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至

当他弯腰进来的时候，我就心想，完了。

老板在后厨忙活，而我这个半吊子新手还没有正式招待顾客的经验。且不说我来此店三天不到，就算我有经验，看见一些身宽体胖，体型壮硕的顾客还是自觉应付不来。

这突如其来的顾客还是让我乱了阵脚。

老板是开小馆的，我是打小工的，进来的客人却是像打劫的。开个玩笑，其实他是一位正经的新顾客。

但受刚进门的第一印象影响，我内心有点发怵。但凡开过小馆或小店的人都知道，我们不过是谋求生存的劳苦人民。大家多是四十出头，再加上受学历限制和环境影响，在穷苦年代成长起来的我们多是没有文化的底层人民。在我们那年代，学不是想上就可以上的，因为饭都不是想吃就吃得起的，连基本的温饱都解决不了。若你偶尔看到年轻背影在店里忙活，你我不必深想，他们要不是打零工的，就是店老板的儿女。

门口的身影淡然地走进店里，中年发福的身材和口罩外模糊的双眼让我有些许局促。不算大的声音响起：“有羊肉吗”？果然，这题超纲了。作为新手的我只知道打卤面的价格，连常见的饮料价格都有点记忆模糊，也不是说我傻到连基本价格都熟记不了，而是小饭馆的酒水和超市价格会有出入。

尴尬下，我轻生说了句“抱歉”，然后喊来了老板。

这情势，我是真的适应不来，因为小店来往的人流本就混杂，我也一时招待不过来。

但事情的发展走向似乎和我的猜想大相径庭，那位顾客简单点了纯羊肉，下酒的菜，和白酒。本以为他会手机招呼着他的兄弟来畅饮一杯，发泄他那看起来不顺的脾气，但他没有。

点完菜品后，他安静得坐下。老板似乎很高兴，因为小店生意本就不红火，他这样的顾客算是大客户，收款肯定会增加。但他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只独自一人对墙而坐，排解着不悦。

记得点菜时，我以为他会像小店附近混杂的人们一样，吆喝着，喊人伺候着。他没有。他虽情绪低落，但声线温和，只淡淡地说着自己的诉求。

老板热情地介绍着，时不时地会前去问候菜品是否合口。

由于他点的是“清肉”，老板怕他不适应，会询问道，“给您来点酱油，醋和辣油吧。您可以配着吃，虽说这肉本身卤过的，但你依然可以按自己需要进行调味。”

他似乎高兴了些，说了句，“不麻烦了，您忙着，我可以自己来。”我想，可能老板的友善疏解了他些微的不悦吧。

他独自对墙坐着，我想，肯定是有极大的不快让一个历经半辈子风雨的男人有些招架不住。

谈话不再继续，他又静坐了下来，吃着前菜，静心等待着其他饭菜的到来，又隐身为顾客中安静的一人。

过了会，他抬眼看了我，示意想抽烟，我微笑点头予以回应。我想，小巷的小店难得一次的不同寻常。

他笑着朝我点头，又对墙而饮。

在这交流的些许空档，我发觉他并非我想的那么凶狠。可能是中年发福的缘故，他腮帮子偏肥大，眉毛略长但些许凌乱，尤其那双眼睛，可能被生活打上了迷矇的雾。

当我以为时间会在他那里装上一个静音器时，他开口了。

他道，“老板，还是再来点小菜吧。顺便添点醋，我还需要一个碟子。”

我想，总算有点客人的样子了。

语毕，又对墙而饮。

我内心有些许好奇，毕竟一个中年男子遭到不快时，即使在家里忍让着自己的脾气，在外还是会不顾一切的宣泄，尤其会发泄给那些认为地位不如自己的生人。我未曾想到，他会对陌生人温声而言。我不是恶意揣测他人，但这是不得不承认的现实。我边揣度着，边从前店走到后庭，和他面对而坐。当然，中间有一半墙挡着，这使我看不太清他的表情。

路过桌边，我注意到：他手机全程不离手，划拉着什么，又似在言语着什么。嘴里小菜断续地发出清脆的响声，酒杯在离他一公分的地方摆放着，而他的烟火一直执着得闪烁着。

坐在桌前，我想，他是累了吧？我也不想揣测，但又没由来地想要揣度。

我甚至想着，会不会一切并不像表象那么悲伤，而是发了工资后，他享受一个人孤独的狂欢。但很快我否定了自己，那些许不适与愠怒的脸庞告诉我，这依然是个悲伤的故事。他可能是为夫妻关系愣神，可能是为孩子教育问题发愁，也可能是为激烈且难以中和的家庭矛盾忧虑，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悲伤都是最终的归途。否则，他也不会以落寞顾客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他就这样一直坐着，未曾动过。

我也很喜欢这种氛围，也不曾想，会有人去打破这种现状。

小店顾客本就不多，后来来了位按摩推销业务员。这位“他”就这样猝不及防出现，打破了店里已形成的氛围。后来者努力推销着，店里的顾客似乎都不太欢迎他的到来。令我意外的是，店老板只言未语，也未阻挡，只是让他做着推销的业务。我想，可能有一种东西叫做：彼此理解。

毕竟，客来就是客。

在这样尴尬的氛围中，对墙而坐的他主动与业务员攀谈了起来，甚至在后者不厌其烦地唠叨下都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悦，也没有进行不耐烦地驱赶。他甚至仔细问了产品，尝试了一把体验感，并要下了一张名片。

我的那位业务员顾客可能也是出于羞涩，买了烙饼，带着些许堂皇转身离开了，我很喜欢他。毕竟，进门是客，礼仪是尊。

微胖的他似乎又笑了，我想，现在的他悲伤吗？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才会有如此高的行为素质与德行表现，又是怎样的人可以如此高度控制自己且不予他人麻烦。

我坐着，但似乎又不能继续坐着了，因为老板他吆喝着我下班，安排着接下来的换班事项。

我缓缓挪着步，又默默看了看他，转身离开了。

我想着，这样的他可以安静地宣泄，略轻松得离开。客至，又不枉客至。