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以后

作者: 李圈圈 | 来源:发表于2021-11-17 09:27 被阅读0次

    陈录三岁的时候父亲肺癌去世了,那天家里进进出出的人比往常都要多,他跟在大人后面跑,被门槛绊了一下摔倒在地,有人将他抱起来,他环顾四周,却突然眼泪汪汪哇哇地哭了。

    那天以后,他再没有找见父亲,那个会在摔倒后将他抱起来举过头顶,逗得他哈哈大笑的男人,从他的生命里永远消失了。

    陈录的母亲叫刘英英,是个身材矮小,瘦不拉丁的可怜女人,没有文化,也没有体力,重活做不了几下就气喘吁吁得厉害。

    无奈之下只三十岁出头的她去公司里应聘了保洁,下班后又去兼职收废品,在马路边和小区的垃圾桶里找一些饮料瓶子和纸箱子,往她手里那支巨大的白色塑料袋里塞的满满的。

    为了能多装一些,她总是将饮料瓶子拧下盖子放在地上,狠狠地踩上几脚,踩瘪气了,再从中间对折了丢进袋子里。

    做这些她没少受旁人的白眼,可相比生存她没法去在乎这些,只能自顾自地去做。

    她知道街里街外瞧不上她的人太多了,别人不愿意同她交朋友,她也索性沉默了下去,说的话一天比一天少,甚至连自家儿子,她也很少交流,起初是懒得说,到后来是不知怎么说。

    她唯一的心愿就是把儿子早些养大,让他拥有好的完整的人生。

    为了省些钱,有时候在小区的旧衣服回收站里,刘英英会顺带地挑选几件自家儿子能穿的衣服抱回家去。

    刘英英其实也是有特长的,她会刺绣的啊,破了洞的衣服都能被她秀出一朵花来,有时候还秀一些简单的动物图案在上面,经过她洗洗缝缝,清理一下倒还有些与众不同。

    上小学的陈录对母亲的杰作一开始是喜欢的。

    直到有一次母亲递给他一件白色的体恤,衣服胸前是一个很大的勾勾标志,下面一点一个小孔,被母亲用黑色的线给补上,针线密密麻麻的形成一个小椭圆,看上去并不丑,只是略微有些突兀。

    那时候陈录不知道勾勾是耐克的标志,是大牌子衣服,是他们那样的家庭买不起的。

    那天陈录把衣服穿去学校,大家都盯着他看,甚至有人指着他的衣服说很好看,他摸着后脑勺,腼腆一笑,却总觉得同学看他的眼神,让他心里难受得慌。

    中午吃午饭的时候,事情终于爆发了。

    隔壁班出了名的富家小公子带着一群人黑压压地站在陈录的座位面前,带头的小男生穿的是一件和他几乎一样的衣服,对方仰着头,盛气凌人的样子。

    接下来他被一群人连拖带拽的弄到了男厕所里,被逼到角落里的陈录第一次感到恐惧,他心里一紧,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有睫毛在不停地抖动。

    嘴唇微微张着,嗫嚅几下,一个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原来他穿的衣服是带头的小男生扔掉的,刚好被刘英英给捡回了家。

    那天在男厕所里,他们一群人,拍了他的脸,敲他的头,在他衣服上拧鼻涕,临走时还不忘往他身上揣上几脚,他蹲在厕所里阴湿的墙角处,双手抱着膝盖,把头埋在臂弯里,身体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脑袋嗡嗡地响。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身边没人了,他才缓缓抬起头,蹭着墙壁站了起来,脸像沾了辣椒粉一样还有一股火辣,白色的衣角上一团一团濡湿的液体,他觉着胃里有些难受,眼睛眨巴几下往外面走。

    走出门口,外面阳光灼人的很,世界亮堂堂的,他抬头眯了眯眼,突然一只鸟从头顶飞过落在地面上,吓得他全身一激灵。

    回到教室,同学们正在午休,陈录小心翼翼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书桌上他的饭盒里的饭还没有动过,他颤颤巍巍地将饭盒盖子盖上放进抽屉里,然后自己刚趴下,下课的铃声就响起来了。

    后来这件事情便在学校里传开了,讲他家穷,还想穿品牌,自己买不起就去捡,班里人人排挤他,男生和女生都可以随心情拍他几下,嘲讽几句,不痛不痒的,却每次都落在他的心上。

