前,他就听见有不少人在打家乡宝藏的主意,因为无意之中听到了一些山外人的谈话,就想要提醒乡亲们注意些。山里有各种各样的游客,乡亲们也和他们一样,人手一块发光砖头,通过这些砖头,果然一下子让两个相隔遥远的人好像近在眼前了。于是许多村里人也随着山外人到他们的世界去玩乐了,因为他们有大把的金钱和光阴可以浪费。什么时候觉得时间不够了,或者等老了想要珍惜时间了,再回来这里住,反正有钱就好,磨着到未来去,谁也不认得自己,就少了许多麻烦的事情。诸多年轻人都是这般想法,于是村里留下的,大多是老人了。而村里开餐厅的那些老板大多是四五十岁的男子,个个也是富得流油,他们也有不少的机器人手下,自己平时也是游手好闲的,连机器人的程序都不需要自己干涉,只要时常在店里走走,装个样子似乎就足够了。九十岁以上的老人家大多守着自己的老屋,不愿意住到新的别墅去,山外人也默许了他们不需要再学习使用新的工具;而九十岁以下的老人学习了一些新东西之后,不仅搬出了老屋,还去给自己的朋友们宣传科普知识,说“老屋空气质量太差,而且容易受天灾打击”之类的,都要他们搬出来。
乡村在山外人的改造下,变得如同精致的小花园一般美伦美奂,气质优雅如同尊贵的小公主,而不再是原本邋遢而无所在乎的乡巴佬了。按照山外人的话而言,就是乡村“城镇化”了,从“闭关锁国”到开放了外交的大门。村民们也不再羡慕那些山外人所使用的带有“魔力”的东西,因为他们也会,穿的吃的也都和山外人一样,甚至和山外人肩并肩走着,都没有丝毫的自卑心理。山外人曾经跟他们说:“如果你们敢于走出去,你们就也是山外世界的人了,学历和身份地位都跟我们的公民一样高,没人会看不起你们。”林权当时就冷冷地想:怕是你们觊觎着我们村里可能埋藏的宝藏吧,那些宝藏藏在我们这片时间减缓许多的地方,一定会揭露更多的秘密,你们想要收买?休想!我林权第一个不同意!别以为我不回去了就管不着,和我站在同一条线上的,还有好多好多人呢!
当林权得知消息,离开树林回到村里时,只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这个面孔属于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神色有些憔悴——这是富丽堂皇的衣装所无法掩盖的。他知道那是大妹妹,他还能叫得出她的名字,可她却已经不认得他了,更不可能承认他就是她的亲生哥哥——即使是用高科技手段去证明,她也怀疑是一场带有欺骗性质的阴谋。他叫了她一声“妹妹”,幸好周围的人并没有用怪异的眼神盯着他看。反而是一些山外人孩子——不,已经分不清是山外人还是乡村人了——他们用带有几分怜悯的目光看着这位不到三十岁男人的五十岁“妹妹”。还有一个九岁的男生上前问这位妇女:“阿姨,你是这位大哥哥的妹妹?真有意思啊!”
“阿姨”紧紧咬着牙,涨红了脸,躲过所有人的目光,快速往人群密集的“农家乐”休闲区跑了过去。林权急忙甩开步子,脚下的鞋子长出了风火轮,刷地一下就追了上去。而妹妹情急之下,居然忘了打开鞋子的特异功能,导致相对速度大大地受了影响——不借助外力的话,她跑步还是很快的。如今跑步快也没啥用了,因为大家都有机器辅助,靠着各类科技设备来过日子,古老的娱乐竞技项目如果没有它们的辅助,反而让人看了觉得索然无味。
“妹妹……好吧,大姐,现在这里的情况如何了?这么多人在干嘛?”他一出去,就看到许多人手里拿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设备,它们可以全方位旋转,发出无形的射线,似乎在搜索着什么。那些人看到林权,忽然同时收起了家伙。林权问道:“请问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在找东西。地下有很多的宝贝,可以拿出来,做旅游特色嘛。说不定挖出哪个名人的陵墓来,现在外面的农村都挖了个遍,早就没有新奇的地方了。而这里,富有时间特色的旅游区,肯定不一样。”打头的那个白帽子男人含糊其辞。
林权严厉地问:“乡亲们允许你们这么做了吗?”
男人忽然在林权面前投影了一纸文书:“你看,乡亲们亲手签署的,全票通过。现在利益都是开放共享的,大家的观念早就不同了。”
林权犹豫了半晌,问自己的妹妹:“大……大姐,你也同意了?”
