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明眸善睐，得见春山如黛。”戴着黑框眼镜的小老头嘴里嘟囔着，他手里捧着一张已经发了黄皱巴巴的卷子，满脸皱纹随着他微微眯起的双眼渐渐缩成一叠，他痴痴笑着，却是满目疮痍，落日余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在那场孤冷寒夜降临前，如若我回来的早一些，是不是...瞧我说什么傻话呢。看看现在，我已是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你还仍旧停留在那如花般艳丽的韶华中，怀瑾握瑜兮，我到底是没握住你的手啊。”
数不清的漆黑乌鸦在墓园上空盘旋着，尖锐嘶哑地叫喊着。
1
那年我似乎是十七岁，距离零点的钟声还差几分钟，空荡无人的大街寂静无声，当时偌大的世界里只有脏水河边的一个我，浑浊肮脏的水流缓缓流动着，我闻着那股刺鼻的恶臭味，深陷其中，眼睛好似能透过那平静的水面清楚看见底下的汹涌暗潮。
“喂，方瑜。”少年骑在自行车上，笑容有些牵强，他眸底泛起的星光好似比路灯还要闪亮，他该是有些紧张的，不然涔涔汗水怎么会渗透他干净的白色衬衫呢，“生日快乐。”
闻言，我手里握着的相框倏然滑落，直直掉进了河水中，慢慢沉进水底，我红了双眼。
三年前，爸妈带着我去影楼拍摄全家福，在回家的道路上，一辆大型货车彻底撞碎了我这一生，记忆中只剩下那耀眼刺目的白色灯光，和轮胎打滑两车相撞的尖锐沉重声，以及临昏迷之际耳边响起的微弱喘息声：“方瑜，妈妈爱你。”
今天我坐在这里，带着这副冰冷的相框，是想要等到零点之时跳入这脏水河中的，我想去找爸爸妈妈了。这些年，我忘了我是如何从那么多绝望的夜里坚挺过来的，每每夜深醒转，都是那道刺眼的白光。
爷爷奶奶先是厌恶我是个女儿身，后又骂我灾星，怪我害死了爸妈，不肯收留抚养我，唯有好心的姑姑怜悯似地每月寄我微薄生活费让我得以生存。
此后我住在鱼龙混杂的贫民窟，连柴米油盐都顾不全，唯听尽众人的酸甜苦辣。
人世百态，我所尝下来的样样都是苦。《西游记》里唐僧东行取经，历尽九九八十一难，经历无数，终得圆满。
可我像是把这九九八十一难的苦头都吃尽了，还是见不到光明得不到圆满，日复一日，我仍旧年轻，无需末日到来，我早被绝望吞噬。
“方瑜，成年礼快乐。”少年稚气未脱的嗓音再次响起，不知是什么时候他走到了我的身边，有些拘谨地把小礼盒捧到我眼前。
礼盒是粉红色的，还系着可爱的蝴蝶结，极具少女心，蝴蝶结中卡着一张纸片，昏暗下仍可见上边有着歪歪扭扭的四个大字——生日快乐。
“你...”我面无表情，心底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就像深陷沼泽慢慢往下沉的将死之人忽然瞧见了救命的绳索，一道微光透过缝隙照进了暗无天日的密房，“你是谁。”
2
“怀瑾，我叫楚怀瑾。”他挠了挠头，恍惚间两颊印上酡红，“你该是把我忘了，小时候我老爱悄悄跟在你身后，那时我就想怎么会有小姑娘能这么傲慢无礼呢。三年前我转学了，前几天才回来，我四处打听，才知道你没有上学了...哈哈，不说这些了，可算是让我找到你了，这句生日快乐，不算迟吧。”
这三年仿佛比前生十五年还要长许多，车祸之前的记忆已是模模糊糊记不太清。
“是忘了，不迟。”我刻意哑着声音，怕被听出其中哭腔，这么久了，原来还有人心里惦记着我，原来还会有人能给我带来一分温暖，“谢谢。”
在很久很久以后的那个孤冷寒夜里，我想在第一眼见到楚怀瑾时，我就爱上他了吧。