    夜里吃饭的时候,陈录和刘英英讲,以后别捡衣服回来给我了,刘英英停下筷子,看着儿子往嘴里使劲扒饭,血红的眼睛一直盯着饭碗的边缘。

    刘英英放下筷子,肚子里一股子气冲了上来,刚到嘴里就被自己憋了回去,她从新拿起筷子只说了一句好。

    屋子里除了饭菜的咀嚼声,一片静悄悄的。

    第二天早晨刘英英很早就出门了,临走前她往鸡蛋下面压了一张10块钱的纸币,留下一张条子,上面弯弯曲曲地写着“和同学要搞好关系。”

    陈录把钱压到盘子下,在刘英英的字条上,工整地写下两个字“不用”。

    陈录也想过把学校的遭遇告诉给刘英英的,可是他再清楚不过了,没有用的,只有脱离这个地方他才能摆脱这一切。

    人人都说十年磨一剑,陈录用了十二年的时间,去完成人生的转变,他终于在2013年的夏天,迎来了期盼许久的高考。

    十几年过去了,即使身边的同学已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瞧不起他嘲讽他,可他依旧用沉默来掩饰内心的自卑,在家里面对刘英英也以沉默来隔绝亲情。

    高考结束,填报志愿的时候,他手都在颤抖,最终选择了最北方的城市。

    从成都出发要坐上近50个小时的火车才能抵达的地方,他把自己的选择告诉刘英英的时候,也是在夜里的饭桌上。

    这些年刘英英已经成了一个老妇人,本就瘦弱的她这些天面色蜡黄,颧骨高高凸起,一张皮皱皱巴巴地吊在脸颊上,嘴唇乌黑乌黑得像得了什么重病,灯光下她两鬓的头发乱糟糟地支在空气里,有风从窗户吹进来的时候就扒在她脸上,灰白色的贴在她蜡黄的脸颊上在灯光下看不明显。

    刘英英往嘴里扒了一大口饭,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从一大堆的食物里艰难地吐出一个好。

    那天夜里,陈录在卧室听见刘英英在厕所里呕吐的声音,内心的一点亲情好像被勾了出来,这些年刘英英也凭着自己一个人将他共养大,没缺他吃也没缺他穿,可是他却要离开她了。

    陈录从微微打开的卧室房门里透进来的一点光亮看见蹲在厕所痛苦呕吐的刘英英,她躬着背,肩很窄,小小的一个背影,像一个发育不良的十几岁的孩子。有一刻的冲动他是想过去拍拍她的背,给她递一杯水的,可是没有。

    2013年8月28号,陈录便已迫不及待买好了车票,那天他起来的很早,可是刘英英还是不在,她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已经出门了。

    同往常一样,鸡蛋和牛奶都给他放在客厅的饭桌上,这次鸡蛋下面放着一张邮政储蓄卡,没有字条。

    陈录收起来放进包里。

    火车出发的时间是9点零8分,在绿皮火车上,陈录靠着窗,看着一心想要逃离的这座城市,内心五味陈杂。

    突然在安检口,他看到了一个瘦弱的熟悉的身影,是刘英英啊,她那天穿了一条碎花裙子,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挽在后脑勺,可她还是太瘦了,瘦的胸前平坦坦的一点女人味都没有。

    她手里抱着一罐陈录爱吃的辣椒酱,举过头顶,伸直脖子,垫着脚尖,可她还是觉着自己太矮了,内心焦急万分。

    陈录那一刻内心也是有过激动的,他双手扒在玻璃窗上,火车一声长鸣,驶离站台,视线里的刘英英一点一点缩小不见。

    8月31号下午四点过,陈录的手机响了,手机屏幕有条未读短信,点开一看是邮政储蓄银行的到账提醒,到账金额是8000块人民币,除去6000的学杂费,还余下2000。

    往后的每个月,他都会在每月的1号准时收到1000块的短信到账提醒,这是上大学那几年他和刘英英之间唯一的联系。

    而他心心念念的逃离,如今实现了,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像当初想的那样,去开始一段新的人生,去拥有朋友和自己的生活,而是依旧独来独往,没有办法融入到大家庭的生活当中去。