妇女点点头:“是的,我们昨天刚同意。我爸说让我等一个叫林权的男人,让他出来看看,我们家乡的变化有多么的翻天覆地……”
“你知道林权,难道就不知道林权是你的亲哥吗?爸为什么没跟你说,你还有个二哥?”林权内心的情感忽然就要爆发了,他有些疲惫,也有些伤感。
妇女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然后又把目光转到了一边,淡淡地说:“我的孩子跟你差不多大,你跟他长得有几分相似。其他的,我都不记得了。”
“那你的父母现在在哪里呢?蓉儿。”林权直接叫出了大妹的小名。那位妇女脸色有些变了:“你真的是我的二哥?”
“是的,你快告诉我,父母还好不好。”林权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问她。
“都好着呢,只不过他们现在……活在虚拟空间里。不过我们还能时常与他们相见……”
林权一下子傻了。明白人都知道“活在虚拟空间”指的是什么。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大家在时间树林里都是匆匆过客,就他一人,把那片在他看来早已不神秘甚至单调乏味的所在一直坚守着,并且为之抛弃了其它的全部理想,甚至抛弃了某种情感的守望。之前他以为人活一幅皮囊,一堆尘埃,本不足惜,可另一条时间轴并没有让他变成神仙,他还是他自己,还是在物质枷锁下艰难挣扎的一个灵魂,终究要从奈何走向奈何,用忘川水吞没曾做过的一切梦境——那飘渺的世事。
“我们能回得去当初吗?”林权拉起了林蓉的手,林蓉并没有排斥。她好像回忆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大胆幸运又不拘一格的男孩。
是的,他的脸依旧如当初,记忆里所留下的痕迹是那么的少,所以他快乐到没心没肺,他可以看到未来,却要忧思着现在——那被他身上的每一个分子跳过的无数的奔腾而过的时间。时间是不可数也不可分割的,只有回忆,才能见证它的存在。
“回不去了。哥,你真的要回来吗?”
“不,我……我有点不适应。感觉现在好像是在做梦,我,什么都不知道。即使能回来,我也不再是这个时间里的人了。”
林权觉得肚子马上又饿了,不,是饿得马上就要饿死了,喉咙里也好像刚追完太阳的夸父一样,热得就要着火了。他用尽最后的力量,跑回去,跑到专属于他的时间囚笼里去。
不知从何时起,那些山外人不再来这座树林里了,山村里的旅游区也开始变得冷冷清清,最后只好关门大吉。直到妹妹蓉儿拄着拐杖,戴着假牙,颤颤巍巍地站在树林门口叫他,他才猛然醒悟过来。放眼看去,树林到处都是一片凋零的肃杀气氛,原来寒冬已经将这片山糊为了一体。这是时间差异之中偶然出现的轮回的巧合吗?
但是,妹妹明明在时间树林之外喊叫他,而他也清楚地看到时间树林入口的痕迹,可为什么他却听得到呢?难不成时间被同化了?
“出来吧,时间已经没有差异了,或许是神的特意安排吧,”蓉儿猛地闯进来,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哥哥,以后,你也得和我一样老去了,最多最多,也不过是我的孙子辈。”
说到这,她的鼻子抽了一下。
“乡亲们回来了吗?”
“都在。现在他们开始啃老本了。之前荒废的科技品技术还得重新学习,山外的老师们也开始收费教学了。唉,能说什么呢。现在很多人还是天天睡觉,不然就是天天想着玩,精神气都提不起来。”
“我还是回去吧。妹妹,蓉儿,你也老了。或许这是老天有意的安排吧。未来如果你也老了,进入虚拟世界了,我该怎么办啊。”
“别说了,现在没有人有钱进入虚拟世界里了。过去的,还是化作骨灰,埋进土里。古老的传统,还是难以被时间改变。天涯海角,该散的总是得散,生死本就无常,谁能去跨过这道坎儿?”
夕阳下,一个老奶奶,被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搀扶着,走在那条杂草丛生的石板路上。路还是那么的长,那么的曲折,曾经的繁华,都随着晚风去了。回忆的疤痕,被埋在老屋的废墟里,等着被揭开,扬起漫天的尘埃。
年轻男子禁不住感叹道:“前见古人,后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依旧独怆然而涕下!”
老奶奶用有些含糊的口齿问道:“有遗憾吗?”
男子摇摇头,淡淡地笑了:“我在时间之外,不过一逍遥仙,本就不该有所谓情感吧。”(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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