“大半夜的你怎么在这边坐呢。”楚怀瑾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紧张，又故作坦然地牵起我的手，我能感受到他的手心里沁出了不少汗，他很紧张，仿佛还有些害怕，“你现在住哪呢。”
指腹感受着少年掌心的温热，轻易热暖了我那冰冷的骨血，所以我没有挣脱开他的手，空出的左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破落地方，“那里。”
话音落下的那刻我心跳到了嗓子眼，竟有些许害怕他会松开手。住在那贫民窟的才不是那些单纯的穷苦底层人民，全是些亡命之徒、赌徒酒鬼，还有...做着恶心生意的女人。
他脚步一顿，沉默许久，牵着我的手倏然紧了几分力度，低吟道：“我爸进去了，我妈跑了，我小姨在城里给我租了个房子，还挺大的...要不，我来当你房东吧。”
我不明白初次见面他为何要待我这般好，我也不信他会对我这丑陋的面容一见钟情，我孑孓一身一无所有，他能对我有什么企图呢。
而且，就算他把我当作是做皮肉生意的恶心女人，那又如何呢。
所以，“好。”
我应了，去哪里都是一样，有个生气在也总归是好的。
他仿若一道光，一道让我想要触碰更想抓住的光，我不知道那算什么，是不是叫自我以为的救赎呢，飞蛾扑火，我要奋不顾身去扑向光，不探究竟不问缘由，也不顾死生。
3
悬在天花板的水晶灯亮起那刹那，我有了一种归属感，伴随而来的还有恐惧。几分钟前我坐在自行车后座吹着习习冷风，周身觉着暖洋洋的，眼见那路途越来越熟悉，我的心骤然沉了下来。
“方瑜，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楚怀瑾坦然地蹲在鞋柜旁替我拿拖鞋，嗓音温润，我看不清他的神色，我只知道这一刻我仿若置身冰窖。
这温馨的房间，熟悉而又陌生，我知道那个靛青色的沙发左角边磨损了，水晶灯里有两张红色的人民币，那是爸爸藏得私房钱，说是悄悄攒着给我买心仪的洋娃娃用，厨房窗户上的窗花是爱心型的，那是妈妈手把手教我剪的，厕所马桶的水箱里有用塑料袋包裹着的一盒香烟，那是爸爸的小秘密。
所有的陈设都未改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轻车熟路地跑进厕所，疯了似地掀开马桶水箱，黑色的塑料袋赫然映入眼帘，那紧绷着的神经好似在这瞬间断了，我不禁后退几步，直直跌倒在地，泣不成声。
“我知道这是你以前的家，你爸妈过世后，这房就被低价卖了，买家接手后一直想把这房租出去，但每人都说这房晦气，所以一直没能租出去。”楚怀瑾倚在门边，微微蜷缩的手指得见他的局促，“方瑜，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我仰视着他，泪水在眼里打转，“为什么？”
“因为...”他别开脸，让我无法注意到那抹愧疚和无奈，“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喜欢你了。”
“喜欢。”我吸了吸鼻子，自嘲似地指着自己，“喜欢我？我？我？”
除了爸妈，我这短暂的一生从未听过任何人说过喜欢我，小时候的我傲气地像个公主，院里的其他小孩子都叫我大魔王，又混又凶，比男孩还要闹腾，连蜂窝都敢去捅一捅。
后来爸妈走了，我就好似朵被踩在烂泥里的焉玫瑰，再不敢闹，没了半点生气，行尸走肉般的活着。
“是，我喜欢你。”楚怀瑾郑重道，眼里深情满满。
我颤颤巍巍地扶着墙壁起身，挑开衬衫地纽扣，衣衫缓缓褪去，“喜欢我？”
干净雪白的肌肤上全是我自残的伤痕，我学着贫民窟那里的那些女人那般笑，自以为妩媚妖艳，朝着他慢慢走去。