    原来伴随他十几年的孤独和沉默早已经融入进他的骨子里了。

    换了一座城市,他也依旧活得小心翼翼,生怕内心的那些自卑被别人看了去,成为指向自己的武器。

    只是在大二后面的几年,他在一次又一次的兼职过程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势力,尖锐,狡猾,太多了他记不过来。

    当然也有过一些短暂的温暖,他们就像黑夜里的光,成为生命里的一种支撑,一种信仰。

    也在那一刻陈录才终于明白,那些年刘英英独自扛下的一切,原来在命运的施压下活着的人不是只有他,原来刘英英才是他生命里那一道划破黑夜的光。

    大三那年的春节,离家两年的陈录给刘英英发了一条短信“我今年回家过年。”

    那是秋意最浓的时候,在蓉城每到这个时候,刘英英都会在外面折一些桂花回来,放到屋子里,满屋飘香。

    那时候陈录就想,像刘英英这样的女人,如果命运对她好一点,她一定会是一个很幸福的妻子,母亲。

    陈录很奇怪,他发去消息已经十天了,却没有收到任何的回复,虽说刘英英不喜说话,却不会这样的,她应该照往常那样应他一句好。

    夜里陈录在学校的操场上来回踱着步子,心里忐忑不安,握着手机,掌心汗津津的。他羞于面子,又耻于表达。

    转了几圈操场,刚要按下拨出键,刘英英的电话却打了过来。那是刘英英第一次打来电话。

    接起电话,陈录内心一阵紧张,却又假装平静地喂了一声。

    电话里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你母亲病重,赶紧回来!”

    陈录站在诺大的操场上,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挂了电话,只感觉脑袋嗡嗡作响,四肢软糯的厉害,心里像悬了一块巨石,把他整个人往地上拉。

    上台阶的时候脚没抬上去就摔倒了下去,额头在台阶的菱角上磕破了皮,渗出血来,红艳艳的一直往下面掉。

    慌乱中从台阶上爬起来,看着校园黑压压的一大片,鼻头一酸,他竟不自觉地流下泪。

    陈录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但是此刻即将到来的巨大的恐惧将他整个人都彻底抽空。

    他连夜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就坐上了回家的火车。额头上被室友拉着贴上了创口贴。那天他才知道,原来他离家那么远。

    下了火车陈录直奔医院,匆忙赶到后在服务台询问,他被领到了太平间,那一段空旷,阴冷的走廊,让他在往后的岁月中,每每想起内心都无法平静。

    刚走到停尸房门口,看见被白布盖着的刘英英的身体,她那么瘦小,如今更是瘦的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骨架。

    陈录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四肢发软地坐在门边的地上,地上的地板砖一股冰凉直入骨髓。

    他摊直了双腿,两只手垂在地板上,仰着头,眼睛不停地流出泪,这两日的赶路和滴水未进让他青春洋溢的面孔多了些成年人的成熟和沧桑。

    坐在地上的陈录慢慢哭的像个孩子,声音在空旷寂静的走廊上越来越大,好像终于把那些年的隐忍,委屈和此时此刻的悔恨都在声嘶力竭的哭喊中喷薄而出。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哭着睡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他被人领着签了字。

    看着刘英英的身体被抬到了火葬场的白色车上,到了后又塞进一个方方正正的孔里,拉下闸门,嗡的一声,里面火光四起,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刘英英48岁的这一年,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只留下一抔骨灰,葬在了父亲身边。

    夜里,陈录坐在客厅破旧的沙发上,沙发不知道是刘英英从哪个垃圾堆旁边搬回来的,清洗干净后他们也用了这么多年。

    一周后陈录返回学校,他的手放在外套兜里,紧紧握着一张银行卡,里面有5万块,是这些年刘英英的所有积蓄,给他准备的,护士转交到陈录手里,而刘英英仍旧一字未落。

    陈录抬头仰天,秋天的风里,桂花香调皮的往他胃里钻,心里溢着刘英英深沉的爱,沉甸甸的。

    有人用她瘦小的身躯为他撑起一片天空,他于不幸之中何其有幸。

    坐在火车上,他泪眼婆娑的对着窗户外面的城市挥手,对着站在安检口穿着碎花裙子的瘦弱女人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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