“方瑜，你别这样好不好。”楚怀瑾背对着我，语气焦急，我缓缓环住他的腰，紧紧贴着他，低声道：“住在那里的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人都是会变的，不是吗？你还敢说喜欢我吗。”
后来的我才明白那一瞬间我是多么地渴望那颗炙热的真心，疯狂地想要去印证那真的喜欢而不是臆想。
我感受着他修长的手指在我手腕处的伤疤摩挲，那嗓音像是能蛊惑人心一般，“疼吗。”
疼，疼得要死。
4
我和楚怀瑾什么也没发生，两人自然而然地住在了一起，他说他来照顾我，他说他想用甜来盖过我那三年吃过的所有苦。
他还在上学，沉闷而又繁忙的高三，他却总在夜里空出时间轻声哄我入睡，仿若什么锦绣前程都比不过一个我。
我听他讲学校里的那些趣事，满心羡慕，偶尔心血来潮会去翻翻他的书本，有时还能从中发现几封情书，里边都是少女的情怀，我想吃醋的，可我不敢闹腾，哪怕这份喜欢是他先开口的，可如果把他闹走了，方瑜就又是坐在脏水河边等死的那个方瑜了。
“楚怀瑾，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我笑眯眯地看着他，他伏案写题的认真模样很是迷人，笔尖滑在纸张上的沙沙声总能让我安心。
“怀瑾握瑜兮，这是天注定，我要握紧你的手，你是世间难得的宝藏。”他不假思索地开口，似乎已经习惯了我这些无聊的问题。
每次的回答都是不同，每次的回答都是那么动情。
但有一个问题我从始至尾都不曾问过他，我想问他：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哪怕年岁还小，可我吃穿用度全是由他一手包办，住在他的房里，偶尔被噩梦惊醒会挤到他的床上，我们确实光明磊落，但又似乎像是某种肮脏的关系。
我知道有些问题不能提及，一旦提及，就会打破现有的平衡。
但是这命运啊，似乎总是喜欢挑挑拣拣，诸事不成全，想上山的人上不了山，想下海的人下不了海，它总喜欢把我们想要的东西推给别人。
高考结束的那天，楚怀瑾给我发了讯息，他说：“毕业了，同学说聚聚，今晚我可能会晚些回来，你早点睡哦。”
“好。”
天光沉浮，淅淅沥沥落起小雨，夏日又哪真有什么绵绵细雨，不消一会，便已是狂风骤雨大雨滂沱，闪电划亮黑暗的房间，仿若那道刺眼的白色车光。
我跌跌撞撞跑进楚怀瑾房间，那空间里尽然是他的味道，闻着便叫我安心，无聊间我捣鼓着他的床头柜，翻看着他的相册。
他从不许我看，他说他小时候模样很丑，不想要我笑话他。
我，应该听话的。
“原来是这样啊，难怪，我真傻。”我痴痴笑着，指腹在相片上的那个中年男人脸颊上摩挲着。
这个怀抱着楚怀瑾笑容憨厚的中年男人，开着那辆大型货车，撞碎了我的家庭，而后肇事逃逸，这张脸，我记得清清楚楚，永生难忘。
5
方瑜死在了那个雨夜，鲜血染红了半张床单。
“楚怀瑾，初遇时我就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对我那么好，如若真的喜欢我，那三年又怎么会对我不闻不问呢，况且，你我年少，哪里懂得什么真正的情爱。你的爸爸害死了我的爸妈，把我推入深渊，他该是躲躲藏藏了三年吧，实在良心不安才进去自首，于是不久后你找上我想要弥补我，想要替你爸赎罪。我猜得没错吧，什么怀瑾握瑜，你心里根本没有我，我竟把杀父仇人的儿子当作救赎当作光明，到了现在，居然还在心里替你辩解，那是你爸的罪和你无关，我方瑜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啊。”
“楚怀瑾，其实那天晚上你不该叫住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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